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做小生意的,也认识一些生意上的朋友,其中好几个都跟地产行业相关。这里要讲的,是三个朋友的故事。他们都遇到了一些问题。



A女士是云南人,80年代出生,大学读的信息学专业,兼修新闻学。毕业后先去了本地的报纸工作,做了几年记者。2006年去房地产做策划,然后开始负责地产项目的销售,直到现在。


她出生在厂区,第一个梦想是做医生。早年母亲因病去世,当医生是为了弥补遗憾。那时厂区并不太平。她身边时常有人去世,因为患病、事故或谋杀,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的童年。梦想是A对抗死亡的唯一方式。


她的第二个梦想是当警察。1999年高中毕业后,这个梦想就快实现。作为优秀毕业生,A被学校推荐到了陆军军官学校。她通过了所有考试和面试,招生的老师也很喜欢她,她几乎确认会被录取。但凭空而来的关系户横在最后一关。招生的老师找上门来,直白地问她能不能找到关系。她的家里都是工人,最后一关成了她的天险。


不公的经历塑造了A的新闻梦想。做记者的时候,她加入一家本地报纸的焦点报道小组,去社会的阴暗面挖掘话题,追踪新闻。她觉得自己在为新的世界奋斗,但世界正在改变。2005年,报纸开始商业化,记者也需要拉广告和赞助。理想再次破灭,她25岁,不想再坚持改变什么,决定去最赚钱的行业。


2006年,A应聘房地产的策划。害怕自己没有经验,她给董事长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信里满怀热情,她援引哲学观点解释了公司理念。董事长十分欣赏,破格让她入职。董事长是北大毕业下海的商人,如今已移民美国。她和董事长至今还是很好的朋友。现在,董事长正试图进一步提升自己的阶层,成立了慈善基金,交给后代打理。


成功入职地产之后,A的事业很快进入黄金时期。2008年经济危机,但更大的机会随之而来。地方房企开始发展,这些企业本就受当地政府扶持,依托本地的关系,成长为房地产的巨鳄,资产进入百亿级。2010年,A发现别墅的购买量剧增。2011年到2013年,一些全国性的房企出现,房地产公司进入千亿级别。到了2015年,房价开始翻倍增长。


在这些年,A从云南跳到了深圳,从地产策划到负责地产公司在整个城市的销售,也赚了不少钱。那是一段蓬勃的日子,理想成为装饰,她在不同的城市积累了房产,迈入了中产阶级。然后疫情爆发,到了今年,好日子似乎结束了。


现在,A在西部某个大城市,接手了一个新项目,负责一个别墅小区的销售工作。别墅的位置很好,地处市中心繁华地段,价格8位数起,一共只有12套。来自另一个城市的买家一口气买了3套。买家要么是外出多年回乡,要么是逃离一线城市愈加激烈的竞争。来这里购买别墅的本地人很少,A没有说具体的比例。我从别处听说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部分:最近,这里一周没有开单,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这个项目的售楼部设在一家古建改造的咖啡店楼上。售楼部的二层像是家里的客厅,仅有一个工作人员端茶续水。A身体略微前倾,坐在柔软的单人沙发上,整个人笼罩在一团和气中,和工作人员的气质截然不同,她更像是这里的主人。


我和A在今年4月认识,那时她和丈夫想开一家社区精品咖啡店,找个行内人参谋,而我是做咖啡生意的。加上微信后,我们客气地聊了聊想法。她已经选好址,做好了设计,甚至规划好了运营思路。选址似乎也已无法更改,因为她已经买下了这个商铺。她说,买得很便宜。她和丈夫屡次说过,就当是投资。这是他们持续多年的思维。


A的丈夫是她大学同学。当她在地产行业拼搏的时候,他在游戏行业创业。在游戏最火热的年份,他也赚过很多钱,然后试图赚更多的钱。他的创业公司拥有100人的游戏团队,颇具规模。但到了2018年,因为政策的原因,游戏版号停发,公司尝试出海失败,团队终究没扛住。


