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蔡炯昊,图片: 蔡炯昊,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1年夏天,我从潮汕北上泉州,进行了一次“考现学”式的观察和记录。
东南海滨的古老城市和聚落,虽然在近几十年来狂飙猛进的城市化过程中逐渐改变面貌,但是,如同当地植物旺盛的生命力和鲜艳多彩的外形一样,本地的传统建筑和建成环境依然呈现出独特的形态:多元而丰富,叠加了不同时代的痕迹,活色生香。
与国内大多数城市(被格式化的三十三层住宅楼构成的居民区),或者县城和乡镇(毫无特色的白瓷砖贴面配上铝合金窗台的多层建筑)相比,潮汕和泉州地区的空间形态,也许代表了中国城市化的另一种可能——尽管这种“可能”本身也处在一种“未完成”状态中。
潮州
今天被称为潮汕地区的范围基本涵盖了粤东韩江流域的中下游,在清代和更早的历史时期,同属潮州府管辖。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则归为近代以来崛起的通商口岸汕头治下。1991年,原来的汕头市一分为三:潮州、汕头、揭阳各自设市。这个区域对外联络的机场设在揭阳市,但因为潮汕的名声更大,便命名为“揭阳潮汕机场”。
潮州的城市面貌跟我想象的不同,城建非常落后,但并非传统的“落后”,而是叠加了多个时代的符号元素。沿街可见最近二十年的二三十层楼的商品房小区;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的居民自建房:一般一楼为门面,楼上住家或者出租,外墙贴满白色瓷砖与乡镇所见无差别,几乎无美感可言,与想象中潮汕的新式自建房部分保留传统元素,设置骑楼,外立面多设招牌,虽然凌乱,亦自有闹热的气息,又不怕日晒雨淋的样态大相径庭;同时期或更早时代的国有单位五、六层的宿舍,与其他城市同时期建成的区域类似。并且,三、四线城市,因旧城改造进程往往比一、二线城市迟缓,这类房屋和居住空间还大量存在。
我在南华路上见到了一处外贸工艺时装宿舍院落和一处公安局宿舍院落,极具时代风貌。外贸工艺时装厂宿舍的牌匾一望可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风格的工艺美术字,几乎可以做电影道具用;公安局宿舍院则门上高悬毛主席像一幅,两旁却是时下常见的写着吉祥话的红底金字春联。
此外,在前两种风格建筑的包围之中,也可见到更为传统的信仰空间和古老建筑,同在南华路上,就有一座“国王古庙”,庙仅一屋,是传统的潮汕风格,屋顶有彩塑表现龙凤及神仙形象,两端鸱吻高高翘起,亦用彩塑装饰。门口对联题曰:“国德威灵保赤子,王恩浩荡佑黎民。”
这个庙宇祭祀的对象应该就是中山大学陈春声教授在《地方故事与国家历史——韩江中下游地域的社会变迁》中所提到的韩江流域信众甚多的“三山国王”,原为本地山神信仰与王朝国家意识形态结合后的产物。这样的信仰空间和前述两种景观在城市中并行不悖,拼贴杂糅,在平面空间上呈现出类似考古学所说的“地层”。
进入潮州古城区域后,风貌为之一变,空间尺度与明清以来旧式街区并无太大变化:因原本没有为汽车通行而修筑的新式马路,早期民居多单层,采光间距要求亦比多层建筑小。所以巷道十分狭窄,支巷仅容两辆摩托车会车,行走其间不时得避让前后来往的摩托车和电瓶车。
巷道两旁民居也多为带有院落的一层房屋,多为当地传统式样,灰墙灰瓦。民居门口多贴居民手书对联,有些书法与联语皆不恶,如我所摄:“大好河山迎舜日,小康岁月乐尧天。”另一门首题为“颍川世家”的陈姓家庭院落颇大,门口一对当地风格的灯笼上书“报本堂”。
