公元297年,扶风国好畤县(今陕西省乾县),梁山脚下。旌旗猎猎,风沙漫漫。


周处环望四周,是追随自己的数千甲士。不远处的梁山上,人影憧憧,是至少十倍于自己部队的敌军。


部队还没吃饭,大家饥肠辘辘,但下令进攻的命令已经多次传来。敌众我寡,准备不足,而且还是由下至上的仰攻。


但周处知道,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史书中并没有关于那场梁山之战过程的详细记载,但可以想象的是,周处在接到催促进攻的命令时,心情应该是相当复杂的。


他可能知道,这应该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出击了。那一年,周处已是花甲老人了。


在那个流传后世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中,他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他二十岁之后的故事。



周处是个官二代。他的父亲叫周鲂,是从基层干部一路打拼上来的。


年少时,周鲂读书很用功,然后被举了孝廉。按照东汉末的“举孝廉”制度,人口过20万的地方,才能有一个举孝廉的名额,而且除非此人特别优秀,不然40岁以上才能有被举孝廉的资格。


当然,周鲂能被举孝廉,可能也和自己的父亲周宾是广平太守有关——就像曹操20岁就被举了孝廉,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这和自己的干爷爷曹腾以及父亲曹嵩没有关系。


所以严格意义上说,周处其实是一个官三代。只是周家虽然世代为官,但传到父亲那里,已经不能坐享其成,家里只是给了他一条比较靠前的起跑线,他依旧还是需要努力奔跑。


在获得了第一格进步台阶之后,周鲂确实还是很拼的,从小小的宁国县长做起,历任怀安县长,钱塘侯相(相当于县令),在任内做得兢兢业业。


但让周鲂真正取得进步的,不是靠他的文采或政治才能,而是靠武功。


在担任钱塘侯国担任侯相的时候,周鲂只花一个月就镇压了彭式等人的起义,由此升任丹阳西部都尉,再被任命为鄱阳太守,在任内又击破了彭绮率领数万人的叛乱。


但这还不是周鲂的人生高光时刻。


在群星灿烂的东汉末和三国时代,能留下名字的人其实凤毛麟角,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当刘关张的。但《三国演义》第九十六回的标题清清楚楚写着:


“孔明挥泪斩马谡,周鲂断发赚曹休。


那是在公元228年,周鲂以吴国鄱阳太守的身份,不惜剪下自己的头发表忠心,写下七条反叛理由,诈降魏国。结果魏国的大将曹休果然中计,率大军十万来接应,在石亭被孙权布置的三路大军围剿痛歼,损失一万余人,是为著名的“石亭之战”。


应该说,周鲂在“石亭之战”中居功至伟,但令人多少有些费解的是,战后论功行赏,周鲂被赏赐的两个职位却有些鸡肋:一个是“裨将军”,是所有杂牌将军中最低的一个档次;一个是“关内侯”,纯粹是一个有名无实(没有封国)的荣誉称号。


但无论如何,这并不影响周鲂在鄱阳的位置。


史书上对周鲂的生卒年记载并不详细,但有一点是清晰的:他作为太守,在鄱阳任上做了整整十三年。


而这,应该也是周处作为周鲂的儿子,年少时可以在家乡土地上“纵情肆欲”的原因。



周处的少年时期的生活,应该是有些一言难尽的。


一方面,他作为当地最高行政长官的儿子,确实享受着“我爸是周鲂”所带来的种种便利之处,在自己的家乡土地上可以过得非常滋润。


但另一方面,以周处当时的家族背景,并没有一直为所欲为的资格,相反,他是感受到压力的。


其实如果你仔细看《晋书》中的记载,周处少年时期所谓的“顽劣”之处,无非也就是那几句话:


“好驰骋田猎,不修细行,纵情肆欲。”


翻译过来,就是喜欢骑马,打猎,为人不修小节,大大咧咧,喜欢享受。


以当时三国时代士族子弟都喜欢骑马打猎的风气,周处有这个爱好并不算另类。他最多不能算一个谨言慎行的“三好学生”,但要说真的是什么大祸害,也不至于,也就是个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罢了。


但问题就在于《晋书》记录他“顽劣”之后还有四个字:


“州曲患之。”


“州”在这里是指州郡,“曲”是指“部曲”——这才是关键。


何为“部曲”?《三国志·魏志·邓艾传》明确有说:


“孙权已没,大臣未附,吴名宗大族,皆有部曲。”