开咖啡店是A和丈夫蛰伏的方式,用以等待更好的时机。


但对未来,他们十分悲观。我问他们到底悲观什么?他说他感到一个巨大的阴影在追赶着他。父母老去,小孩的压力,全世界的中年人都会经历。但此时此地,那个阴影中蕴含着更大的东西,而他失去了描述它的语言。这不好说,他最后总结。


A和丈夫一起开的咖啡店开业后我去过。咖啡店在气派老旧的广场背面,拐进旁边的支路,在一个社区商场的对面。商场不算火热,但火锅店和炒菜小馆并不冷清。咖啡店独门独栋。门前用露营椅子搭成外摆和吸烟区。


2020年初疫情爆发后,不公和幻灭的感觉重新回到A的心里。先是父母的身体出现问题。在经历了失去亲人与深切的悲痛后,A和丈夫决定不再和家人分隔两地,要住在一起。A的父母均已离世,于是他们带着孩子回到丈夫的老家。


2022年,A为这个目标做了新的资产配置。他们处理了外地的债务和资产,也是在那时他们买了开咖啡店的商铺。对他们而言,资产等于房产,负债等于房贷。资产重新配置,就是卖一个地方的房子,再买另一个地方的房子。但现在,房子似乎没那么好买卖了。



B先生出生在80年代末期。他在电视台做过记者,后来进了国企,调去分公司做财务。他在职考了土木工程的自考本科,但分公司倒闭,他又调去工地上班,负责统计进场建材的数量。


B以前是文艺青年。他从小在四川的一个县城读书,高中时转学去了成都。2006年,高三,他突然发现户籍地没有变更,只能重回县城高考。那时县城高考作弊成风,大家都心知肚明。B从成都回去,一切都显得粗劣野蛮。不公平的冲击进一步让他心灰意冷,勉强考了专科。他喜欢古文,专业选择对外汉语。


2010年,他在电视台工作。一个少女意外怀孕,家长说有人强迫她卖淫。他跟着师傅挖新闻,和各种人喝酒,一天一斤白酒,喝趴为止。挖到深处,更大的权力浮出水面,电视台压下了这个报道。他感到一切都变得虚无,辞了职。


几个月后,经过漫长的简历投递和各类考试,B成功入职了一家国企。入职后,岗位变动,同年10月份,他调到南方的分公司,做财务工作。分公司是建筑公司,工作地点在远离市区的港口。每天8点之后,宿舍附近只剩下集装箱和孤零零的路灯。B在一片空旷中感到孤独,每天下班就在宿舍玩游戏,很少出门。


两年后,他结了婚,妻子是幼教老师,在老家工作。日子平淡,时间过得很快。2015年,妻子到了预产期,B申请调回老家,贷款买了房子。又过了两年,妻子不满平淡的生活,他们离婚了。B单身一人,背负房贷。2018年,B主动申请再次调去南方,以谋取更高的工资。


重回南方,B更加焦虑,不再玩游戏,休息日坐2小时的车去城区吃海鲜。他开始着迷于酒精和槟榔,熬夜看电影,直到公司濒临倒闭。2021年,分公司因为财务问题破产,B无处可去,集团把他调到了西南某城的分公司,在工地工作。


在工地,建材一般是供应商垫资,但有些结款会延期,尤其是最近几年,结款经常拖延,所以供应商频繁更换。B说,两年换第五个砖老板了。由于垫付资金太多,扯断了砖老板的现金流。B猜测,这些供应商很多是贷款做的生意。目前这个工地,建设成本二十多亿。B的工资大约七千,工地的平均工资一万左右,起早贪黑,全年无休。2022年,工地清退了五十岁以上的女工和六十岁以上的男工,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B说,如果他去下一个工地,可能会升职,可以负责材料的采购。他问我要不要进来一起玩。玩法是这样的:找一笔钱,找货源,进供应商库,压货,等结账。钱多可以做钢材,钱少可以做砖,先货后款,按期结算。我们越聊细节越丰富,运输的损耗,良品率,百分之十五的质保金,贷款的利率。新的工地在酒杯的碰撞中平地而起,水泥、钢材、砖瓦被货车拉入工地蓝色的铁门,塔吊高高地俯视着工地。听起来可以赚大钱。