有意思的是,我在这个院落再次看到了不同时代符号的叠加,在户主贴上“加冠(原文如此)进禄”的木门之上,隐约可见门梁上的墙体上有斑驳的文字“永远革命”,显然书写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
天色渐晚,从支巷转入古城的一条主街——牌坊街,中间立有多座牌坊,上有不同主题的文字。
街两旁是改造翻新之后的骑楼,多作为商业铺面,经营当地特产和小吃。和一切近年来打造的商业仿古步行街一样,这里也成为了迪士尼化的布景,但令设计者遗憾的是,人流量非常小,并未成为“网红”,而突兀的两家“长沙臭豆腐”更使得这条街的布景显得虚假。
我随便进入一家小店,点了一份手工牛肉丸,吃不来跟外地所开的潮汕牛肉店所做有何区别,随即又到开元寺(已过开放时间)旁的一家“镇记牛杂店”点牛杂一份,有牛肝、牛肚、牛肉丸和牛肉,配沙茶酱,味尚不恶。吃罢天已近全黑,大约七点十五分,步行东出下水门,到广济桥头,桥浮桥已收,夜间不开放通行,不过灯光掩映,金碧辉煌,名不虚传。
韩江边江风徐来,对岸韩山亦装满景观灯光,璀璨若星光。江边游客不多,散步者从口音推断更多是当地居民,这也使得这个空间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被外来游客“占领”后出现网红化的结果,可谓有得有失。
汕头
潮州到汕头的车程大约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由省道转沈海高速深圳方向,沿途所见近处是韩江的冲积平原,远处是隐然有岚气的群山。
平原上除了工业厂房和自建的多层民居之外,大多种植芭蕉、树苗等经济作物,在居民区附近间或有蔬菜,或者直接长满杂草,未见有种植水稻和其他粮食作物者。这一带滨海平原自古较为贫瘠,并不适合种植水稻,故明清以来迁居南洋的侨民极多,而最早贩运进口的货物也是以暹罗的大米为大宗。
下午,我搭公交车前往汕头老城区的开埠文化馆,公交车有潮汕话报站,与闽南语接近,一时间恍若在台湾的公车上。
汕头开埠文化馆是一座四层的近代建筑,外立面是现代风格,但转角门厅则杂糅有古典柱式,整个建筑看得出来是最近翻新的。刷身份证进入后,我大致参观了其几层展厅,其中以图文并茂的形式介绍了汕头本地的历史,有些解说词颇为老套,可视作中学历史教科书叙事的本地版本。较为可观的内容是提到汕头1860年以中英天津条约的规定开埠之后的近代化历程:
汕头原为潮州府属韩江入海处的一处小渔村,本名“沙汕头”,清代渔民在此停泊避风,始建有天后宫等庙宇,成为一处市镇。开埠之后因此地是韩江流域诸码头唯一能停泊机器轮船者,一时间外商纷至沓来,设立商馆银行,进出口贸易迅速发达。此地遂成为整个粤东闽南的商务中心,与厦门在伯仲之间,甚至超乎其上,原本府城潮州则逐渐走向衰落。
开埠文化馆里列举了不同时代的史料和数据,有地图、海关统计表等,较为直观呈现了汕头在晚清民国的繁盛状况。与此同时,大量侨民由此地出国,总数达两百余万,他们中的部分人在国外积累了相当的财富,并不断回馈桑梓,银信合一的“侨批”记录下这一涓滴成海的财物流动过程。
汕头的市政现代化藉由华侨的回馈和外商的投资而进展迅猛,公私建筑一时相继筑成,其中心正是开埠文化馆所在这一以中山纪念亭为中心,被称为“小公园”的区域。
于是我从开埠文化馆出门之后,即考察汕头这片近代以来建成区的核心地带。
沿着两旁修着这些近代骑楼的街道行进,临街的外立面都粉刷一新,改造还正在进行中,大多数底楼的门面尚未开放,已经营业的也并无太多生意。可以看出,当地试图将这个片区打造成“网红”景点,然而在通向网红的过程中,似乎遭遇了一点挫折。只有少数建筑,如“汕头旅社”有部分游客在摆出pose打卡,而身边不远的背街小巷里,不少建筑贴着“危房,请勿靠近”的警示牌,但其门窗上西洋式的藤蔓植物精细雕刻和仿罗马柱式的装饰,提醒我其曾经光鲜的过去。
