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哈尔滨制造了一波旅游热潮,好像全国的人都涌向了寒冷的冰城。我在电话里询问父亲,齐齐哈尔的旅游,有没有受惠于这次的热浪。父亲说,没有。想来也是,哈尔滨是独特的,曾经的哈尔滨甚至有过比《繁花》中上海还要繁荣的时候。


一位画家姐姐跟我说,在她们小的时候,街上到处是外国人,教堂的钟声回荡在整座城市上空。大饭店里,服务生的消费甚至能达到几百上千。在戈雅咖啡的地下展厅里,我看到1960年代左右的诗人们创作的作品,多多少少都杂糅着宗教的影响。寒冷的地下室里,我一首诗接着一首诗读下来,好像也走进了每个窗户都飘出音乐的街道。空旷的黑夜里,人们唱起歌,讨论生命和未来,沉默的路灯注视着,雪地上的足迹。


雪山书集的小刘跟我感慨齐齐哈尔的无聊,一走出车站,满目荒凉。我认同这样的说法,齐市对外似乎只有烤肉和丹顶鹤,然后就是沈腾、王勉这些喜剧演员。童年时心心念念去市里,无非是被肯德基这样的连锁餐饮和游乐场里的诸多游戏项目所吸引。如今,这些东西很常见,要想吸引人,还得是文化上的东西。


跟很多东北的城市一样,齐齐哈尔的趣处并不在城市,要到更野一点的地方。它们并没有被现代体系全面寄生,或者处于一种退化后的边缘地带,重新成为一座乐园。


带给我们惊奇的总是那些我们自以为早就熟悉的人和事物。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从未在夏天回到故乡。夏天是陌生的,它所包裹的记忆是如此之多,但在眼下都成了寻之不见的飞蛾。甚至,连苍蝇都变得如此之少,那些灯下的螳螂和蝼蛄,田地里的蚂蚱、蝈蝈、扁担钩,我不知是哪一场大火或是夜雾,让它们全都消失离去。


当我重新在夏天回到故乡的时候,是因为爷爷去世。


刚到家的早上,去给爷爷烧纸,农田已经茂密地覆盖住了坟包,父亲絮絮叨叨的言语混着黑色的纸屑,顺着热烘烘的气流旋向半空。乌鸦被庄稼挤走,聚在荒野的空地上,它们守着人类的垃圾,童年时,我曾随爷爷在这片农田旁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每天在野地里疯跑,卧在草窠里抓虫子,喂猪和鸭子,给奶牛挤奶,然后在田里偷吃别人家尚未熟透的西瓜。


这个夏天,我用双腿走完了区里最大的几个厂周围的社区。重机厂是亚洲最大的重型机械厂,北满特钢是“一五”唯一的特殊钢企业,热电厂、黑龙江化工厂,仿佛是循着上个时代的脚步丈量我们的生活。这些厂于我而言不仅仅只是一个名称,而是我的家人们生活工作一辈子的地方。


寻找记忆的过程必然落入“忧心忡忡的美梦”,梦里的一切再难寻回,我们只能在忧心忡忡的现实中面对当下。


工业衰退后,植物开始占据城市,每家每户只要门前有一小片地,都会种上番茄、辣椒、茄子、黄瓜这些。花和野草也大丛大丛地蔓开。旧的毛织拖鞋、床垫被褥、脸盆和衣物、五颜六色的油漆门和裹着美好寓意的摆件们,唯有在这样的特殊地带,才能见到此般奇妙的混杂交织,才能在城市、自然与人的力量相均的地带绽放出来。


如今再看这片以为永远不会变的土地,变幻来得太过突然,少年时曾上窜下跳的平房忽然不见了,老旧的街区粉刷一新,大商场和高耸的小区楼“唰”地长出来,好似催了什么肥料。突然肿胀的现代化设施像是一张硬弓,人拉不动,被射出去的只有自己,留下一种弥长的僵硬。但我终究愿意相信人的力量,再过些年头,人总能慢慢同化掉这些陌生,像植物一样蔓延至角角落落。


回到老家,生活就变得规律起来。每天早晨我吃过午饭就出门拍照,有时乘公交去到最远的站点往回走,有时是父亲骑电动车载着我。几乎每天都会和一两个陌生人聊上半小时。没有年轻人。在废弃的厂区趟着深草穿行,坐在收发室门口吸烟。东北有一种新出的类似于煊赫门的烟叫梦都,蓝色更深。我一边夹着烟一边听,听一个老爷爷给我讲述富拉尔基的变迁。火车开过来,工厂建起来,人多起来,转眼又少得可怜。沿着江边,看见人们在游泳、钓鱼,在烧烤,一群牛吃着草缓慢经过。


记忆里的童年在旧货市场。它像一只长长的抽屉或者一只柜子,一拉开,就能翻捡出往日的碎片。花花绿绿的衣服和摆件,每一件都是旧日的心情和愿景。人们在闲暇的生活中穿上花衣服,挂起彩灯,闪烁起各自的生活。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城市也并不只是大地和钢铁的颜色,甚至标志性的红配绿也不能代表我心中的故乡。初中时候家里装修,父亲就将所有的新家具漆成天蓝色。我很难想象如此严肃寡语的父亲有着怎样的追求,如同一片土地,我们仅能通过一些碎片感知它的过往。


印象中的东北充满了粉色和薄荷蓝,青色和明黄色也不少。可能既是因为不同国家、地区和民族的文化融合的原因,使得审美混杂交融,又因为这片土地广袤朴素,使得这些色彩在此尤为显眼。我曾笑称这些色彩为东北多巴胺,它是精神世界的外化,代表了人们对美好和快乐的向往。而我总是带着伤感,尽管互联网上充斥着东北欢乐的素材,我总能感受到来自现实中默默涌动的隐痛。色彩也仿佛成为遮蔽伤疤的补丁。曾和朋友聊起过,近年关于东北的文艺作品为何都是悲剧的内核,我想正是因为经历这一变革时代,我们这一批创作者不约而同地想要表达自己所经历的感受。


去年冬天我并没有回家,从大连开始,我一路向北到哈尔滨,去到的城市几乎都是曾经听说但从未前往的。它们中有些仍旧繁华有些则不如往昔,但我从它们身上都能看到故乡的影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文、图:崔善生(1991,齐齐哈尔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编辑出版专业,现居珠海。诗人、摄影师、谜雾舍主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