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孙译蔚、熊韧凯,原文标题:《天津,高考“佛城”变“卷城”?》,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最终,于秀莉还是做了这个“非常难”的决定,将孩子转学到天津。


两年前,“北漂”于秀莉身边便有不少朋友搬到天津。于秀莉也考虑过这件事,可一想到要离开自己生活多年的城市,重新开始一份工作,夫妻二人也要异地,想法就暂时搁置。


几乎没有人支持于秀莉,包括她的丈夫。和身边一些佛系家长一样,丈夫觉得孩子虽然没有北京户口,不能在北京高考,但总有地方可以上学。他抗拒的另一个原因是压力大——到天津,意味着要买房,要还贷款,于秀莉要到天津陪孩子,经济负担会沉重地落到他头上。


但对孩子上什么学, 于秀莉是有要求的。夫妻为此争吵多次。


之后,孩子升学这件事,全家几乎只有于秀莉一人操心。那段时间,她每晚很难入睡,早上起床后,便坐在书桌前,边上网查资料,边做笔记,偶尔打电话咨询。整理完资料后,她召集全家开会,最终决定举家搬到天津。


和于秀莉一样,因天津的高考优势、便利的落户政策,越来越多人涌入天津。2022年12月,为有效缓解天津普通高中学位供给压力,天津市政府决定未来三年将新建、改扩建一批普通高中,新增2.6万余个普通高中学位。


但进入天津,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一、涌入


在于秀莉查找的资料里,最重要的就是天津的高考数据:


天津有三所211大学:南开大学、天津大学和天津医科大学。2021年,天津高考报名人数约56000人,有高考成绩的是约54000人,高考人数全国排名倒数,本科录取最低分数线为463分,约75%的考生可以考上本科。


于秀莉和丈夫在北京落不了户,而老家河北,高考在全国是出了名的“地狱模式”。河北高考人数在全国排名前五,2021年的高考人数为63.4万人。


河北只有三所211大学:一所是东北大学秦皇岛分校,一所是河北工业大学,校址在天津,还有一所是华北电力大学保定校区,主校址在北京。在河北,上一所本科学校都不容易。


正因如此,天津成了京津冀地区,乃至山东、山西、河南等周边省份家长涌入的“高考洼地”:教育资源优质,高考相对容易,买房、落户的门槛又远低于北京。


去年,一凡和丈夫决定存款到天津买房。毕业后,她和丈夫选择到秦皇岛。丈夫在一家小公司上班,她在工厂做文职。两人工作稳定,朝九晚五。他们在秦皇岛买了自己的房子、车子。


2019年秋,他们的宝宝出生。一凡所在公司的一名新员工告诉她,自己高中转学到天津,考了一所澳门的学校。一凡感慨同事父母的明智,也意识到城市对教育的重要性。她和丈夫决定做出改变,跳出舒适区。


去年年初,一凡的丈夫换工作到天津。如今,一凡和孩子在秦皇岛留守,等在天津买房后,他们再举家搬过去。


一凡和丈夫都来自四五线小城市。小学时,父母把一凡从农村转到市里读书,她的丈夫也是初中从镇里到了市里。“父母用尽最大努力为我们创造条件,现在,换我们做奋斗者。”一凡说。


于秀莉也想给予孩子更好的学习环境。小时候,她家并不宽裕。小学毕业时,赶上初中划片政策修改,于秀莉上了一所比较差的初中。当母亲问她要不要找人,把她换到一所好一点的初中,她留恋这里的朋友,和母亲说,可以靠自己努力,取得好成绩。但在这所初中,几乎没有人学习,老师的教学质量也一般,学校的升学率很低,于秀莉最后上了一所普通学校。


高中毕业后,母亲希望她去更广阔的世界,为供她到北京读大学,于秀莉家冬天的菜只有白菜。“我来到北京,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拥有了更多机会。”于秀莉也希望通过转学,给孩子更好的教育环境,“我当然希望他能通过努力,达到一定高度,但即便我费了诸多周折,搬到天津,孩子仍没考到一所理想大学,我也能接受。至少我自己问心无愧。”


