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到2018年,我在一个公益项目中认识了一群山西岚县的孩子。
这个项目号召各地网友捐出不再使用的相机,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轮流去当课外老师,领着这群乡村孩子拍照。
看他们交上来的照片,总是出乎意料。有的喜欢自拍,用家里的被子枕巾把自己扮成仙女;有的试遍了相机里滤镜和功能;有的成为学校里的小报记者——把谁和谁打架、谁睡觉、谁吃东西的丑样都拍了下来;还有的痴迷于观察天气、水纹和光影,展现出沉静的气质。
项目结束后,我常趁假期回去看他们。从太原火车站出发,每天只有两趟绿皮火车到达岚县。下了火车,又和赶集的老乡一起,乘坐个人经营的面包车,招手停。村子躺在省道旁的一大片玉米地里,夏天是深绿的“青纱帐”,一过秋便露出黄土高原特有的沟壑。
孩子们欢迎我,每次都在村口接我,帮我拿包,带我去山上地里玩。家长们也很热情,轮流叫我去家里吃饭。我常常有一种负罪感,明明自己怀着私心,却被当作了家访的老师。当我拿着相机,和孩子们从村头跑到村尾时,能感受到村里闲坐的老人投来异样的眼光。他们一定觉得奇怪:这个外地人,总和一帮小孩玩干什么?
现在,五年过去了。
孩子们有的升入高中,有的去职校,有的不再上学,有的搬去了外地。他们从成群结队的儿童状态里走了出来,长成了姿态各异的青少年。
一、去岚县
冬天,冰雪覆盖的省道。图|徐松
2019年底,村里下了一场雪,紧接着疫情就来了。图|徐松
夏天乘火车,可以看到黄土高坡上的庄稼和植物。图|徐松
2019年春天,全村孩子出动,带我爬村后的土坡。我爬不上去,只能站在坡下大喊,提醒他们别摔着。图|徐松
村里闲坐的老人,会对每一个经过的年轻人品头论足。图|徐松
村里开往县城的公车上,孩子返校,我回城。图|徐松
鸡、鹅与少年。图|徐松
雨后的小树林。图|徐松
小树林是孩子们的聚集地,小一点的孩子在这里玩游戏,大一点的孩子在这里说悄悄话。图|徐松
某一次回城前夜,孩子到地里摘菜,说是要送我。图|徐松
二、倔强的羽
羽拍下的照片
有一年儿童节大联欢,所有的孩子都被画了红脸蛋和红嘴唇,眉心点了一点红。女孩儿们互相画,男孩儿们嬉皮笑脸被老师按着头画。羽非常抗拒,四处躲,躲完教室躲厕所。一直等到操场上节目正式开始,才从角落里出来,成为全校唯一一个“素颜”的学生。
倔强,这是我对羽的第一印象。
全家人都希望羽能考上高考,升入大学。最大的压力来自大他三岁的哥哥——斌。
斌从技工学校辍学后,一直在县城的汽车修理厂工作。他认为,想要以后的日子不那么辛苦,必须要上大学。
为了让羽获得一个相对更好的学习环境,羽的一家让他进入县城的初中。每周的住宿费和生活费,斌也贡献了一部分。
羽的成绩不算优秀,度过了艰难纠结的三年。有一次,他打电话告诉我:“大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坚持不下来。”我安慰他:“我羡慕你的年纪,还有很多种可能。” 他却告诉我:“我才羡慕你的年纪,能自己挣钱,来去自由。”
中考成绩下来,羽以5分之差未能进入高中大门。他有些遗憾,但更释怀:“就差了5分,原来我没自己想的那么差。”
