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馒头说 (ID:mantoutalk),作者:馒头大师,头图来自:《穿越火线》
最近几期周五的栏目,有点像是怀旧专栏了。
本想刹一下车,但想想,既然已经写了《【闲聊】消失的街机厅》了,不顺道再写写网吧那些事儿,似乎也有点说不过去。
我之前曾写过一篇关于中国网吧变迁的历史,但那是从宏观层面上来写的。
作为周五的闲谈随笔,这一次,只聊我自己的感受和经历。
一
我第一次去网吧,应该是1996年到1997年前后,具体记不清了。
按不少媒体的报道,1996年11月19日在北京首都体育馆西门附近开张的“实华开网络咖啡屋”的店,被称为是“中国第一家网吧”。
而我在上海去的,其实就是一个居民家。这家主人违章搭建,自己搭了四层楼,每层放了一台电脑,用网线布了个局域网,一次可以容纳四个人进行联网游戏,每小时每人好像收6元钱。
别看环境简陋,但我们玩的游戏可高级了:《暗黑破坏神》,也就是传说中的“大菠萝“一代。
第一代的《暗黑破坏神》只能支持四人联机,而且必须要插入CD光盘,所以我和我三个同学都是自带光盘去的——相当于我们自己去海鲜市场买了海鲜,只是让饭店加工炒一下,再请他提供个吃饭的地儿而已。
我曾在有篇文章里写过,《暗黑破坏神》这款游戏能给人提供一种值得珍惜的“孤独感”,我也很乐在其中。但那次联机的感觉,还是深深震撼了我:
当我的同学控制一个法师出现在我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时,我激动地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是你吗?你往上走一下?再往下点?卧槽,真的是你啊!卧槽……”
然后我们就控制自己的角色,开始组队去地下城冒险——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线上团队合作的快感。
每爆出一件装备,楼上楼下就会爆发出一阵欢呼,然后互相称对方“牛X”,如果被魔怪群殴至死,大家又会一起唉声叹气。
其实我们四个人家里都有电脑,但四个人坐在一起组队玩,乐趣完全不一样。
这或许就是网吧最初吸引我们的魅力。
二
大概从1997年以后,上海的街头巷尾就开始冒出形形色色的网吧了。
我在上一篇街机厅的文章里说过,网吧的出现,让本来到处都是的街机厅慢慢消失了,而随之而来的一些文化也慢慢发生了改变。
比如,街机厅时代的“拗分”现象,到了网吧时代就大幅度减少了。
这背后的原因固然有很多,比如网吧“包时”制的游戏方式和街机厅“投币”式的方式有本质区别;网吧也很少会出现十几人围观一人游戏的现象;电脑游戏更突出“N VS N”的复杂团队协作而非街机厅的“单挑”或单纯组队砍砍砍;去网吧的人群构成也有一些变化等等。
但有些是不变的,也是一脉传承的,比如“社交货币”。
我当年所读的高中,直到现在说是全上海公立高中排前三,应该也是没什么质疑的。而就在这所高中里,无论你是学霸还是学渣,在“去网吧”这件事上是人人平等的——去了,咱就是一家人。
你可能平时也不好意思向学霸请教这道题为何推出第几秒钟可以套用牛顿第二定律,但当学霸腼腆地请教你《帝国时代》应该第几秒出下一个农民的时候,你就觉得彼此是兄弟了。
所以每到课间或放学后,大家都会眉飞色舞地讨论各种游戏的战术打法和套路,而学霸和学渣的区别就是——前者热情洋溢地参与几句攻略技巧后就去刷题了,而后者用刷题的精力继续讨论攻略技巧。
