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血淋淋的视频，小雨都不敢看，又是一条狗咬死人的新闻。2021年4月22日清早，重庆市奉节县一名8岁的男孩在上学路上被三只大狗袭击身亡。
出事的孩子平日和爷爷一起生活，父母在外打工。事发当天，孩子的爷爷忘记带公交卡，就让他先往前走，没想到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经法医初检，男孩系创伤性休克合并气管离断死亡。两天后，他的父亲在网上发声，孩子死得很惨，面目全非，耳朵、下巴都不见了。
目前，咬人的三只狗已被捕杀，三只狗的主人是做冷冻肉食品的，平时会把生肉、骨头喂狗吃。事发前几天，三只狗把另一只狗咬死了。
“为什么狗主人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呢？”家住重庆的小雨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男孩家人的崩溃，她想不通，为什么有恶狗常年不拴绳，也没人管。小雨认为，所有的祸根都来自狗的主人，“他如果能做好一切，悲剧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近年各地犬只伤人、致人死亡事件时有发生，每年数千万人轻则受伤流血，重则丧命，儿童和老人更容易成为恶犬的攻击对象。
2021年5月1日，新修订的《动物防疫法》正式施行。新法规定，携带犬只出户应当按照规定佩戴犬牌并采取系犬绳等措施，防止犬只伤人、疫病传播。换言之，以后遛狗不拴绳，皆属违法。
然而，作为长期困扰城市的一个痛点，2021年修订的《动物防疫法》对于狗患治理能起多大的作用？
一、狗咬人高发季
2021年5月19日，江苏省宜兴市新庄发生一起疯狗咬人事件，10人被咬伤，最小的4岁，最大的80岁左右。
五天前，江西省萍乡市也发生一起疯狗咬人事件，一条疯狗咬伤了4个人，其中3个幼儿园小朋友，一名保安。3个被咬伤的小朋友腿上、背部伤痕累累。
2021年5月3日，福建省闽侯县上街镇榕桥村，一条大狗突然扑向一个小女孩，孩子受伤后，满脸是血，头部有十几道伤口，深可见骨，最长的8厘米左右。
2021年4月17日，一条疑似比特犬的恶狗在湖北黄石街头四处游荡，频频伤人，至少有4人被它咬伤。其中，一名退休老人与它搏斗5分钟，手脚被撕咬严重，医生缝合花了3个小时。
近期多人被狗咬伤，特别是在高温天气下，狗容易变得狂躁不安。每年5月~10月是狗咬人的高发季。根据中国医学救援协会发布的《中国动物致伤诊治规范》显示，中国每年约有4000万人被猫狗咬伤。
更令人痛心的是，近年狗咬人致死事件也屡见不鲜。2020年12月15日，河南省鹤壁市一名3岁儿童被狗咬伤后死亡。2019年11月21日，河北省保定市曲阳县一名9岁女童在上学路上被两条恶狗咬伤不治身亡。
被狗咬伤后还有一个很大的隐患——狂犬病，而一旦因此患上狂犬病，病死率高达100%。
据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官网发布的数据显示，中国95%的狂犬病由病狗传播。2019年狂犬病死亡人数达到276人，在2018年和2017年，狂犬病死亡人数分别为410和502人。
2020年7月，杭州市萧山区一名初二女生被自家小狗咬伤，未及时处理。11月6日，女生狂犬病发作，在家中出现右手发麻症状，并伴有疲乏，周身不适；两天后，该女生前往浙江省儿童医院滨江院区内科就诊。在医院治疗5天后，该女生逐渐进入昏迷状态，最终医治无效死亡。
二、80%的狂犬病疫苗用于人，而不是狗
2018年，小雨去朋友家，朋友家的狗疯了一样直接向她扑了上来，虽然没被咬到，但还是出了血，小雨身上留下了一道道爪印。此后，她去朋友家都会穿上很厚的裤子，但还是被同一只狗又抓伤一次。
在广州上大学的悠悠也曾被狗咬伤过。在她五岁那年一个下雨天，她独自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东西，被门口拴着的小型犬咬伤。被咬之后，悠悠疼得傻站在原地哭，忘了伤口在流血。她记得被咬的伤口很深，直到初中伤痕才消失。
悠悠的爸爸是医生，在女儿被狗咬伤后，他第一时间就带着她去打了狂犬疫苗。小雨也先后注射了两次狂犬疫苗，大多数受伤者都及时注射了狂犬疫苗，性命无忧。
