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我离开石棉去读书。


23岁我大学毕业,故乡好像开始离我远去。


27岁我开始抢救性地拍摄。


今年我32岁,这是一次正式的告别。


一、矿区


1990年我出生在四川西南一个山区小县城,它叫石棉。县城的四面都是很高的山,山上风很大,一片片飞机播种的松树总被吹得沙沙作响。大渡河和南桠河在山下交汇,阳光能把河坝里的鹅卵石照得发烫,一旁青绿色的河面泛起阵阵微光。山上产石棉矿,县城因矿而建,县里大多数人曾经都是石棉矿的工人,我母亲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从我记事起,山上的石棉矿就已经是过去式,周围大人也很少提起关于石棉矿的往事,也可能是那时的我并不关心。


母亲曾带我去过矿山,天蒙蒙亮,周围一切都笼罩在蓝色的晨雾里,班车绕出县城,然后坐上了矿工上山的小火车。小火车周身也是蓝色的,座位空间很狭窄,坡度却很陡。工人们蜷缩着身体在里面聊天打趣,口中哈出的气体混合着早餐的味道。这段记忆的下一个片段是我已坐在母亲的办公室里,屋中间有个电炉。再后来我手里的塑料狮子玩具不幸掉进火里被“烫伤”。


这就是我对石棉矿的全部记忆。更多时候,“石棉”只是个名字,跟矿无关,甚至中学化学课本上出现的石棉网,我都是慢半拍才意识到这里的“石棉”就是故乡的那个“石棉”。


后来,矿洞封闭,工人下岗,矿山废弃了。山下的石棉县和山上的石棉矿就像两列相向而行的火车,一个碰面后便开始相互远离。城市在阵痛中发展着遗忘着,人的记忆也从此分割开来。


再后来,我意识到石棉矿是故乡的“根”。当我试图重新认识它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只能从官方的记录中了解到冰冷的历史节点与宏大叙事。我开始从边缘收集关于矿山的各类信息,而且走去矿山的每个角落,为它画地图,熟悉它的气候与植物,感受它的温度,想象那时的生活,构建一个个人视角出发的“边角料”与“松散集合”。这个细细拆析的过程,会让我体会到过往的记忆被拓展,变宽阔了,仿佛自己亲历过一样。



原四川省石棉矿分布全景地图,从左往右分别为:原四川省石棉矿一矿区(红色区域)、原四川省石棉矿二矿区(紫色区域)、原四川省石棉矿三矿区(黄色区域)、原四川省新康监狱(对外称四川省新康石棉矿)(翠绿色区域)


原四川省石棉矿一矿区全景。



原四川省石棉矿一矿区的上山公路叫四尖公路,起点“下四站”,终点“尖石包”,整个公路呈“之”字形盘旋爬升,海拔由低向高的地名分别是:第二精选厂,粗选厂,1196,1248,1478,1539,尖石包。公路终点的山顶因有一块巨石凸起,故起名“尖石包”,它与“1248”同为四川省石棉矿一矿区的泛称。


“1196”的一次彝族婚礼。


“1196”的一次彝族婚礼。



“1248”是以海拔高度命名的石棉矿洞采坑道,因为此坑道“地位”举足轻重,所以人们习惯称其所在的四川省石棉矿一矿区为“1248山上”。 如今“1248”坑道洞口已被封闭,矿车轨道也早已拆卸。