换句话说,所谓“部曲”,就是豪门大族的私人军队。在当时的东吴,那些顶级的士族都有自己的“部曲”,而且还是世袭制。作为名门士族的依附,“部曲”的衣食住行与自家“领主”的兴旺与否息息相关。


周鲂一脉,不能算是东吴的顶流士族,但毕竟作为鄱阳的主政,周鲂还是有自己的“部曲”。但问题在于,周鲂在晚年的仕途并不顺利,而更关键的是,按照《晋书》的记载,“处少孤”——在周处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


所以周处当时所处的环境,就很容易想象了:虽然贵为太守之子,但太守苦心经营之后已驾鹤西去——“我爸周鲂还在世”和“我爸周鲂还在世的时候”,毕竟是两个概念。现在这个宝贝儿子天天飞鹰走狗,不像是要带着大家过好日子的样子,那么那些老部下自然就看不惯了。


而对这一点,周处自己心里其实是有数的,所以才会有去向部曲中德高望重的长辈请教这件事。


这其中固然有周处自己希望改过的原因,但应该也有来自外部的压力。



之后关于“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大家其实已经很熟悉了。


周处先是吊打山中白额虎,然后又力斩水中强力蛟。尤其是水中斩蛟一战,历时三天三夜,大家都以为周处与蛟同归于尽了,一鸭三吃,三害尽除,大家皆大欢喜。


没想到周处安然而归,搞得大家的表情都很复杂。彼时彼刻,周处才幡然醒悟:原来所谓的“三害”,第三害就是我自己啊!大家原来这样讨厌我啊!


如果用现实的动机来揣测,周处当时之所以要冒生命危险去杀虎斩蛟,重要的动力恐怕还是作为周鲂之子,想在部曲和家乡父老面前做一些挽回家族信誉和尊严的事,但他自己确实没想到,他的威信已经下降至斯——大家盼着他也死。


醒悟之后,周处就去寻找陆机和陆云寻求开导——陆家这两兄弟是当时的顶级名士,而且他们的父亲是陆抗,爷爷是陆逊,东吴两代顶级名将,这个家族才是东吴真正的顶流家族。


周处最终见到了陆云,说出了自己的焦虑:


“我想好好提高自己的修为和素养,但年纪不小了,怕是来不及了。”


陆云语重心长地告诉周处:


“古人早上知道自己的过失,晚上就可以改。你的前途挺好的,你应该担心的是没有下定决心立下志向,一旦能那样做,何愁不能青史留名?”


于是周处大受触动,痛改前非,终于走上了正途。


这段“浪子大杀四方然后猛然回头”的故事,经《世说新语》的记载,千百年来成为了一段佳话。


当然,如果用正史的眼光去推敲,是有大漏洞的:


周处大约出生在公元236年左右,最晚应该不会超过240年。而陆机出生于公元261年,陆云出生于262年。换句话说,周处当时如果真的去找陆云,那后者大概率是还没出生,最多刚刚咿呀学语——周处怎么可能向他请教问题?


但作为一个说教故事,这些时空上的错位是次要的,告诉后人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道理才是重要的,所以《世说新语》这么写,房玄龄在编《晋书》的时候也照录不误。


按照《世说新语》的写法,周处在被陆云点醒后,


“处遂改励,终为忠臣。”


然后就没有记录了。


“忠臣”,其实是个道德评价。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周处后来为了这个“忠臣”二字评价,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说,周处不是完美的忠臣。


洗心革面后的周处确实一直在积极追求进步,出仕后不断升官,最后做到了东吴的无难督。


“无难督”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官职,由君主亲自任命,因为无难督要统领一支叫“无难军”的特别部队——这支部队唯一职责就是对君主负责,是拱卫君主的直属禁卫军。


换句话说,周处相当于是中央警卫团团长。


周处是东吴第六代无难督,由君主孙皓亲自任命。能坐上这个位置,也可见对他的信任。


但孙皓是个末代皇帝,东吴没多久就亡了。


东吴亡国,是孙皓自己主动请降的,为了表忠心,他还写信发动群臣一起投降。当然,从这个意义上说,周处也并非不忠——他是遵照了自己主公的命令,和群臣一起投降晋朝的。


三分归晋之后,灭吴之战的主要指挥将领、西晋大将王浑来到东吴旧都建业,与一干东吴降臣饮酒。酒到酣处,王浑就有点犯浑,当着大家的面说:


“在座诸位,都是亡国之人,难道就没有一点悲伤吗?”