但网吧毕竟成了一种仪式感的场所。1998年上海的高考考完是7月8日,我们早早在学校附近找了一间网吧,订了整个网吧的通宵包夜。我早早赶了过去,到了傍晚时分,完成高考的同学们开始陆陆续续来到网吧。
作为提前保送的我,不知道他们考得如何——事实上也不敢问——只是和他们击掌,拍肩,久违地嬉笑打闹。大家略有些生疏地坐进一个个位子,打开主机,星际,红警,FIFA98,三角洲部队……
然后到了凌晨,开始一起看世界杯半决赛。那一夜的重点已不是世界杯,其实也不是各类游戏。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晚打了什么游戏,胜负如何,也不记得克罗地亚队对法国队的任何细节,只记得那种和大家一起放松,兴奋和憧憬的心情——大家都一起脱离苦海了,我觉得我归队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网吧老板来打开了反锁的大门,我们结伴走出了网吧——在2002年6月16日的“蓝极速”网吧纵火案发生前,网吧“包夜”需要被反锁在里面是很常见的。
大家的眼眶无疑是有点泛红的,眼圈是有点发黑的,但所有人的精神还是抖擞的——我们高中三年的青春,就是在网吧结束的。
我们那时候管去网吧叫“操机”,而在这个江湖里,也是有一条鄙视链的。
举个例子,就拿操《星际争霸》来说。一干人等进入网吧坐定,分好阵营2V2或3V3,然后就开始选种族。这时候你无论选人族,虫族还是神族,就都已经输了一阵了——真正拉风的,是要选“random”,因为这表示三个种族你都很擅长,随便选哪个都行,放马过来吧。
或者玩《FIFA 98》。你上来选个巴西队或荷兰队,那品相上就先逊了一筹,如果还输了,那就更难看了。真正有腔调的,是选个克罗地亚队,或者哥伦比亚队,然后还要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没办法,喜欢他们那么多年了。”当然,即便再爱国,也没有人会冒险去选中国队——除非规定对方只能选日本队或韩国队。
其实在早期的网吧联网游戏里,无非那几个始祖级的游戏:《红色警戒》《FIFA 98》《三角洲特种部队》,就连《星际争霸》也是稍后再出来的,更别提《魔兽争霸3》或者《CS》这种了。
和街机时代一样,网吧时代我也有一个游戏玩得非常溜,并在小范围内留下过一段传奇。
三
那是高三升大一的暑假,我成为了一名网吧的网管。
其实那家网吧就是我家隔壁邻居开的,在五角场邯郸路、政通路附近,对面就是139车站。我家邻居和几个朋友凑钱,攒了十几台电脑,包了个门面店,就开起了网吧——当时很多网吧就是这么开起来的。
上一任网管因故不做了,邻居看我暑假闲着无事,就问我愿不愿意去帮她的忙,报酬是30元一天,一个月900元——那时候大学生一个月生活费才400元上下。
那不是“老鼠跌到米缸里”吗?我欣然同意。
我还是抱着做事的态度去的。去的第一天,没干别的,先把前任网管留下的账本重新梳理了一遍,做了本新的账。那时候的网吧根本就没有电脑自动计时计费,都是人工手动记录的:你要开机,看下几点,然后在本子上记一下,你什么时候下机,再记一下,根据你的时长按计算器给你结账。
前任网管不仅笔记潦草,而且是一笔糊涂账。我重新划了全新的表格,标明了“开机时间”,“下机时间”,“时长”,“金额”等各个分类,然后一天一张表格,每天下班时清清爽爽,收支金额一目了然。
邻居看了连连惊呼:“喔唷!到底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做事情就是不一样!”