初中毕业后,不用在题山题海中蹉跎,也不用在分数高低中自我怀疑,羽像一只破壳的小鸟,尽最大可能地拓宽自己的生活边界。疫情中的暑假,他和同学结伴去大城市,四处晃荡。我紧紧跟着,生怕他们被骗。羽回过头来,郑重告诉我:“我们就是想自己转转,没有大人跟着。你不用担心,我有数。”
羽心里确实是有数的。后来他听从哥哥的,选择了太原一家有名的技校,学的是热门的自动化数控专业。
在技校,羽当了班长,得了专业奖。一放假,就去烧烤店当小工,只两个月时间就从传菜员干到了后厨,拥有了人生中第一部自己的手机。
最近一次,我跟他约在村口的小树林见面。看着村里的孩子打闹,他告诉我:“我已经融入不了村里的生活了,没意思。”
2019年儿童节晚会,羽躲到最后一刻,成为全校唯一的“素颜”。图|徐松
2019年夏天,羽和他的邻居,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图|徐松
2019年秋天,羽帮助父母在玉米地里干活。图|徐松
我想帮羽补习英语,但他学得很吃力。这是他趴在炕上写作业。图|徐松
2020年春节,连线玩游戏。图|徐松
2021年夏天,羽和表哥。图|徐松
2021年夏天,羽和表哥在炕上玩桌游。这一年,他长高了很多。图|徐松
2021年暑假,羽为家里放牛。图|徐松
2021年,羽打算利用暑假的时间去太原打工,他的目标是给自己买一部手机。爸妈都希望他能在暑假期间学习,但显然去太原的吸引力要大得多。这是出发前一天的晚上,他帮妈妈换灯泡。图|徐松
羽和同班同学在火车站汇合,一起开启了去太原的旅行。图|徐松
这一次打工之旅,像是西天取经,也像是桃太郎的探险,羽一路走,一路和朋友相约,最后凑齐了三个人。图|徐松
在太原,他们游荡在街头,时而刷手机,时而嬉闹。图|徐松
他们找工作的方式,就是刷手机。但也常常被手机里的短视频和游戏吸引。图|徐松
羽和同学在太原深夜的街头。找工作以失败告终,原因是他们的身份证年龄都没满16岁。图|徐松
2022年,年满16岁的羽终于得偿所愿,在初中毕业后的这个暑假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个月的工资正好买了一部手机。图为在买手机的这一天,他在县城街头。图|徐松
2023年暑假,羽在县城一家新开的烧烤店打工。由于做事勤奋稳当,他被委以重任。其他学生工都做传菜,月工资1500元;他则可以帮主厨配料打下手,月工资2000元。图|徐松
大雨,没有客人。羽和店里人打扑克。图|徐松
在小时候经常玩耍的村头小广场,看着其他孩子玩耍,羽跟我说:“已经跟他们没什么话题了。”图|徐松
三、拼命的秀琪
秀琪拍的照片
秀琪天生心脏不好,却是整个小学里最优秀的学生,成绩稳居第一名、开朗大方、懂事有礼貌,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她喜欢文学,梦想是当一名作家,相信通过努力学习一定能走出大山。
但进入竞争激烈的高中后,她发现要维持领先地位十分困难。更重要的是,高中的价值体系不再像小学那样单纯——人际关系、长相、受欢迎程度等等,这些原本不重要的东西,什么时候变得跟学习成绩一样重要了?