再将目光放远一些,可以见到水泥墙面的五六层集体宿舍,一望可知修建于改革开放前直至九十年代中叶房改之前,这类建筑曾经是中国大多数城市居民的居住空间,哪怕是曾经的通商口岸和侨乡也不例外。只是这些空间和场景都不是“小公园”改造计划中想要展示和凸显的记忆。
午后三点,阳光正好,我转入一条小巷寻找公厕,出来之后,感觉汕头旅社附近的街道出奇安静,时空仿佛凝滞。
统一的街区和房屋改造的意图是将本地某些时刻的记忆凝固下来展示,与此同时,让其他时代的异质记忆慢慢褪色直至消失。如同骑楼上统一制作悬挂的灯笼上写着:“小公园”、“1860”字样,迪士尼化之后的街区只想呈现给游客关于本地近代的开埠和商贸繁华的记忆。近现代史上的战争与革命、社会主义时期的公有化改造、改革开放初期的重新繁荣以及相伴而来的无序与喧嚣,则不再被提起,只留存于本地居民的记忆之中。
带着这些想法,我骑车赶往中山纪念亭附近,却发现前方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拦住了去路。正在我踌躇不前,不得不转入路旁时,却眼前一亮:一位作画者面对着一片瓦砾遍地的废墟和搭建巨大钢铁桁架和塔吊车的工地作画,他的画作接近完成,与工地、废墟以及稍远处改造一新的洋楼恰成镜像,既写实又有些“写意”(见图片)。
我走近与他攀谈,画家是个当地中年人,他说他画得“太迟了”,这里已经变得太多,如今像个“横店影视城”,政府把改造计划承包给了一个台湾投资商。“被骗了,”他指着对街一幢装饰了很多立柱的西洋式建筑说,“这栋以前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不是说他改建得粗糙,而是外观都完全变动了,哎!”
随即他跟我介绍了很多这个片区的历史:“这里从解放前就是汕头的市中心,汕头过去就像今天的深圳,是中国第二个通电报的城市,如今成了特困区,哈哈。解放后,很多洋房被没收又改变用途。改革开放初期,这条街曾经是卖走私手表的一条街。”
本地人用艺术的形式去记录城市改造过程中的一个瞬间,这种记录同时也意味着表达和记忆,只是可能无力对抗在此之前和之后的无数种外来的或自上而下的历史叙述,最终被淹没和遗忘。
我告别画家,转过工地所设置的一面围挡幕墙,映入眼帘的是2017年重建的中山纪念亭,据说是仿造1928年其最初修建的样式。中山纪念亭的背后,确实如同横店影视城中所展示的民国上海或是香港,这里的游客稍多,有人说某个建筑的前身是“永安公司”,“现在在上海和香港还有的”。另有游客穿着民国式样的西装在“永安公司”前摆姿势拍照,一切开始有了网红气味。
我匆匆吃了一碗甜品后离开,来到几百米外的存心善堂,近代以来的潮汕地区著名慈善组织,四层楼高的办公地点对外开放,展览其历史和最近的业务,不过外墙也是在两年前改造现在焕然一新的样子,从后窗看去,可以看到不少缺乏维护的旧民居,有些连门窗也不稳当了。
我从存心善堂出门后来到《孤独星球》上有介绍的天后宫和关帝庙,旁边也有一座规模较小的“国王庙”。
天后宫和关帝庙都是典型的潮汕传统庙宇建筑,屋顶上有各种繁复的彩塑,取材多来自传统戏曲,有意思的是,两座庙宇的侧墙内面都有彩塑的一龙一虎,生动可爱,如同卡通形象,让我想起五条人活泼的潮汕话歌曲。在这里,信仰也是充满生活气息的,并不一味威严庄重而显得邈远。天后宫对街是2017年修复的古戏台,据其上文字介绍,此地正是汕头在嘉庆年间开始成为市镇时所建,见证这个城市早期的发展史。
