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元旦和春节应该合二为一,就像生日只能在农历或阳历间择其一,不得贪心。毕竟,许多献词都已写过读过,得失和心愿也已了然于胸,才将将打起精神来走出几步,转眼又要迎来送往,总是有些手足无措、无话可说。


好在,今年的春节来得晚一些。跨年过后,1月的空气陷入了漫长的等待,我还来不及辨不清它在等待什么,便和上海一道落入了冬雨绵绵、白雾茫茫的天气。精气神不知不觉缩回了躯壳里边,盖上棉被,度日如年。


图片来源:MrQ,颐和园,2023冬


开年的第一个月,里外里没有太多好消息。在分秒跳动的市场内,时间甚至带着些许恶意流逝着,“漫长感”占领了所有人的感官。有人在此停下了脚步,也有许多人拖着满心的失望和疲惫,挣扎地爬到日历月的终点,抬头一看,立春未到、春节更远。


我想起在几个月前,我写过一篇《漫长的答案》。事到如今,这些文字仿佛一只眼睛凝视着我。“慢长”是吝于表达的,它像湿冷空气那样浩瀚地低悬,也像大提琴低沉的音调,效仿着风雪的呼号。这两个月,上海不曾下过像样的雪,但阴沉的天空下,我仍然觉得人们在无尽的冬天里行走着,脚印在雪地里交错。


偶尔,我望进路人们的眼睛,那里不再是全然的冷漠,反而闪着一些悲悯的光芒——我们在冬天里彼此相关,没人能够拥有遗世独立的一生。


图片来源:MrQ,陆家嘴的云雾,2024.1


节前照例有许多聚会,人们热络起来,围桌落坐,胃口一般。几句寒暄,推杯换盏之后,便免不了就要谈到诸多不易。总有一两刻,某君一言引得全桌对着杯盘狼藉陷入沉思,便该碰杯喝酒、说两句吉利话,人们赶紧捞起怦然落地的话头,又谈及其他。


饭局上酒酣耳热,言语之下多半是观点和情绪,大可不必将悲喜当真,但宾客各自散去之后,剩下几位同路人短暂的攀谈,倒总有一二箴言流露。在这样的场合,我偶尔被问及:大时代下,小小个体究竟能做些什么?我想了想,答:若逃不开,那便读书、观察、感受,形成一份独立的记录。


在物理世界的繁荣与衰败之外,我们还身陷一场关于话语、定义、解释的永恒战争。在此,微观的努力仍然大有可为:睁开眼睛、写下证言,经由审视的生活永不磨灭,在表达的痛苦中,人将完成自我的觉知和发现。


而在更大的角度讲,微观的真实一旦留存,宏观叙事的参差便无处遁形。表达起于私人,但不会止于私人,现代性至今已构建了如此庞大的新群体和赋权到个体的媒介,这场战争的天平也开始向另一端倾斜,我们便不必在壁画上默默地永生了。


图片来源:MrQ,明孝陵冬日的黑白,2024.1


我将表达作为一种未声明目标和终点的事业。新年里,有几位朋友祝我能早日出书,这番话自然是文雅不过。不过我想,这份事业并不必拘泥于介质,有一位读者,有一份认可,便得一寸欢喜。过去一年,“青野有枯荣”的读者多了些,我便很喜欢读后台的留言。


不多,但熠熠生辉。甚至有几位读者找到我数月乃至数年前的文字,特意留下数语,使我感觉获得了一些独立于时间的自由。这个在赛博空间里由代码组成的虚境,由是成为了我越发真实的一部分。12月的最后几天,我将自己的日记剪辑成《一只熊在入冬以前》,封装了旧年。而在此之后,记录仍在延续。


旧历的最后一天,清晨出门上班,心里装着两份待完成的报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气味,沉淀了一夜,清冷异常。我一路走着,似乎能看到周围的静谧像一眼幽潭被搅动开,余波漫过不可见的四至,在视觉之外和听觉之内某一处,渐渐恢复平静。


