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卑谬,曼德勒,实皆,敏贡,良乌,蒲甘,达西,东枝,娘瑞,瑞良,眉谬,腊戌,木姐,以上是我第二次去缅甸所到的全部城镇,时在2005年6月。


随身带了一本巴掌大的崭新的笔记本,黑封皮,镂刻出一条小狗的轮廓,旁边写着英文“White dog”,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I’m a white dog!”


镂空的部分,透出黑封皮下的白纸,刚好描出白狗形状。


2005年6月10日我开始记笔记,我在仰光到卑谬的288公里火车旅途中写了半页纸:


“19:24,停在平原,天已全黑。停车时电压不稳,车厢内灯光变暗,男乘客下车解手,田野里夜虫鸣啾。叫卖声如混声合唱,头顶圆盘、卖黄塑料袋包装物的女人,脸涂白粉,卖的是米粉,糊状,看上去脏。20:05至一小站,昏暗,脚步错杂,站台上的人提马灯、手电(大,至少30cm长)奔跑,车站有高敞拱廊,殖民样式。火车开动时,放大变形的影子伸缩移动,天边闪电微茫。外省电力供应不足更甚于首都,照明足的唯有金塔。21:28到一站,露天茶馆,红绿日光灯,音乐喧响,茶座置于铁轨之间,也许火车也是一种伴奏。”


这天的笔记后来被我改写成一篇1800字的文章发表在报纸上,写完非常懊丧,正经八百的文章远不如原始笔记有元气。


写给自己看的笔记,多数时候懒得详写,也不在意主谓宾定状补,只记些关键词,经常图省事写英文或缩写,回头看时自己也看不懂到底在说什么。但也有个别段落写得认真、清晰,比如6月12日凌晨在卑谬到曼德勒的长途汽车上写的一大段。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千真万确。“白狗”本子上的旅行笔记虽然粗略,但若不写下来必定日后全忘光。蒲甘和茵莱湖是整个旅程的精华部分,可是我从来没有写成文章,只保留了笔记。2022年在云南看过孟连末代土司刀派洪的府邸,想起茵莱湖畔掸邦土司博物馆里有关末代土司的陈列,记忆模糊了,很想重访。昔卜的末代土司苏瑞泰(1962年被奈温毒死)府邸我也很想去看,兴趣是被王妃写的那本《缅甸夕照录》勾起的。2023年10月缅北爆发战事,听说昔卜也被战火波及,何时能重访缅北,恐怕遥遥无期。


缅甸之后的几年,“白狗”陪伴我去了很多地方:旧金山、三塔关、桂河桥、眉山、停泊岛、漠河、博鳌、鹿特丹、四千岛、巴黎、乌特勒支、安特卫普。2008年8月29日在苏门答腊岛武吉丁宜——郁达夫失踪地,突遇暴雨,我正在一道山谷里徒步,无处避雨,浑身上下、背包里外全淋得湿透,包里的“白狗”和我一样成了落汤鸡。晾干后发现,有好几页被水淹得字迹模糊不可辨认,尤其是2005年在蒲甘和茵莱湖写的几页。


模糊的记忆更模糊了。幸好,2005年在缅甸我还拍了八个半胶卷的照片,完好无损。视觉记忆也是记忆,我想把笔记跟照片对照着看,或能唤回某些消失了的旅途记忆。


白狗笔记摘抄如下,图文并不对应:


2005.6.12,曼德勒


我可能是卑谬城中唯一的游客。旅馆登记簿上写,上一个入住者是以色列人,五天前退房。


早饭吃了汤面,喝下一杯浓茶,步行去看古骠国都城室利差呾罗遗址。旅馆老板给我的手绘地图完全不合比例,废都面积之广大远远超出预料,走得汗流浃背,饿得眼冒金星,只恨没有及早发现地图上那一行小字“Not to scale”。


有关骠国,我一无所知,唯记得白居易诗句:“骠国乐,骠国乐,出自大海西南角”。可惜唐诗不是乐谱,没人知道骠国乐究竟如何美妙。今人游骠国,只能看看有形物质遗产,如七世纪的贝贝枝佛寺和包包枝佛塔,或博物馆里的青铜乐舞伎俑。


返回旅馆,赶上去瓦城的长途车,17:30发车,昏然睡去,醒时见窗外雨季落日,一道湍急江流,江上覆一座简陋木桥,车子小心翼翼碾过木板,满车人前仰后合从这湍流上渡过。摇晃之间,从包里摸出1:4550000缅甸地图,查到卑谬城北有条无名河流,想必是伊洛瓦底江支流之一。