大约五点半,我搭公交车返回中旅汽车站,不料遭遇晚高峰的车流,耗费四十分钟尚未出汕头市,而沿途所见汕头的新城区,有还未开业的万象城和无数与其他二线城市类似的高层住宅区和商业区,人流与车流同样汹涌,可知当地人“特困区”的调侃有些夸张了。
路上耗费近两个小时才抵达潮州,我随即步行到一家连锁的“香顿牛杂”店点了一大份牛杂粉丝汤,味道不错,回酒店后又买卤鹅小半只,配上啤酒,一天的劳乏顿消。
潮州2
早饭后搭车过韩江到韩山山麓的韩文公祠,祠依山势而建,最早可追溯至南宋年间,后来屡经兴废,最近一次重建是在1984年。入大门以后拾级而上,两旁所建廊中墙上刊有历代古人及今人题词石刻,其中今人亦不乏书法词意皆嘉者。
步入正院,眼前建筑系广东一带传统宗祠式建筑,与受闽南风格影响明显的佛寺并不相同。这个现象很有意思,就我的观察所得,潮汕一带建筑大约可分两个系统:民居及宗祠及本土神明信仰所建宫庙,与广府建筑相似略有本地特色;佛寺则无论是屋顶装潢还是墙体,皆与闽南相似。
这似乎提示了一些历史的线索:佛教由闽南入粤东,所以修建佛寺的工匠技艺与闽南类似。韩文公祠一进院落之中四墙放置了历代重修此祠的碑记和名流参访所作诗文,亦有可观者,然不及细看。从碑记和诗文可得到一个印象:
自宋以后,潮州士大夫与地方官对韩愈治潮的功绩推崇备至,韩愈似乎成为了一个连接中原正统与地处荒远的边裔小城之间的符号。宋代以降,韩江、韩山之名始建于文献,亦是一个韩愈历史记忆在当地逐步强化的旁证。然而揆诸事实,韩愈被贬谪任潮州知府为时不过八月,而事迹见于他自己所作《祭鳄鱼文》等篇章之中,从这些文字看,韩愈对潮州的观感并不甚佳。
从韩文公祠正殿继续向上,有展览其生平事迹的“侍郎阁”,内容不足观,但其前坪位置较高,可俯瞰潮州全城及韩江江面上广济桥,是观景的宝地。
我略作停留后便出门下山,时间大约是十点半。随后,便来到韩文公祠对面的广济桥东岸入口,由此登桥,江风拂面,听着桥头涛声,也不觉太热。此桥的特色在于两岸分列二十四个石砌桥墩,其上建传统楼阁,而江心部分系用浮桥连接,每日收放。浮桥收起之后,行人不可过江,但韩江上船只可以穿行无碍,这是早年建桥者船人两便的巧思,于建筑而言则成为一种特别的景观。
事实上,自宋以来,广济桥也是屡毁屡建,1958年曾经改建成为可通行机动车的公路桥。最近一次重修广济桥则是2002年,完工于2007年,虽是新构,但能存古意,建筑也极壮观,似乎不能视为寻常“假古董”。
11点过江下桥入广济门,转入内街一家“老柯小吃店”点蚝汤一碗,30元,用料很足,接近当年去台湾访学时所常吃的味道。此店开在“潮州市水产供销社”的一楼,供销社大楼共六层,二楼以上临街都是连通的阳台走廊,这种形制常见于五十至七十年代的各地城镇。尤其令我感叹的是,此栋建筑与我家乡靖港镇早年的供销社如出一辙,街道的尺度也接近,甚至连街巷中混合着水产、干果的潮湿气味也接近。
中午十二点,来到下水门内附近的饶宗颐学术馆。
有意思的是,作为最著名的潮州籍文史学者之一的纪念地,整个学术馆建筑风貌结合了大量江南园林的元素,只在少数装饰构件上使用了本地民居和宗祠的风格,而与闽南风格的佛寺更是相去甚远。虽然不知建筑设计者是谁,但建造的时候饶先生尚在世,应该经过他本人首肯,这背后的心态倒是颇值得玩味。
学术馆分几个展厅,有饶先生生平事迹和学术成就介绍,大多用图片及文字,略一观之。最可观者,是饶先生书画的真迹,立意与技法都好,让我一个书画的门外汉也不由得击节赞叹,印象深刻的集句和联语有:
“颐卦慎言语节饮食,曲礼别同异明是非。”
“山不在高洞宜深石宜怪,园须脱俗树欲古竹欲疏。”
而他所临摹的敦煌壁画,又在相似中多了几分顽皮与灵动,可见大师的童心与率性。
