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的时候,我才开始认识家乡。


我在县城漫步,去无人区探险,坐公交车在线路范围内进行一段旅程,探索在熟悉的街道之外的部分。我开始刻意地选择地点乘车,看到感兴趣的站点,就坐上车出发。


坐11路去东湾和南山


11路可以坐到东湾八队。东湾每周四上午可以赶大集,卖什么的都有,最早是卖活畜,牛羊马骆驼狗鸡鱼之类的,主要是卖羊。维吾尔族人会牵着自家的羊来贩卖,在市场的最边上,甚至用砖块垒了简易的羊圈,区分各家的羊羔。


上午,维吾尔族大叔们会挤在羊圈前面聊天,交易。小羊就像大一号的小狗,蹦蹦跳跳地找人,成年的羊眼球是长方形,它们会站在圈里靠墙的地方,很安静,也不叫。维吾尔族大叔伸出食指对着小羊羔,这是一种赶羊的方式,小羊羔会把手指当作是母羊的乳头,一直跟着主人的引导走。


后来集市越做越大,卖菜卖水果卖书的也来摆摊,还有人收罗点自家的破烂来卖二手,在这个市场上可以买到爷爷抽的土烟,在这边叫做莫合烟,是维吾尔族人最早种出来的,很粗糙的香烟,劲很大。在市场上买散烟草,回家用旧报纸和口水卷起来,点燃就可以抽。


11路应该是这里线路最长的一趟公交车,更像大巴车,座椅是蓝色的靠包,有安全带。出城后大概要做一个小时,途中会经过一小片水库,一大片麦地和很多座山,林场,山上有很多老坟,还是那种小土坡,上面插着简易的幡。


11路的终点站是石场镇,石场镇一般被我们叫南山,我的父母就在南山长大。


第一次坐公交到南山的时候特别兴奋,车开到山脚下,下车的地方是一片废墟,砖房,往前走看到一栋小二楼,小二楼外面还有老彩灯,后来我妈告诉我那是工人电影院。镇上人很少,很多闲置的空房子,他们喜欢在门口放沙发或者榻,太阳下去的时候乘凉。


朝着山的方向继续走,开始变得荒凉,松树林和小溪,山头飞着几只鹞子。搭了一辆小车摇摇晃晃地下山,遇到羊群牛群就停下来, 下山之后走了一段路来到镇子边缘,桥边有两个维吾尔族大叔在打招呼握手。


南山最早是煤矿,到现在为止还常有货车司机往返,司机餐厅里每个人都穿着条纹polo衫,这是司机最爱的衣服,我爸也有很多这样的条纹衫。


在镇上散步,阳光顶头晒的感觉让人眩晕,每一处都像奇遇,被关在二楼的羊,自家门前的游乐场椰子球,小巷子里停着一辆三轮车,车上写着两个大字:艺术。






























我和爸爸开车去无人区


出城大约一个小时,我们来到一个无人区,不是绝对的无人区,只是牧民们住得太过分散,分散到一眼望去绝对的没有人烟,再继续开,会有一个到两个毡房或简易帐篷,牧民们在这喂骆驼。


无人区像是一幅扁平的画,色块衔接很明显,山是黄色的,地上长不出来绿色的草,只有骆驼刺和干裂的土。环顾周围,时间几乎暂停了,骆驼只是卧着缓慢眨眼睛,甚至不仔细看无法辨认出这是断崖的边缘。任何变化都不会很明显,能看到的只有三个颜色,蓝色的天,黄色的山和地,黑色的公路。


因为没有建筑的缘故,风特别大,我和爸下车站着感觉要被吹走了,望不到头的平原上我们像是一个迷你的闯入者。和戈壁滩对比起来,我们像是小孩玩的玩具汽车,在毯子上怎么跑也跑不了多远。爸把车开到骆驼旁边,骆驼站起来,比我们的车高了很多,我们望出去是骆驼大腿到肚子的位置,而骆驼并没有接近我们,似乎没有因为这样的入侵受影响,只是继续站着或卧着,然后咀嚼。


待在无人区的感觉有点恐怖,长时间见不到人的感觉让我怀疑此刻的真实性,我问我爸,你是真人吗,爸爸说他是。我幻想如果我被丢在这里该有多恐怖,天亮的时候看不到边际,天黑的时候会不会是全黑的,像溺在墨水里一样的感觉?如果谁在这里抛尸会被发现吗,骆驼会因为饥饿而攻击我吗,网上说骆驼会活生生地把你压在肚子下面直到你失去呼吸。想到这里好绝望,逃离的心情爆发。


直到离开的弯道上出现了另一辆车,我才有了踏实的感觉,紧接着他超过我们然后消失了。山路起起伏伏,对着太阳的方向一直开,直到转向山的另外一面,转过来先是看到一洼水,然后出现一头牛,两头牛,紧接着一群小小的牛。