这种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行为,其实是不厚道的。但因为王浑大权在握,朝堂之上,绝大多数东吴降臣只能忍。


但周处忍不了。他立刻对王浑说了这样一句话:


“唉,汉朝末年,分崩离析,魏蜀吴三国鼎立,结果魏国是在前面亡的,吴国是在后面亡的,有亡国忧伤的,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呢?”


按史料记载,周处这句话说完,“浑有惭色”。


王浑为什么会难为情?因为王浑原来是魏国大将军曹爽的部下。司马懿发动高陵平政变夺权,王浑一度被罢黜,后来又复出做官,司马炎取代曹魏政权建立晋朝后,王浑出任扬烈将军。


周处的话虽然说得隐晦,但意思已经挑得很明白——你王浑本来是魏国的大臣,现在侍奉晋朝,也是亡了国的人,你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到底是打过虎杀过蛟的人,看你不爽,就直接刚正面。


但周处这样的性格,还是为他的人生最终走向埋下了伏笔。



出仕晋朝,周处似乎还是颇受信任的。


周处曾被任命担任新平和广汉两地的太守。虽然这两地都处边塞,出任太守是需要和戎狄、羌人和氐人这些少数民族打交道的“苦差事”,但周处一直都做得不错,史书记载他是“抚和戎狄,叛羌归附,雍土美之”,以及“郡多滞讼,有经三十年而不决者,处详其枉直,一朝决遣”,可见周处的工作能力和人品还是有口皆碑的。


但周处在任上的时间都不长。公元291年前后,周处以散骑常侍的身份被晋惠帝司马衷调进中央,担任御史中丞——这个官职不算小,却是个得罪人的差使:负责监督和弹劾百官。


可能是因为周处为人刚正的性格,也可能是因为他是东吴降将,与西晋那些盘根错节的各路势力都不相干,总之,晋惠帝司马衷需要这样一个人来作为他的节杖,时常敲打臣子。


但周处既适合这个职位,又不适合。


说适合,当然是因为他刚正不阿,忠于职守,严格完成自己的职责;说不适合,也是因为他刚正不阿,给任何人都不留情面——这等于是在给自己的人生天平倒向不幸那一边,不断在增加砝码。


周处的正直果然得罪了不少人,而其中一个恰恰又是他得罪不起的:司马肜犯法,他照样不给面子,认为应该按照法律条文论处。


在两晋时代,朝堂之上,但凡姓“司马”的,都尽量少惹——司马肜是司马懿第八个儿子,司马昭的弟弟,司马炎的叔叔,当朝皇帝司马衷的叔公。


按《晋书》对司马肜的评价,是“清静修行,无他才能”,看上去是个人畜无害的平庸之人。但再平庸的皇室成员,想要报复一个毫无背景的降将,并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复杂。


机会很快就来了。



公元296年,氐族人齐万年起兵叛乱,拥兵七万,号称十万。


朝堂之上忽然流传出一种声音:


“周处是吴国名将周鲂的儿子,很能打啊,又忠烈,又果敢,又刚毅,派他去打啊!”


周处当时已经是花甲之年,即便是名将之后,也是没理由带兵出征的,更何况他早已是个文职官员了。


但明眼人只要看一看出征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统领平叛军团的,是征西大将军司马肜。


同为东吴降将的伏波将军孙秀是了解周处的,知道他一旦出征,必然马革裹尸,所以专门跑过来劝周处:


“你家里还有个老母亲要侍奉,完全可以以这个理由推掉啊!”


而周处回答:


忠孝之道,不能两全,当我决定侍奉国君的时候,就已经无法再侍奉父母了,我死得其所的时候到了。”


别说同朝为官,就连造反的齐万年,因为周处当过新平太守,也是了解他的:


“周处这个人文武兼备,如果他能全权控制部队,真挡不住,但他如果是受人控制,我能活捉他!”


果然,司马肜很快就命令周处随军出征,隶属安西将军夏侯骏。


中书令陈准知道司马肜嫉恨周处,他上奏做了最后一次努力:


“司马肜和夏侯骏都是贵戚,进兵不求功名,撤退不怕责罚。而周处是东吴降将,忠勇果敢,他与人有怨隙,若出征肯定不会有援兵,必然战死。


我恳求让孟观率一万精兵,当周处的前锋,肯定能歼敌成功,不然梁王肯定会让周处当前锋,必然会失败。”


关键时刻,那个疑惑“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司马衷,没有同意陈准的请求。


花甲之年的周处,重新披上盔甲,率军出征。



齐万年的主力部队当时驻扎在梁山,有七万之众。


司马肜命令周处担任前锋,孤军向齐万年的主力部队发起冲锋。一共给他五千人马。


周处试图做出解释:


“如果你不给我后援,必定失败,这不是我自己失败的问题,也是国家的耻辱啊!”