午后一点左右出门步行到开元寺,寺始建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故以年号得名。现存建筑是明显的闽南佛寺风格,红墙黄色琉璃顶,配上飞檐彩塑,阳光下确实闹热璀璨。入寺之后,风铃摇曳,空灵的声响反衬院落中的阒静。由侧门入,转入正殿之后,见两匾额,恰可构成一组叙事:匾一:“度一切苦厄”;匾二:“皆大欢喜”。令人莞尔,充满机锋。
一点半从开元寺出来,气温近三十六度,暑热难耐,乘三轮车前往己略黄公祠。此黄公祠以木雕构建知名,主题多为流传甚广的历史人物掌故,立意无非忠孝节义,雕刻手法极为繁复,从审美角度,并不高明。不过祠中西侧有一叠石假山不俗,微型拱桥和月洞门启人有登山的念头,意识可随视线如入画中游,而另一面墙体上则贴有今人所制的“请勿攀爬”的标牌,将人拽回现实世界,构成与假山的互文关系,颇有妙处。
出祠已近两点,体力不支,搭车返酒店,略事修整之后前往潮汕高铁站。沿途可见潮汕乡镇的无序,自建房屋杂乱无章,路面多有破裂不平整,途中有一辆左转车甚至横冲直撞,险些碰到我所坐的车。潮汕地区犹如一个巨大的城乡结合部,野蛮生长,充满活力,但也无序混乱,令人有时无所适从。
泉州
从潮州前往泉州,沿途山色可观,但也可见不少成林的桉树,桉树这一外来物种在华南地区的泛滥,同时对生态和审美意识构成冲击。车入福建境,可见到一个明显的变化,乡镇自建房统一修建了红色的坡面屋顶,虽然有些艳丽,但统一而有序的屋顶。
泉州街上,不见了潮汕地区常见的摩托车,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电瓶车四处疾驰。相对呼啸而过的摩托车而言,电动车似乎是一种被“驯服”得更好的交通工具,不那么张扬和野性,尽管有些骑手会偶尔破坏交通规则。统一的新式红色民居屋顶以及电动车,都提示了自上而下的力量在闽南比潮汕更强。
饭后步行至西街,整个街道熙熙攘攘,门店已经与各地步行街仿古街同质化,甚至出现“成都掏耳朵”门面两家,类似上海南京路的土味魔都“许愿洞”的“神龙居”一家,也许这是泉州吸引各地游客的一个表征,但是这对于一个要深度体验本地文化的探访者而言却并不友好,犹如一杯原味饮料上已经堆积了太厚的泡沫,影响口感。
第二天十点半起床,搭公交车去西街,步行前往开元寺。
下车后见到泉州书城,进去一逛,是老派新华书店气象,顾客寥寥,童书教辅成为大宗,选购王铭铭编著:《茶·街·庙》一书。十一点在西街上一家本地小吃店吃午餐,点牛杂汤、姜母鸭各一份,牛杂汤无足观,用料口味都较劣;姜母鸭与台湾炖汤的做法不同,是干煎的,别有风味。
十一点半入开元寺,开元寺面积广阔,正门题匾曰:“紫云”,门中有对联数幅,其中一幅录朱熹评泉州句:“此间原系佛国,满街都是圣人”。入正门后有一深广的拜庭,全用花岗岩石铺成,两旁立有历代碑记经幢,最早可追溯至南宋。寺本身建于唐开元年间,与潮州开元寺同,以年号得名。寺址本为当地黄姓士大夫宅院,院中有桑树,舍宅为寺后曾开白莲花,故大雄宝殿匾额题曰:“桑莲法界”,现存大殿系明崇祯年间重建,清代至今屡有维修,而基本形制未变。从深广的拜庭看两层歇山顶的大雄宝殿,结合了明代官式建筑与闽南当地风格的构件与色彩,庄严中透出一些明艳活泼,具有相当的美感,使人一见而忘却烦恼。
信仰的发生,常需要外在环境的牵引,甚至调动感官的刺激,建筑、雕塑、绘画乃至香烛的气味皆有助力,古人入开元寺这种名山巨构,见香烟渺渺,听风铃梵音,信仰自然而然也就产生了。开元寺现今最为著名者,当是建于南宋年间的东西两座石塔,东塔名为镇国塔,高48米有余,每层各壁塑有金刚、力士等佛教形象,威严厚重,与蓝天白云掩映,更能震撼人心。
东塔之后有一高台,立有1952年泉州市人民政府所立碑记,记录解放初期修缮保护双塔的经过,背后则写有当时经由实测得出的双塔每层高度和总高度。碑记文风字体俱佳,与其他地方所见文保碑记风格颇有不同,这是泉州乃至整个闽南地区的文保牌的一个特色。