但是,今年3月,B开始来找我商量,他想回家开一家社区咖啡店。


工地已经捉襟见肘。今年春夏之交,螺纹钢的供应停了。供应商拿不到钱,不再供应新的钢材。项目经理卖了两套房,凑了两百万,拉来两车钢,一共80吨,用了两周。没人想项目停下,项目是老板的,老板是公司的,公司是集团的,一层层的关系,感觉一切都摇摇欲坠,每个人都把自己绷到最紧,拉成薄薄的一层皮,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断裂。断裂之后呢?B说,就成了烂尾楼。


7月,B约我一起吃菌子。他看了很久的菜单,计算价格,反复和服务员确认菌子是否新鲜。一盘见手青要两百,牛肝菌也要两百。我们又要了一盅白酒,碰杯,这是他吃得最好的一顿。我见过他工地的伙食,一个铁盘装着清汤寡水的豆腐、番茄炒蛋和白饭。他嘴巴挑剔,口味清淡,吃不惯。


是继续去下一个工地,还是开咖啡店?他也纠结。没人敢保证什么。大家都知道现在的情况,未来没人说得清。最后我们都沉默了,闷头把酒喝完。他抢先出门结了账,赶最后一班轻轨回工地的宿舍。



9月,我和C偶遇。他谨慎地戴着口罩,为了防止任何可能伤害他的病毒。C说,他已经不卖钢材,转去做了教培。准确地说,是教育,他补充说。


我们是大学同学,都学通信工程。他算是富二代,财富起源于他的父亲。他父亲2004年开始卖钢材,给别人打工。那时候钢材市场火爆,时常供不应求,倒腾钢材让很多人发了财,父亲是业内知名的“打工皇帝”。2011年,父亲决定单干,直到2016年,C大三时,家里的生意迎来了高峰。他后来告诉我,他爸那年遇上了一个贵人,借出一大笔钱,能垫付更多的资金,于是接到更大的工地。


大三时,我和C一起在外面租房住。我预算不多,他爸豪爽地帮我付了房租,我明显感到他开始阔绰起来。毕业之后,他继续读硕士。我们偶尔见上一面,他开一辆奔驰,他说那是暴发户式的消费。他们还买了很多房子,有些是为了投资,有些是为了度假,通常两个目的都有,都记在他的名下。


但C真正喜欢的是哲学和电影,通信工程的硕士读得很辛苦。但他爸认为C的爱好都不实际,发财后,他爸开始期待C复制自己的成功。在他爸看来,成功的主要方式,就是努力。C看来,他爸就是运气好,C觉得自己的努力已经毫无作用。


2021年,C硕士毕业。在游荡了半年后,他开始进入家里的公司工作。2022年,买卖钢材的生意已经不好做了。我和C还是偶尔一起吃饭、喝酒、看电影,但他愈发沉闷。他告诉我,主要是货款无法及时结清。垫资是行业的规则,收款就是核心竞争力。收不回货款,就没办法进行下一步垫资。他还需要时常去工地,看看是否真的在施工,以防他们供的货被转手卖掉,老板跑路,又成了烂账。现在烂账已经很多了,C觉得,大多数都收不回来了。


有时候,C觉得自己的家族吃到了红利的尾巴,但他对家庭财富的增长喜忧参半。2023年,他父亲愈发焦虑,这样的焦虑传递到C身上。他整夜地看电影,对未来毫无兴致。


转到教培的机遇来自C的表哥。表哥学的是建筑专业,从事钢材生意,也懂技术,很快积累起行业资源。2022年开始,表哥开始投资其他行业,开了火锅店,做了教培机构。C愈发看不上自己的父亲,但又不得不理解他。父亲靠着一股蛮力,为家庭奠定了基础,但多年的增长已经让他无法适应如今的情况。


对于教培,C抱持着谨慎和乐观。教培是硬性的需求,和当年房地产的刚需一样。小升初开始考奥数,而教培明确禁止。我不明白这样的矛盾,就像不明白房地产的规律。我们都不再相信任何确定的东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