狂犬病是一种高致死性传染病，至今没有药物可以治愈。唯一安全有效的方法是，被咬伤后在规定时间内（通常是24小时内）接种疫苗，但并不是每个被咬的人都有注射疫苗的安全意识。
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山东大学动物保护研究中心主任郭鹏介绍说，中国狂犬病高发区主要在乡村，因为疫苗过于昂贵，许多人舍不得打。
但也有及时注射狂犬病疫苗，仍然病发死亡的案例。通常，狂犬病疫苗需接种多针，前后约一个月，由于疫苗产生抗体需要一定时间，还未等抗体起作用，狂犬病就发作了。狂犬病毒潜伏期也有长有短，如果潜伏期只有几天，在疫苗产生效果之前，患者极有可能发病。
2018年9月5日，浙江湖州6岁男童被家门口一只黄狗咬伤后及时就医，注射了狂犬疫苗。13天后，男童还是因为狂犬病发作去世。2019年4月26日，江苏省连云港市一名三岁女童被宠物狗抓伤后，第二天下午前往医院注射狂犬疫苗后，晚上发烧、抽搐呕吐，第三日便抢救无效死亡。
根据国家疾病预防控制局统计的数据，2019年中国狂犬病发病数量为290例，死亡人数为276人，而2020年1~9月中国狂犬病发病数量为152例，死亡人数为114人。
2020年初，哈尔滨市狗患升级，主城区社区医院狂犬疫苗相继告罄，市民纷纷到周边外县打狂犬疫苗。全年接近七万人注射狂犬疫苗，其中多数都是被狗咬伤。
另据统计，中国每年被狗咬伤而注射狂犬病毒疫苗的数量，达到1200万-1500万支，每支疫苗以200元计算，总计达到20至30亿元。中国已经成为全世界狂犬疫苗消费的最大市场。
而目前，中国仍被世卫组织视为狂犬病疫区。问题在于，“中国80%的狂犬病疫苗是用于人而不用于狗”。国内狂犬病专家指出，中国狗用疫苗的覆盖率不足20%，由于不能解决传染源的问题，实际上收效甚微。
狂犬疫苗分为两种，一种是犬用，一种是人用，现在欧美国家的狂犬病几乎绝迹，是因为犬类的疫苗接种几乎100%，在宿主的源头上进行严格的控制。根据科学家分析的数据，犬类免疫的密度达70%以上，犬类的抗体会相互传播，最终消灭这一地区的狂犬病。
北京目前已将犬只狂犬病免疫纳入到强制免疫范畴，2017年，北京市总共有66.28万只犬注射了狂犬疫苗。但现实还存在大量无证件养狗，以及无法监控的流浪狗，预计未注射疫苗的犬只数量不少，尤其是农村地区。
郭鹏希望不要将乡村犬只排除在外，如果狗能普遍注射狂犬病疫苗，这会大大降低人被狗咬伤后得狂犬病的可能性。
三、“全面扑杀” 背后的争议
2021年5月3日，重庆北碚区民警在闹市击毙一只疑似走丢的德国牧羊犬，此事发生后引起网友热议，有网友质疑民警执法不当，对此重庆警方回应称：系分局接到群众报警，称有流浪犬咬伤群众，遂依法到现场进行处理。
目前仍有许多网友声讨重庆北碚区民警，大量爱狗人士表示抗议，在德牧被击毙的地方献花祭奠。
小雨家就在附近，平时也会从那边经过。她支持民警捕杀像德牧这样的流浪犬，认为向被击毙的德牧献花非常讽刺，“人被咬死了一个送花的都没有，狗死了还有个献花仪式，我觉得很可悲。”
据统计，国内现有约4000多万只流浪狗，而近年流浪狗伤人事件频发，这带来了巨大的安全隐患。
2018年6月11日，湖北通城一条黄色的流浪狗，在人群聚集处忽然开始咬人，并在短短12小时内，连咬25人。当天，该县出动了五分之一的警力，80余名警员，分成6个小组，全部配备工具寻找。
流浪狗逃窜的速度太快，警员们当天没有抓住它。第二天，这条黄色流浪狗又咬了3人后，终于被警员发现并击毙。
与此同时，江苏常州的一只流浪狗咬伤5人后逃走，当地也出现“全城抓狗”的盛况。一些地方因频繁出现流浪狗攻击人的事件而采取大规模扑杀的政策。
2011年，浙江丽水市执法局联合社区、街道执法大队对流浪犬一律捕杀；2013年，浙江玉环相关部门对未免疫挂牌的犬只实施当街捕杀；2017年，上海闵行区一名38岁男子被宠物犬咬伤，未及时接种狂犬疫苗，病发死亡后，所在街道重大动物疫病防控部门对涉事小区内的流浪犬、流浪猫及无证未免疫的犬只进行全面扑杀。
对此，专家认为大规模扑杀流浪犬并不利于狂犬病防控。《聚焦犬只：2030年消除狂犬病的解决方案》强调，若以扑杀犬只的方式控制犬传染病，不仅成本高昂，对控制犬只数量、防止狂犬病也没有积极作用，还会产生道德上的争议，甚至可能杀死已免疫的动物，阻碍免疫屏障的形成，反而有利于狂犬病传播。