原四川省石棉矿一矿区“1248”工人文化俱乐部。


原四川省石棉矿一矿区“1248”废弃的生活区,目前有彝族居民居住,高楼层住人,低楼层则为羊圈。


原四川省石棉矿一矿区“1248”废弃的生活区,目前有彝族居民居住。


过年前夕,“1248”刚杀了年猪的彝人向我展示猪头。


原四川省石棉矿一矿区“1248”废弃房屋里的涂鸦。


原四川省石棉矿一矿区“1248”废弃的生活区,目前有彝族居民居住。


原四川省石棉矿一矿区机车工马小全,现在“1478”山上务农。


这块被树木半遮半掩的巨石就是尖石包,在它不被遮挡的顶上开着些许唐菖蒲,仿佛在述说着对过去的怀念。


太阳落山前需要把羊赶回羊圈,李师傅说盐很管用,羊会跟着盐走。


2012年海子岗短暂作为“疯人院”存在,后因为山风太大,病人们受不了,便作罢,再后来被私人老板承包为果园,亏本后现为养猪场。


护林员古明银每天的职责是从农大公路半山腰上到山顶巡逻打卡三次,共计六小时山路。问及可以偷懒否,他笑着摇头表示只有山顶才有打卡信号。


“打木卦”的彝族老人。


原四川省石棉矿二矿区海子岗旧址。


原四川省石棉矿二矿区大坪露天矿场。


作为划定的熊猫国家公园,海子岗上的裸露矿山正在经历“翻新修复”,先是用泥土覆盖,再植树种草,最后用绿色盖土网防风,保温。


峡谷内就一户人家,主人正在给羊圈里的小羊喂奶。山间隐约连向远处的路是过去的矿车轨道,三矿区和一矿区一样,属于坑道洞采。


酷暑难耐的刘大爷泡在自己搭建的露天浴池里跟我聊胡耀邦,聊“有水快流”。


往山头上寻羊的刘大爷过去是四川省石棉矿一矿区矿工。


断掉的水塔。


杨宝林,原新康监狱职工,退休并定居山上,养蜂放羊为生。雪人是他为孙女准备的新年礼物。我为他拍了一张照片。


原新康监狱五家曼选厂。


原新康监狱五家曼选厂。


二、国道


小时候出远门的记忆总是难忘的。从石棉到成都坐中巴,虽然只有三百来公里,但需要一整个白天的路途。一开始会沿大渡河行进至汉源,再往北进入山谷深处迂回,翻泥巴山到荥经,最后途经雅安进入成都平原。地域转换依着时间流动,缓慢又确定。


在路途中,汽车是随叫随停的,它承担着乡镇之间的往来交通。下去一个抱娃的妇女,又会上来一个背着菜的老人。行李会被集中堆放在车内、捆绑在车顶,和人一起随车颠簸,走走停停。会有停车加水,会有堵车,人们会在车上聊天,有时性格外向的人会唱起歌来,大多数时候人们总是任思绪向窗外飞扬。


我没法思绪飞扬,不是因为那时我年龄小,而是我总会晕车。为转移注意力,我喜欢把头贴在中巴车窗上向外张望。那时候国道两旁每隔上十几米就会有一根红白相间的石柱护栏。它们像一列等候我检阅的士兵,每当车子路过一根,它就会从“队伍”里快速“出发”。从清晨到日暮,路途才结束。


再后来雅西高速通车了,原本一天的路程被缩短到三个小时。高速公路外的风景变得千篇一律,这段国道旅程也被封进了记忆,变成故乡的一部分。


因瀑布沟电站蓄水而废弃的老国道线,国道108雅安市石棉县向阳段。


国道108雅安市石棉县马富段。


国道108雅安市汉源县。


国道108雅安市汉源县九襄段。


国道108雅安市汉源县九襄段。


国道108雅安市汉源县九襄段。


山里可以加水洗车吃饭的休息站,国道108雅安市荥经县泥巴山段。


长满杂草的长下坡应急道,国道108雅安市荥经县泥巴山段。


国道108雅安市荥经县荥河段。


高温天气里一次溺水事故,国道108雅安市荥经县荥河段。


国道108雅安市荥经县荥河段。


荥经县国道边典型房屋与道路样貌,国道108雅安市荥经县荥河段。


国道108雅安市荥经县花滩段。


国道108雅安市荥经县花滩段。


因建安置房而被围起的百年楠木,国道108雅安市荥经县。


国道108雅安市荥经县。


雅西高速路桥下方的自建别墅,国道108雅安市雨城区观化段。


国道108雅安市名山区百丈段。


三、县城


多数人与故乡其实经历着漫长的告别,我也不例外。


11岁那年我离开石棉去了更大的城市读书,每年只有寒暑假回来。那时候故乡还是那个故乡,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童年的玩伴们也会在每个假期再次相聚,一起早起打球,吃早饭,玩电脑游戏。


22岁那年我大学毕业,第一次在冬天回到石棉休息调整。看着周围山上的红叶,那么陌生。我朦朦意识到,故乡好像开始离我远去,我好像弄丢了在这里的很多时光。好在和许多山区小城一样,石棉的建筑风物多年不会有大变化,也因此好像最大程度的保留了我童年记忆里的模样。尽管常年在外,我们彼此好像也相安无事,它像一个坐标,一个起点,我好像一直有机会再回去的。


27岁那年我开始抢救性地拍摄关于故乡的一切。近些年,石棉频繁地拆与建,就像一把斧子,不等你想明白就对着记忆开凿,但愿为时不晚。


今年我32岁,从小生活的县城大院在年底面临拆除,年迈的父母也将离开石棉。我知道这应该是一次正式的告别了。照片可以让人在时间的褶皱里回溯探寻,每一次快门,我都和它细心遭遇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摄影:哈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