二、买房,是一场搏斗


想来天津上学的家庭,大都选择买房。


天津城六区分上三区和下三区,上三区是和平、南开、河西,下三区是红桥、河北、河东。城六区聚集着天津市一批最好的高中,也是家长买房的重点区域。


选房最先考虑的,是有多少预算、对孩子将来的规划是什么。一位和平区的中介表示,同样是三四十平方米的房子,上普通小学的只需200多万,上重点小学,可能要加100万。还要考虑房子是否可以居住,是否容易卖出。按照和平区的政策,孩子要上学,三岁时要买房,初中毕业才能将房子售出。这中间有10多年的时间。


甚至还有那种“拆间”,十几平方米,只有一间屋子,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的,产权也属于国家,但总价却高达一两百万。但为了孩子上学,依然有不少家长购买,房价也随之水涨船高。


和平区是天津市公认教育资源最好的区。但政策的变化也让一部分想在和平区购房的人望而却步。2021年8月31日,《天津市和平区小学就学和初中入学政策调整办法》出台,规定“小学一年级登记入学,须持有与和平区户籍地址相同的房产满三年”。新政设有过渡期,2023年入学,须在2022年8月31日之前持有房产。


因此,许多购房者转而将目光投向第二梯队的河西区一片。


2021年底,刘菲菲花142万在河西一片买了一间30多平方米的一居室。100多万可以在河西二片和三片买一间更大的房子,但这里的初中质量不均衡。“进入垫底校,孩子就彻底毁了。”


刘菲菲现在每个月要还近15000元贷款——天津的房子3000多元,北京的房子1万多元。


因孩子和老人需要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刘菲菲把天津的房子租了出去,每月收租1300元,又花2800元租了两室一厅。河西区一片的房价也在迅猛上涨。刘菲菲买完房后十几天,她的房子就涨了近10万。


与刘菲菲一样,于秀莉搬迁天津的计划,落到实处也不过是套三四十平米的小房子


于秀莉的丈夫做会展,疫情三年,活动几乎无法开展,家庭收入几乎没有增长。他们最终也决定在河西区买一套一居室。为维持和在北京同样的生活质量,于秀莉计划把房子租出去,再租一套两室一厅。


中介见过各种各样的情况。一套一居室里住了五口人,用柜子挡在中间,改装成两居室。


曾经,避开城六区学区溢价的一种方式是,在天津买非学区房,让孩子在老家读完高中,直接到天津高考。但去年天津出台新政,在津参加高考,需满足3年学籍。也就是说,想在天津参加高考,在外地上完初中后,便要到天津上高中。


2018年,天津市实施“海河英才”行动计划。原本在北京工作的孙喆顺势在天津落户。在此之前,在天津买房子才能落户,现在则可以直接落户。截至2021年4月底,该计划已累计引进人才38.7万人。


而孙喆选择到天津落户、买房、工作,甚至接受薪资降低,也是为孩子能在天津参加高考。他的一位同事2020年买的房。同事的孩子在河北上高三,后来在天津参加高考,考了一所211大学。同样的成绩在河北,可能只能上一所一本学校。


孙喆的孩子正在河北上小学六年级,河北和天津的教材都是人教版,他们原本也准备让孩子在河北上初中、高中,直接到天津高考。


但新政打破了计划。孙喆的妻子担心孩子在河北上完初中,无法适应天津的高中生活。他们决定今年6月孩子小学毕业后,9月便到天津上初中。各项安排因此变得紧张起来。


一凡刚开始来天津看房。过完年,天津的房价蹭蹭上涨,一凡之前关注的很多房子不是成交,就是涨价,她和老公也坐不住了。四月的一个周六,一大早,他们便坐火车到天津,直接和中介汇合,开始看房。