“无论如何，击毙一只狗，而不是采取人道的抓捕措施，这只能说明，我们的城市管理者对如何管理动物是没有技术与设备上的充分准备的，更不用说伦理思想上的准备了。” 郭鹏说。
2017年3月，湘潭大学保卫处的工作人员就对校园里的流浪狗进行了捕捉、清理，但遭到了部分网友的抵制，还有网友留言称：“它咬你我出钱治你。”
对此，湘潭大学保卫处解释称，只是把流浪狗送往救助站，并非扑杀流浪狗。之后又停止了清理流浪狗的行动。
两个月后，湖南湘潭大学一名女生在校园内散步，遭遇6条流浪狗追咬。次日，又有一名女生遭到多只流浪狗追咬。流浪狗伤人事件再次发生，保卫处只得再次对流浪狗进行驱赶、捕捉。
搁置、捕杀、被抵制、再搁置，这种对流浪狗的管理方式正陷入死循环。一些地方政府采取大面积灭狗的措施不被支持理解，也让政府与养狗者、动物保护者之间的关系“剑拔弩张”。
当这种“全面扑杀”被视为“残忍”“不人道”，那么又该如何处置？世界各国为控制流浪狗的数量也进行过多种尝试，从最早的安乐死，到近年来广泛接种疫苗、绝育并二次领养等。部分国家已经逐渐形成动物保护法规，并通过官方、民间的共同努力，减少流浪动物对人类社会的影响。
四、狗主人付出的代价
小雨家住重庆北碚区，她发现，虽然5月新的《动物防疫法》开始实施，但不拴绳的狗依旧常见。
她和其他业主曾向物业反映这一问题，也在小区里拉过宣传横幅，但收效甚微。小雨很反感，不牵绳的狗主人总把“我家的狗不咬人”挂在嘴边。有时看到小区“狗满为患”，遍地跑得欢，小雨又生气又无奈。
有一次出门，邻居家散养的吉娃娃冲她叫，她吓坏了，央求狗主人把狗带走，但对方不以为然。无奈之下，小雨假装拿手中的石榴砸狗，狗主人这才将狗带走。没过几天，小区一楼的住户被这只吉娃娃咬伤。
悠悠在广州珠江边散步，一位老太太遛狗也没有栓绳，这让她感到后怕。2021年5月1日开始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动物防疫法》明确规定：单位和个人饲养犬只，应按规定定期免疫接种狂犬病疫苗；同时，携带犬只出户的，应按照规定佩戴犬牌并采取系犬绳等措施。
对于多次违规者，会处以高额罚款或者没收犬只。此外，《民法典》中也明确了相关事故的责任划分：宠物主人违反管理规定，没有对宠物采取相关安全措施，从而造成他人损害的，即便是受害人有故意激惹狗的行为，也只能减轻狗主人的责任，不能完全免责。
2021年5月9日，“城乡社区治理中动物文明建设法治化理论与实践专题研讨会”在杭州举行，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钱叶芳教授就新的《动物防疫法》指出，“新法第三十条规定遛犬要牵绳，但并没有规定不牵绳的法律责任。”
钱叶芳担心，“在地方养犬立法里，遛犬不牵绳都是违法的，而且都有处罚措施，但近30年来，不文明养犬现象并未得到遏制。新法带来的后果是可能引发新一轮的捕杀流浪犬和无主犬，这种以防疫为名的捕杀会以各种名义时时上演。”
近年来，各地相继出台完善犬只管理条例，将养狗问题纳入法规范畴，但狗伤人事件仍不时见诸报端。每次狗咬伤人事件发生后，当地就会采取季节性、运动式的治理行动。突击期一过，日常监督又陷入无力、松散的状态。
山东大学动物保护研究中心主任郭鹏认为，处理类似事件，要严格追究狗主人的责任，而不是将狗打死了事。在国外，如果狗咬人致人死亡，狗主人需要付出沉重代价。
在英国，狗如果咬伤人，犬主要面临5年监禁，如果是咬死人，主人面临14年监禁。在美国，饲养大型犬必须强制购买10万美元保额的保险用于赔偿，和国内的强制车辆险一样。
对狗与犬主的严格约束，是一些国家能消灭狂犬病的原因。但在中国出现事故后，犬主需要付出的成本太低了。
2021年4月26日，重庆奉节被恶犬咬死的男孩的父亲表示，因为两家人祖祖辈辈都在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目前双方已经达成和解，对方赔偿55万换取家属谅解。而让农村人出门牵狗绳，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普及。
（文中采访对象小雨、悠悠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曾宪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