寺中又有泉州湾古船陈列馆、弘一法师纪念馆,皆可一观,弘一法师青年时代为新文化运动先驱,擅长各种新文艺,中年以后遁入空门而南下泉州,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开元寺、承天寺等泉州寺庙为其晚年说法之所。1942年,弘一法师圆寂于泉州养老院中,舍利则分置泉州与杭州虎跑寺剃度之所。
下午三点,气温接近36度,暑热难耐,遂出寺搭车赴泉州博物馆。
泉州博物馆中文物并不甚多,陈设展览也基本沿教科书式线索而增加本地的材料与器物,大力凸显泉州城在宋元的多元繁荣,明清展厅则重在凸显海疆重镇和抗倭的历史,与台湾的关系亦是重点展示的内容,人物部分,施琅、李光地的介绍远多于李贽,这也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反潮流”思想在今天似乎也越来越不合潮流,远不如“理学名臣”的地位了。
馆后另有一新开辟不久的“闽南建筑展览馆”,别有洞天。对闽南建筑的形制、历史、现存状况均有颇具文采的介绍。实物及图片也详尽清晰,观览之后对闽南建筑的大体特征可有一个基本了解。
五点出馆,步入马路对面的西湖公园,寻一湖边茶座充电喝茶解暑,茶具座椅露天而设,茶客都操闽南语,中年男女为主,倒是颇有成都茶馆的况味。
泉州2
晨八点起床,早餐后出门往承天寺。
承天寺重建于八十年代中期,有民国及八十年代碑记,入门道路中古榕夹道,浓荫蔽天,阳光从树叶间隙泻下,光影焯焯,呈现出类似印象派画作的美感,侧墙嵌入“南无阿弥陀佛”字,字体苍劲有力。今日为农历六月十五,寺中礼佛者不少,但皆为中老年女性。这个现象提示我,佛教信仰与性别的关系,在王铭铭书中也提及中老年女性持续礼佛,但男性家庭成员参与甚少的现象,可见在当地女性与佛教的关系较男性更为紧密。
出承天寺后南行至泉州文庙,在不长的一段路上途经庙宇与基督教堂,屋顶的宗教符号多彩斑斓,泉州古城不愧为“世界宗教博物馆”。文庙泮池,两棵巨榕相对,树荫略解暑意,时近中午,四下阒静无人。出文庙侧面,正午阳光下,天空湛蓝如洗,闽南建筑的屋顶和山墙更显金碧辉煌,眩人眼目。文庙西侧院墙,以闽南传统“出砖入石”技法砌筑,红灰相间的墙体在阳光直射之下,规整的几何造型更显刚劲有力,巨大的榕树树冠露出墙体之上,不规则的深绿色荫蔽暖色的墙体,则在刚劲之外,增添了一分柔美。
下午两点与高中同学曹烯博会合,他任职于中国规划设计院深圳分院,来泉州出差。我们从城东南的清净寺开始行走。
清净寺始建于宋真宗祥符二年,公元1009年,为当时侨居泉州的阿拉伯穆斯林修建,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古阿拉伯风格清真寺。清净寺门楼以辉绿石和花岗岩砌筑。
泉州在宋元时期是重要的海上贸易中心,番舶辐辏,随着季风方向跨海而来的各国商人们,带来异域的商品,也带来不同的信仰。无形的信仰需要有形的物理空间转译而入人心,于是就有了这些石构的、木构的建筑和雕塑,在城中的一隅之地,并行不悖。明清时期,随着朝廷的海禁政策与海陆地形的变迁,泉州港口淤塞,外贸减少,清净寺也一度衰落。然而石构的颓败速度远比木构缓慢,近千年中,其主体建筑仍然雄峙于此,作为“石头的史书”,向后人诉说过去的故事。
出清净寺后,我们向东来到不远处的通淮关帝庙,此时天气陡变,倏忽之间云层聚拢,暴雨如注。但天气丝毫阻挡不了关帝庙前烧香叩拜的人群,雨中香烟缭绕,寺中人声与卜卦、求签之声混合,无不提示了此地民间信仰的旺盛活力。作为文保单位的古建筑,同时仍是与本地居民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信仰空间,在保护修缮的同时,并没有被博物馆化。