其实这又有什么特别难的呢?那时候我就明白一个道理:对待每件事都认真些,总是不太会吃亏的。
不过我去做网管的主要目的,还是能够尽情玩游戏——网吧人不多的时候,我就可以自己上机了,当然是免费的。
很快,我玩《FIFA 98》就在远近闻名了。
《FIFA 98》是EA公司在《FIFA 97》第一次实现真3D建模的基础上,推出的一款里程碑式的作品,在当时可以说是市面上最好的足球游戏了。
但早期的足球游戏其实都存在“Sweet spot”(“甜点”),就是你在某个位置用某个固定操作,基本就肯定能获得成功。在《FIFA 98》里,就是切入禁区后不要急着射门,而是横拉一步再按射门键——几乎百发百中。
琢磨出这点的我再加上本来就不差的操作,很快大杀四方,在五角场139路车站那一带成了传说一般的人物——“那个网吧里的网管,册那FIFA98老卵得一塌糊涂。”
名气响了,各路来“踢馆”的人就多了,有不少人上门指名要和我单挑《FIFA98》,而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基本保持不败。直到有一天,他们搬来了另一个“大神”——我的前任网管。
我现在还记得这个网管姓胡,比我大概大三四岁。我后来才知道他可能是因为被怀疑做账“不干净”被辞退的,而他也是远近有名的《FIFA98》高手。
那个“决战紫禁之巅”的下午,小小网吧里挤满了慕名而来的人,其他机器哪怕付过钱了都空着,人全都围着看我和老胡的对决。他是旧恨新仇一起算,而我要誓死捍卫我“亚洲区中国赛区上海市分赛区杨浦区五角场地区139路车站一带含政通路《FIFA98》第一高手”的荣耀。
很明显,老胡也掌握了“甜点”的技巧,而且他也确实是高手。于是我们俩的对决在外人看起来有点像是围棋比赛——
看过围棋比赛的人都知道,棋手每下完一步,都要去按一下自己面前的计时时钟,让自己的时间停止,对手开始计时。而《FIFA98》里每个进球后都有球员庆祝动画,需要你自己按“ESC”中断退出——对方按了没用,而如果你不按掉,等于在羞辱对方了——这也是一种比赛礼仪。
于是我进一个球,就去按“ESC”,然后老胡很快也进一个,也去按他的“ESC”,然后没多久又轮到我……旁观者就看到我俩频繁地在交互按“ESC”键。
那场决斗最终是我险胜,比分是28比26。
没错,21分制时代的乒乓球比赛也很难打到那么高。
四
说来奇怪,我几乎完整错过了《传奇》时代。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还是因为自己家里是有电脑的。在众人网吧里疯玩《传奇》的时候,我在家玩《石器时代》和《网络金庸群侠传》——其实进入到MMO的网络游戏时代,去不去网吧,并没有那么重要。
所以我一度很难理解会花钱在网吧里追剧甚至看新闻的人,但现在回想起来,确实羞愧,因为那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味道——毕竟那时候不是每个人家里都有电脑,且能上网的。
整个大学期间,我几乎没怎么去网吧,因为当初高中时天天“操机”的一群小伙伴们已经天南地北,而寝室里也有自己攒机拼起来的机器,可以在宿舍楼实现局域联网。但毕业之后,去网吧的次数又多了起来。
一是因为有一群固定的搭子。当年高中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又重新聚合了起来,每到周末,就会相约去网吧“操两把”。我们偶尔会怀念性地玩一把《帝国时代》或《星际争霸》,但那时候已经是《魔兽争霸3》和《DOTA》在网吧里唱主角了。为了打好《魔兽争霸3》,我还是下了点功夫的,甚至还潜心研究学习了SKY大神的“一波流“。
但我发现只要玩即时战略游戏,我永远中不溜秋,在业余水平里也挤不进高手行列。自己总结下原因,还是太“悲天悯人”了——舍不得任何一个小卒死去。这种心态只适合自己闷头慢慢玩单机,在你死我活的即时竞技战场是完全吃不开的。倒是体育竞技类游戏我的水平还不错。FIFA系列一直到FIFA2022,我全球联赛还打进过D3级别——知道的人应该知道,对业余没什么时间玩的人,这成绩还是可以的。
还有就是工作后结交了一批记者朋友,大都年龄相仿,都有类似的网吧经历,有时下班后也会相约去网吧。
因为记者这个职业在那时候工资收入还可以,所以我也会被他们带着去一些所谓的“高档网吧”。我记得那时候上海徐家汇有一家叫“战略高手”的网吧,我们下班会经常去,我还被他们忽悠办了会员卡——前段时间整理抽屉整理了出来,发现一个小时居然要收费12元!那可是2003年!