司马肜不听,坚持命令他发起攻击。


事实上,当时和周处同处一个军团的,还有振武将军卢播,雍州刺史解系——按正常的军事逻辑,三支部队应该协同进攻,或者至少另两支部队要作为周处的后援。


但周处心里很明白,从夏侯骏到卢播到解系,他们都应该接到过指示了。


出征那一天清晨,周处军中的伙夫把高粱和黄米倒入了鼎锅,又渗入了藜和藿这些野菜,准备起灶开饭。


但司马肜催促进攻的命令已经到了:不吃饭,即刻发动攻击!


望着刚刚升起的炊烟,周处扫了一圈身边饥肠辘辘的将士,已经预知了大家的命运。


他让人拿来笔墨,写下了一首诗:


“去去世事已,策马观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终。”


写完之后,披甲,上马,悲壮地命令全军出击。


那确实应该是一场血战,因为史书虽然没有记载过程,但交代了一句:周处和他的部队从早上杀到了晚上,斩首敌人数以万计。


然而敌众我寡,最终还是撑不住了。


意料之中的,卢播和解系的援军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身边追随周处的亲兵劝他撤退,但周处心里很明白:司马肜根本没有、也不可能下达撤退的命令,如果他擅自撤退,回去按军令也是死路一条。


念及此,他告诉周围将士,他除了以身殉国,已经没有选择了。说完之后,满身血污的他又拿起了剑,带头冲向了敌阵。


不久之后,坐镇后方的司马肜就得到了军报:周处的前锋部队几乎全军覆没,周处本人阵亡。


周处应该在出征前,就已经预知自己的命运了。


曾经,他是乡里百姓眼中的一“害”,但他斗得过猛兽,最终成功救赎了自己。


如今,他是一些权贵眼中的一“害”,但他斗不过人,救赎之路早已封死。


为了“忠臣”二字,他最终所能做的,只有献祭自己。


馒头说


和不少人一样,我小时候读《周处除三害》,也就是读到他幡然悔悟,重新做人。


长大后读到他之后的命运,难免唏嘘。


但要知道,像“周处除三害”这样我们小时候并不知道后来结局的故事,其实并不少。


比如“闻鸡起舞”中那两个著名的励志主角祖逖和刘琨,小时候就知道他们发奋图强,后来都身居要职。但后来才知道,祖逖后来一心北伐,却始终得不到信任,且处处被掣肘,最后五十七岁就忧愤而死;刘琨由于过于自信,率军草率出击,大败于石勒,后又被人离间,最终被自己的异姓结拜兄弟下令活活勒死,死时才四十八岁。


又比如那个小时候激励人刻苦读书“凿壁偷光”的男主匡衡,长大后虽然步步高升,却逐渐黑化,贪污腐败,欺上瞒下,侵吞土地,最终被人告发,贬为庶人,病死家中。


还有那个从小学书法临帖的颜真卿,原以为是一代书圣,肯定受人景仰,无疾而终。后来才知道他如此刚烈,结果在七十四岁高龄被小人使坏,派至叛军营中劝降,最终被人活活吊死。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些小时候的励志故事,就有点像不少意大利童话的结尾:“从此王子与公主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之后王子和公主究竟幸不幸福,乃至有没有吵架离婚乃至遭遇厄运,我们都不知道,也不用管,知道他们一段人生故事就行。


所以也挺好,小时候读一些故事的片段,喝一些鸡汤,懂一些道理,长大后了解这些故事的全部,感叹世事的无常,唏嘘命运的残酷。


至于周处的故事,其实他的后半段反而更真实,更符合人性。而前半段多少有些戏剧性和文学性。


当然,后半段真实,就自己感悟,前半段戏剧,正好可以拿来拍电影。


你看,《周处除三害》不正好在热映吗?挺好看的,值得一看。


本文主要参考来源:

1、《世说新语·自新》(刘义庆 编)

2、《晋书·列传二十八》(房玄龄等 编)

3、《晋书·列传三十八》(房玄龄等 编)

4、《三国志·魏志·邓艾传》(陈寿 著)

5、《“周处除三害”的历史真相:真实的故事结局是什么?》(赵恺,微信公号:“国家人文历史”)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馒头说 (ID:mantoutalk),作者:馒头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