一只三花猫蹲在电瓶车坐垫上,很早就留意到了我。和人类混居的野猫,胆子都不算小,它们不像鸟类那样早早跑开,猫科动物猎手的本能让它们热衷于一种注意力的游戏:在极近处躲过人的察觉,尽享暗中观察的紧张快感。


但它这次失算了,在不到半臂的距离里,我猛然意识到了它的存在,低下头,便对上了彼此瞪圆的眼睛,一人一猫自然都吓了一跳。下一秒,我想掏出手机给它拍张照,它也反应过来,敏捷地跳走,顺势躲进一旁灌木中,只露出些许斑纹和一双继续观察的眼睛。我意识到自己打搅了它的晨间时光,带着些歉意向前走开去。它目送我远去,悄悄一跃回到了老位置。


图片来源:MrQ,这只狸花猫也是我的老伙计,2023夏


不远处的桥外,天光通透起来,道边的灌木丛里留存着些许夜色,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仔细一看,一只小鸟正专心地敲打着树皮,时而瞻前时而顾后,忙活得很。我没有再去惊动它,只是远远地观望了两秒,继续走过去。心想:一个好的观察者,或许应该学会像猫一样沉默。


天空、马路和上海都不响,我亦不响。“不响”一词随着《繁花》火了。我沉溺在由无穷的细节构建的静谧里,忽然意识到:生活仪式感并不来自“响或不响”,而是“非日常”。比如上海这座城市,年味正在于它的沉默。


当看客们心头升起疑惑:空落的商场为谁而开,开阔的高架为谁而建,闪烁的红绿灯又在指挥谁,这座城市便又完成了一轮除旧迎新。仿佛电脑关机熄屏、留下一粒小黄灯,等待重启。


我们知道事情很多时候是线性发展的,但日历的重启,总是蕴含着人们对于“轮回”的最朴素的期待:四季会循环,上海会重启,这个国家的历史也是一遍遍地从灰烬中重生。


可以说,“轮回”正是中国人悠久的精神世界中一个摆放端正的法器,它辐射着宿命论的庄严,也衍生出不可思议的坚韧。关于人类世界的运行规律,中国传统的语境中不常能见到理性主义和功利主义主导的阐释,多数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类泛泛的归纳。


其隐含的假设是:人在历史大势的创造中没有太强的能动性,而更像是剧本的演员。也可以自然推论,人生是一个观赏优于下场、应对强于执着、选择大于努力的过程。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邦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投机性出世,似乎比“先忧后乐”的执着性入世要棋高半着。


图片来源:MrQ,明孝陵,2024.1


过去一年,我对宏观的判断越发谨慎。但有一位朋友并不认同这个看法,说:我很庆幸我不懂你们的理论逻辑,只相信否极泰来,这样想会让我很有能量。我想了想,承认他确实在某种程度上驳倒了我。


正如《三体》里那个关于“火鸡科学家”的譬喻:没有人真的见过经济运行、国家兴衰的全貌,社会科学家所创造的大部分知识都来自归纳,或被归纳证明的演绎。或许是大脑结构使然,我们的“科学”和“宗教”一样,都建立在时间和因果的维度上,而如果后两者都只是偶然和侥幸呢?


因而,尝试从阐释走向预言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本质上,所有的预言家都是靠概率获胜的赌徒——指望混沌的变化会站在自己一边,让自己通过“成王败寇”的后验筛子。


这样想,我想那位提出质疑的朋友确实有大智慧:线性也好,轮回也罢,没有什么命运是注定的,但人心的力量是真实的,在出世和入世的千古两难之间,人的第一课题总是经营好自己的生活,其次是如何将自我的力量作用于更多的人。


“从心所欲”是不错的选择:不如大方地承认认知的局限,大胆地让理性为激情寻找借口。带着生活的热情,带着自己的观察、记录和精气神,投入世界这场话语权的战争里,度过新的一年。是谓这篇小文的标题:半身入世,证言由衷。


胜了,赢得一个更大的世界;败了,也不负此生此心的寄托。


图片来源:MissM,烟火,阳澄湖畔,2024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野有枯荣(ID:Tsingyeh_Story),作者:青野Tsingye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