现在回想起来,工作后很多次去网吧的时候,我老婆(那时候还是我女友)都是一起的。
她本来《帝国时代》打得就还不错,我教了她打《星际争霸》,《DOTA》时代她也经常会一起参与。最有意思的是结婚后,我们书房里装了两台电脑,组了个局域网,我俩经常晚上没事单挑CS……
可能和旅游一样,去哪里不重要,关键是和谁在一起吧。
五
我原本以为结婚之后,我沉迷网吧的时代应该也结束了。
结果,一款游戏不仅改变了我,也改变了全中国的网吧生态。
这款游戏,就是《魔兽世界》。
2005年,在《传奇》渐渐风头减弱的情况下,暴雪的《魔兽世界》在中国大陆正式上线。一时之间,全中国大大小小的网吧开始充斥着“联盟”和“部落”之间的战斗。由于《魔兽世界》当时对PC的配置要求较高,所以还顺带带动了中国网吧行业的一次硬件升级,而网吧吧台销售《魔兽世界》点卡甚至也成了一门生意。
那时候报社在汉口路,我还不需要夜班值班,大概9点多就可以下班。但我老婆是夜班编辑,一般要到12点以后下班。中间有3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我就会去福州路的一家网吧打《魔兽世界》,顺带等她到点后开车一起回家。
每天三小时,又让我感受到了当初的网吧生活。
烟雾缭绕的房间里,近百台机器排开(那家网吧规模不小),大多数都是在开魔兽,鼠标和键盘声间或响起——少数键盘拍得啪啪啪乱响的一定是在玩“键盘杀手”《劲舞团》。
我不抽烟,但偶尔也会到柜台买一包(能管三个月),煞有介事点上一支,叼着,眯着眼敲键盘,立刻就有一种融入整个环境的感觉。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你说就像在家里玩电脑那样吧?肯定不是;但你说就像学生时代和同学们那种“操机”的感觉吧?又完全不像。
可能是一种“长大了又想找回学生时代”的感觉吧。
《魔兽世界》是我在网吧玩的最后一款游戏。后来其实也会时不时去网吧,但做的事情却让周围的人包括网吧老板都看不懂——打开WORD文档,写稿。
没错,在无线网还不发达的年代,碰到要赶稿子,我就会找附近最近的网吧写稿。我甚至在意大利罗马采访时,还找到过旅馆附近温州人开的网吧进去写稿传稿——其他没什么印象了,就记得那时候“王老吉”在网吧里卖一欧元一罐。
那时候,国内的网吧因为经过不少事故被媒体曝光,管理已经相对严格很多了,比如必须身份证实名登记才能上网。
偏偏我又没有随身带身份证的习惯。有时候急着要赶篇稿子,进了网吧,发现自己身份证没带,只能再掉头出来。有一次我急了,对老板说:“我用记者证登记可以吗?”说完还拿出来亮了亮。
原本看上去还打算打个马虎眼的老板,一看到我亮了记者证,转眼间神情严肃,义正词严:“我们这里严格遵照规定,没有身份证就是不能上网!”
当时悻悻而出的我还埋怨老板不懂变通,不就是要证明我身份吗?后来转念一想,是我自己傻啊——他肯定以为我是来采访他的网吧是否严格执行规定了。
六
大概在2012年之后,我基本就没怎么进过网吧了。
那其实也是中国网吧发展的转折一年:数据显示,2012年中国的网吧总数为13.6万家,比2011年减少了1万家右。这是自2000年以来,中国网吧总数首次出现下滑。
如今,网吧肯定不像当初那样遍布街头巷尾了,而且似乎又经历了一个轮回,很多网吧又开始往高端方向走了——回到了当初的“网咖”模式。我甚至听说过有每小时100元以上的网吧。
而现在的不少网吧,也有了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概念:电竞。
那是我们少年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操机”居然能成为一种职业,还能赢取高额奖金!
我也会偶尔看一些职业电竞的比赛直播,比如《英雄联盟》,比如《王者荣耀》。看着那群带着耳麦的年轻人聚精会神地投入,赢了欢呼,输了流泪,依稀也能看到年少时我们的影子。
当然,绝没有那么高端:没有耳麦,没有直播,没有灯光,没有解说,没有台下的粉丝。
但那些烟雾缭绕的房间,积满油垢的键盘,刷新帧数并不高的屏幕,有时按了没反应的鼠标,也留下了我们的激情与羞怒,欢乐与沮丧。
“网吧”这个词之所以能触动心弦,是因为那里,寄放了我们的一段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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