半小时后,暴雨止歇,我们继续南行,来到泉州宋元时期古城的南门——德济门遗址以及左近的天后宫,夕阳从破开的云层中穿出,照射在金碧的屋顶与红色墙体上,如入幻境。德济门遗址的残砖断石,与近处喧闹的街市则如同古今的隔空对话。夜色将至,我们重回西街,彩云承托,满月如盘。西街的夜永远熙熙攘攘,开元寺的双塔与近代的钟楼伫立两端,中间是千年的繁华。
泉州3
上午十点半到西街与曹烯博会合,重游开元寺。
他注意到开元寺东塔(镇国塔)的卯榫结构比实际的木构可能更为密集,应该起到一种夸张的装饰作用,而我上次看未能注意及此,可见专业训练使得不同的人对不同信息的敏感度不同。
中午一点出寺西门,暑热难当,北行至万达广场吃饭,全国的商业综合体都类似,充斥着没有明显地域特色的连锁餐饮品牌,这种现象就是项飙所说的“附近”的消失之后的状况。
两点四十曹去火车站回深圳,我回酒店休息避暑洗衣。五点,日影渐西,出门乘公交车往洛阳桥。车出老城区后,沿途渐渐多了些毫无特色的住宅和商业建筑,与其他城市类似。
大约六点抵达洛阳桥南,此地本为洛阳江万安渡口要冲之地,宋代帆樯林立,商贾繁盛,但因时有行人货物坠江之弊,故有修桥之动议。洛阳桥最初修建于北宋皇祐五年(1053),历时六年于嘉祐四年(1059)竣工,主持其事的是知府蔡襄,为当时一项利民的盛举。
千年之后的今天,随着海港淤积,海岸线向外延伸,此地仍是普通乡镇,居民多自建房,间有闽南传统红砖古厝。从这些村落中步行一公里左右至洛阳桥头,桥南百米有蔡襄祠,桥头有历代修整碑记,立意亦多为纪念蔡襄知泉州时主持始建洛阳桥(又名万安桥)。
这天下午,正逢泉州申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成功,主题系“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当地村民正在政府组织下举行庆祝活动,载歌载舞,本地独立乐队也赶来助兴演出,与传统歌舞并行不悖,空气中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桥头有两棵巨大的榕树和巨石,儿童嬉戏于上,桥下退潮之后是河口海滨的滩涂沼泽,淤泥丰富,多有螃蟹和牡蛎。桥头有剥牡蛎的老年妇女,滩涂上不少儿童捕捉不时从洞中钻出的螃蟹,也有中年人用桶装满刚捕捉的螃蟹向我介绍兜售,但并不强求。周围充斥着闽南语的乡谈,外来游客并不占多数,千年古桥与本地居民的生活世界融为一体,毫无违和之感,这是我见过的最为富有生气和活力的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就这点来说,泉州古城申遗成功也名至实归。
桥北的老人在蔡襄的巨型雕像下唱着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不觉手舞足蹈。桥中月光菩萨的像侧刻着涅槃经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已灭为乐……”我在晚风和歌声里,看着夕阳落下山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蔡炯昊(历史学博士,现任教于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近年来关注历史记忆和建筑空间变迁等议题。),图片: 蔡炯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