八点不到,在一不知名地方停车吃饭,荒村野店,油灯扑闪,人影错杂。我向脸上涂满白粉的女店家要了素菜米饭,端上来的却是四只银色小碗:一碗拌菜,有黄瓜、秋葵荚和两种薄荷叶;又一碗凉拌菜,半腌过的油渍通心菜拌花椰菜、鹰嘴豆和某种瓜;一碗汤,汤里也是那种不知名的瓜;最后是一碗鲜芒果配米饭,合五百缅币。


夜里1:42,停车解手。旅行中的日常,总有些不同寻常——这是什么地方,这么晚了,路边茶铺还散坐着茶客,浅绿矮桌,一壶,两三茶盅。不免心有所感。


为什么旅行?具体来说,为什么要去卑谬,要去瓦城?为了看卑谬的包包枝佛塔、贝贝枝佛寺?或瓦城王宫?我不能确定。也许,让我着迷的,不是A,不是B,是AB之间,某个未经计划的逗留,某个不知名荒村野店的饮食与解手。


譬如此时,远处佛塔尖上有红黄相间的微光,夜空中有云,静止不动,云中间是星,也静止不动。


但宁静被破坏了:有人响亮地擤鼻子,汽车强光灯下走过一个头顶圆匾的女人,走过一个和尚,一辆两轮驴车。回看茶铺里八九个男子,十几岁到几十岁年纪,一式白衣长裙,围立日光灯下墨绿台球桌旁谈笑弄球。浅绿茶桌却被冷落了,半满的杯里液体晃动,轻微震颤。深更半夜不忍睡去的人们,贪恋娱乐或碌碌营生的人们,无论在世界任何地方,看见这些人总让我心有所感。

 









 










2005.06.17,蒲甘


半梦半醒间似见一城市——N.O.?怅之。今租一小车先往Shwezigon Paya。


11th c. Gubyaukgi壁画精致,世俗。佛像下文字为Mon。近代塑像总显garish。


Ananda Ok Kyaung:女人洗澡,楼上木窗口有人看。正面有蒙古作战场景。


爬上Shwegugyi。


Pahtothamya,大佛,内部暗。


Nathlaung Kyaung印度教庙。


午餐:缅餐,过饱。


Bupaya。Mahabodhi。Manuha三巨佛一卧佛,似囚禁状。


Abeyadana Pahto,壁画。【按:以下4行字迹不清】印象不太好,touts太多。


2005.06.18,蒲甘—皎勃东—密铁拉—达西—格劳—娘瑞


4:45过Meiktila。Thazi早饭100K(Kyats快用完了),一碟泰国式辣椒,果然已在掸邦。


11:25过海拔3417ft(何地?)。Kalaw斜顶房屋,男人着裤不着裙。换taxi $2。Kaung晚饭。

 

















2005.06.19,东枝——瑞良


掸邦土司博物馆:Mother’s Apt., Sawbwagy’s and 1st wife’s & second wife’s。“龙床”旁一柄伞,帐子高(3~4米),破洞。油画:Sao ? Yar (Died 1918),Maha Davi of Saopha Sao Maung(召貌亲王之马哈德威——“太后”?)【以下5行字迹不清】(1853~1878)His Majesty adopted Sao Maung as a royal son.Royal throne金色,层层收缩而后凸出,约一人高。


末代土司(1927~47)……【按:字迹不清】眼镜,头巾,绶带,勋章。


楼下treasury暗、灰、破、失修。


突然下雨。就近吃饭(12:15),几位掸族姑娘也入内避雨,但她们仅是吃一客冰淇淋。今天似乎是学期结束,都穿校服,很好看的制服——黑色长裙,中间开衩,胸前别红色校徽。掸女别有一种圆浑的标致……【按:字迹不清】仅为一彩色头巾,却显得曲折招展,鲜艳红火的sprawl在头上。一女子描眉、唇,戴耳环,颇讲究。


吃一客素炒饭,有菠萝、胡萝卜、花椰菜、豆角、小玉米丁。


14:05启程……【按:字迹不清】,浮萍,14:16入湖,水鸟相迎,水草柔软,微风细雨。我穿救生衣坐“太师椅”上,红绒面,打阳伞。湖上有捞浮萍的船,女船家戴斗笠摇船。水上寺庙传来铃声,停发动机时听见风声鸟声铃声。


Nga Phe Chaung Monastery。


到Shwe Nyaung住下(pick-up 300K)出外觅食,如常顺便check out这个或许non-descript town,走进一家明亮café,却没有吃的,有deep fried toast。点一瓶Star Cola,看样子是一个城里young kids hangout,摇滚乐响。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最近常有这种不必要的念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作者: 赋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