三室,四楼以下,上午看的两套房子符合他们最初的要求。但这两个小区的地理位置离小学、初中都不近,他们直接放弃。


近一点的,按他们的预算,只能买得起便宜些的顶楼。爬了几个六楼后,一凡觉得“顶楼真的太痛苦了”。她想到以后每天要爬一次,而且日后出手也比较困难,就犹豫了。


“看了一天房太累了,身体累、心也累,喜欢的买不起,买得起的不如意,处处要妥协。”在追求更好生活的道路上,麻烦就像六楼的楼梯,一层之后还有一层,如此直观地让你喘不过气。“与自己理想的房子妥协,与现实条件妥协,非常难受。”一凡说。


三、落差


到天津,一切才刚开始,这里也很卷。“天津孩子的英语水平普遍比较高,单词量很大。有的孩子之前在老家英语算是最好的,结果去了天津第一次月考就不及格。”在于秀莉看来,天津教育给了外来孩子一个下马威,“还有些家长说,天津的学校教育比较放松,基本全靠课后补习班。”


大量转学的状况,考验着家长和孩子的心态,也考验着天津教育系统的承压能力。


“越临近转学,越焦虑,担心孩子是否能适应新环境,自己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夫妻分居会不会出问题。”于秀莉说,后来她才知道,一个班里可能有很多转学生,“孩子不需融入集体,所有人面临的都是陌生的环境。”


当转学的背后是家庭如此大的投资和付出,亲子关系也难免受到影响。


刘菲菲现在仍在北京工作,奶奶在天津陪孩子上学。疫情最严重的半年,刘菲菲几乎没有去过天津,孩子也没法回北京。孩子平时放学回家后会看一会儿手机,要是奶奶让他去看书、写作业的规劝无效,刘菲菲还要经常进行“远程教育”。每天孩子放学回来后,刘菲菲就从摄像头里盯着他学习,一直要看到晚上十一点左右。


刘菲菲也考虑过全职陪读,但迫于经济压力,没有落实。当她告诉儿子,自己决定不辞职时,儿子反而挺高兴。他觉得,如果刘菲菲为自己辞职,自己又考不到理想成绩,压力会很大。他谈及同学的家长辞去经理职务,到天津陪读,同学感到压力很大。不过他另一个同学的父母则是在北京工作,因过于繁忙,很少到天津,同学的心情也很差。


疫情放开后,刘菲菲就每周末从北京到天津去陪孩子。


当希望利用信息差、为逃离“卷”而来的人多了,一种新的“卷”又在这些人之间形成。


如今,刘菲菲的儿子报了两个补习班,一个数学,一个语文。补习班的时间一般是两个多小时,上完就快到睡觉时间了。她前同事的孩子报了三个补习班,意味着一周三个晚上都被占用了。


刘菲菲的丈夫估算了一下孩子的分数,没有达到班级前5名,很焦虑,因为这样的成绩可能达不到天津市内五所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


刘菲菲最近才听说,南开中学的初中生都要把成绩维持在班级前20%才有希望直升本校。“好中学的孩子都这么内卷,如果我们不努力,就更加没有希望。”


4月初,刘菲菲参加了儿子学校的家长会,主题是如何在孩子低落时,帮助他们做好心理建设。她听说天津的中小学都开展了相关主题的家长会。了解到现在很多孩子都被心理问题困扰,甚至自残,她又说:“不管怎样,孩子的身心健康是最重要的。”


到了天津也不代表会一帆风顺,还是要接受无常。


孙喆一个亲戚的孩子从外地到天津,在武清区最好的私立中学之一上学。在天津,他上各种补习班,一年十几万,成绩排在班级前几名。但后来,情况越来越差,他突然不想学了,任何规劝都无用。如今,他可能处于无法考上高中的境地。


所以,孙喆坚持去天津陪孩子,即便在那里赚的钱不如在北京多。他希望以身作则,找新工作,适应新环境,引导孩子,通过学习改变自己。“不能因为父母给自己创造良好的条件,就不努力,想要更好的生活,还是要靠自己。”


越来越多的人投身这个陌生的城市,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本文首发于《看天下》2023年5月18日刊,授权虎嗅转载,更多文章,可订阅购买《看天下》杂志或关注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孙译蔚、熊韧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