我和爸下车去看牛,牛们也盯着我们。那片水洼四周隆起中间扁平,很像浅口碗,牛四散着站在碗边上望向我,又从顺着那个弧绕到平地上去。牛的背和碗边逐渐重叠,然后在看不见的地方交错,我跟着牛部队一直走,穿过公路。


牛群全部穿过公路之后主人出现了,一个哈萨克大姨,拿着鞭子从下面走上来,看到除了我和我爸以外的活人的时候,我真想冲上去拥抱她,但我站在那挪不开脚,于是我们交错,然后上车离开了。


返程的路上看到山包上立着几个砖房,房子很小,无窗无门,离得不近不远,还都一模一样。我后来一直都没搜到这是什么,很像几块多米诺骨牌,莫名其妙地扎在荒地上。第二组砖墙旁边有三个年轻人,似乎是在讨论什么,但没有看到她们的车,显得像是冒出来的一样,和旁边的砖房一样莫名其妙。









跟踪一个男人去火烈鸟舞厅


6路车有一站叫做棉纺厂影院,下车后在附近闲逛。这个片区很旧,还有开在平房里的洗头屋。到处转都没有看到影院,我猜测它已经被拆了,失落,却不想就这么回家,于是在街上跟踪了一个拿着啤酒瓶的男人。他看起来喝多了,我离得远远的,跟着他一直走。


穿过一个公园,他找了一棵树背过去开始小便,然后又继续走,感觉已经到公园边缘的时候出现了一栋大约三层高的白色独栋小楼。这栋建筑从外面看很漂亮,马赛克砖,长条玻璃,有翻新过的痕迹,刷的新漆。男人绕到这栋楼的正面,我也跟着过去,正门顶上有五个大字:火烈鸟舞厅。


后来这个舞厅变成我回到县城之后唯一感兴趣的娱乐场所,就像西南地区的“莎莎舞厅”一样,中年男女晚上会约在这里跳舞,幽会。


当时是冬天,正门挂了两张棉门帘防风,男人拨开帘子走进去,更像是钻进那里,我在外面站了一会也跟着钻进去。


里面的门口横了一张桌子,收费用的,墙面上贴着手写的公告。大厅的中间是半圆形的吧台,老板在里面很大声地刷短视频,两侧零零散散放着一些沙发,我刚才跟踪的那个男人就面对我坐在左边的沙发上。


里面的空间结构很奇怪,层高很高,往右走到头需要下几节台阶来到长廊,长条窗户下面一整面墙的镜子,镜子对面是半包围卡座。长廊尽头是格子柜,一间女更衣室和一间女厕所。向左边走是一样的,也是吧台,镜子,更衣室厕所。起初以为是L形走廊,在里面走了一圈结果又到大厅才发现是回字形走廊,中间大概是舞厅的主厅。


我们到得很早,甚至舞池都没开放。我坐到男人对面准备和他聊天,但他似乎不准备搭理我。


我在这栋楼里转来转去,偷偷拍照,看着玻璃外面从蓝色变成黑色,这个时候慢慢来了一些人,中年人,老板这个时候起身开始收钱,男士10元,女士免费。然后他走到吧台旁边打开一道小门,大家挨个走进去,我走在最后面。


进去先是下几节台阶,结果是到了高层看台的位置,随后我才发现这个舞池实在太大了,两三层看台,最高层的那一平面放了几组桌椅,第二层的就是那种蓝色塑料椅,很多很密,舞池被包围在中间,看台的对面是一整面红色的金丝绒幕布,看到这里我才意识到这个舞厅竟然就是影院,是影院废弃后改造的。


看台视角特别好,我站在看台上看着男男女女凑成一对一对的开始旋转,一会甩出去一会又拉回来,上下其手。


旁边的男人问我要不要下去跳,我说以不会跳舞为由拒绝了他,他表示可以教我直到教会。我并没有兴趣跳舞,只是看着别人跳就觉得很幽默了。


莎舞是南方叫法,是指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或抱在一起,脚在地上擦来擦去的交际舞。说得直接点就是十分暧昧的舞蹈,脸贴脸,肚贴肚,半个小时挪一步。北方没有南方的含蓄,兰州往西一代都把这种舞厅叫做摸吧,touch bar。很幽默。


去年秋天回老家,又去了一次火烈鸟,依然是只要坐下就有人来搭讪。旁边的大哥问我,会不会跳舞,然后指了指舞池说,走,我带你跳华尔兹。我跟着他手拉手走到舞池里。他说,你跟着我脚步走,我们在地板上像游泳一样划过来划过去,原来县城的华尔兹就是广场舞里的“三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李李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