她被同学说胖,说黑,她说她不管,只管拼命学习。
秀琪非常努力,把原本中游的成绩提到了上游,紧接着就是用力过了头,晕倒在教室里。
医生告诉秀琪她的心脏不好,绝对不能太过劳累。
休学几个月,秀琪留了一级。原来的同学已经升到了高二,自己却要重新读高一。
身边的一切都变了。学校为了照顾她,给她换了不用爬楼的宿舍;同学们也不敢再喊她去疯跑;还有老师交代她别太拼命。别人都在往前走,她却被自己卡住了。
好在秀琪还有婷婷,她最好的朋友。在校园里,她们是彼此的依靠,常常互吐心事,相拥着大哭一场。
秀琪仍然怀抱着文学梦,仍然期待着走出大山。她曾对婷婷说:“我多想拼一把啊。”
2018年儿童节,秀琪。图|徐松
2019年冬天,村头小广场,秀琪跟我说她以后想读中文专业,想当作家。图|徐松
2021年暑假,村头小广场,秀琪。图|徐松
2022年,秀琪。图|徐松
四、“坏孩子”祥云
祥云拍的照片
祥云老被人说。在学校,老师说他太调皮;在村里,被闲坐的邻居指指点点;回到家,肯定也少不了爸妈的训话。
但祥云愿意跟我呆着,大概因为我是唯一一个不教训他的大人。
一起呆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玩他自己的。有时候一溜烟跑了,转头给我拿上几个刚摘的苹果,或者塞一袋自家的小米,一溜烟又跑了。
有段时间,我找不到他,跟人打听才知道他在初中被抓到在厕所抽烟,受了处罚。那段时间,他放了学也不爱出来玩,躲在家里玩游戏。脾气也变得很坏,走在村里,听到有人议论他,就要涨红了脸骂回去。
勉强上完了初中,祥云不念书了。他姐姐要带他去厦门打工,他也不去,就只在家里呆。
最近一次见他时,祥云正赶着牛在山里走。他说他喜欢放牛,山里清净,也不跟人红脸了。
这一次,他话变多了,无比自然地递烟给我,问我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过年回不回老家,北京的人能挣多少钱。他好像成了村里人的一员。
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有点为他高兴——当他不再是个孩子,自然就不是个“坏孩子”了。
2018年儿童节,祥云。图|徐松
2019年,祥云爬上屋顶。图|徐松
与一个女生打架后,女生使出了必杀技——哭。祥云被女生的爸爸教训了一顿,他很委屈。图|徐松
2019年,村头小广场,祥云。图|徐松
2019年,祥云与伙伴一起玩游戏。图|徐松
祥云在自己的手上画了一把剑。图|徐松
2019年的这个寒假,是祥云难熬的日子。进入初中后,他因为表现不佳被多次批评,逐渐变得不愿意去学校,也不愿意跟人打交道。我听说他天天闭门不出,在路上如果听到别人议论他,他就会爆发。我去找他,想告诉他——他在我心中,还是那个照片拍得很好,个性也很好的孩子。在雪地里,我遇到了他,给他拍下了这张照片。图|徐松
2021年夏天,祥云给我摘苹果。图|徐松
2022年,村头小广场。这一年,祥云初中毕业,决定不再上学。图|徐松
2023年,祥云的主要工作就是帮家里放牛。图|徐松
五、彩艳和改艳
彩艳拍的照片
改艳的照片
一开始,我总是叫错俩姐妹的名字,彩艳和改艳长得太像了。
她俩鬼马精灵又心灵相通。她们一起相互配合,在全校表演双簧;一起在雪地里将松树枝雕刻成图腾的样子;一起收养流浪猫,用蕾丝和皮毛把猫窝打扮得“金碧辉煌”。
最近这两年,我逐渐发现了她们的差异。
她们一起剪掉了长发,但彩艳留着的是女孩子气的“波波头”,改艳的发型则更男孩子气,她说自己是“学校里最帅的女人”。
彩艳选择了文科。她总担心自己的成绩不够突出:“如果以后考上个一般的大学,我只能回村里当老师。但我想考出去。”
改艳选择了理科。我知道她成绩不错,问她未来如何打算,她却故意说:
“班里卷得不行。我嘛,大不了高一留级高二留级高三再补一年,直接到达专科线。”
2018年,彩艳(左)和改艳(右)。
2018年儿童节,彩艳。
她们会向我提出很多很多问题,让我措手不及。有一次,我被问得有些烦躁,跟她们说:“你们慢慢问,我一个一个答。” 后来,她们收起了那些问题。图|徐松
2019年暑假,彩艳与朋友。图|徐松
2019年,第一场雪,彩艳。图|徐松
2019年,第一场雪,改艳。图|徐松
改艳用石头砸冰。图|徐松
2020年,改艳说她要制作一个工艺品。图|徐松
未完成的工艺品。图|徐松
2020年,改艳用小刀削松枝,划破了皮。图|徐松
2021年,改艳和秀琪在村头小广场玩耍。图|徐松
村口,彩艳改艳和女孩们。图|徐松
2023年,两姐妹收留了流浪猫的一家。图|徐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图文作者:徐松(摄影师,喜欢观察时间、环境与人的相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