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译蔚、赖钰,编辑:沈佳音,原文标题:《他们把自己从双一流卷到了双非》,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两年前考研结束后,李凡从北京师范大学调剂到广西民族大学,从社会学跨到民族学。


逆向考研,对李凡来说,可能是人生某一阶段的一种妥协行为。向什么妥协呢?他说:“向欲望妥协吧,先谋一个明确可行的出路。”


考研越来越难。新东方在《2023硕士研究生招生数据解读报告》中,汇总了2023年考研全部864所招生单位的官方招生数据。2023年研究生考录比约为4:1。


所以,逆向考研的人越来越多。武汉科技大学公布的该校2022级研究生招生数据显示,2022级硕士研究生新生总数3188名,来自“双一流”高校的新生有64所高校的159人。其中,8名第一志愿报考武汉科技大学的新生分别来自同济大学、华中科技大学、武汉大学、重庆大学、中山大学等高校。


此外,深圳大学数据显示,该校2022年共录取硕士生5006人,“双一流”高校生源占比达到41%,不乏来自北京大学、上海交通大学、浙江大学和南京大学等名校的学生。昆明理工大学2022级硕士研究生新生中,有92人来自北京大学、山东大学、中山大学、中南大学等。上海应用技术大学2022级硕士研究生新生中,14人来自“985工程”院校,48人来自“211工程”院校,共占比5.8%。


中国教育在线总编辑陈志文接受媒体采访时谈到,当下的“考研热”,本质上是高等教育普及化后,学历贬值带来的递延效应,即“考研高考化”,核心追求从“考上好学校”,变成了“考上研究生”。一个最典型的例证是“逆向考研”,即“双一流”名校学生考取“双非”院校研究生。


在逆向考研的声音中,原因各种各样:找工作很难、卷累了、想再提升学历……


一、“我把自己从双一流卷到了双非”


去年,徐非从双一流学科高校考入双非高校。她本以为自己的本科学校是班级里较好的。后来,她发现,自己研究生所在专业的60人里,有13人的本科是985、211,其中不乏学生来自上海交大和人大等高校。


他们班30多人,6人保研。徐非差一点也能保研,但她在复试时被刷掉了。第二年备考时,徐非熟悉的十几人中,只有一人工作,其余的人几乎都考研了。


“卷累了”是徐非直接选择逆向考研的首要原因。


徐非之前的计划是出国读研,之后再申请读博。从大一到大三,她几乎每个假期都在学雅思、写论文、参加各种活动,为出国申请做准备。甚至过年时,她也只休息三四天。大三时,徐非已申请了四五所全球排名前20的学校。


但疫情打乱了一切。有的学校线上教学,她认为效果肯定不好,有的学校可以包机过去,但那边疫情形势严峻,徐非的父母不同意她过去。


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局面向徐非袭来。


当时正值10月,是考研报名季,徐非也报了名。备考时间短,再加上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她的考试结果并不理想。


当时,周围的同学保研、出国、工作,每个人按照自己的规划往前走,徐非心里很慌。第二年春天,她参加春招,能搜索到的不限专业的岗位,她几乎都投递了。


在南京,很少有单位招聘农林专业的女毕业生,面试的公司基本二面便把她刷下去了。“南京好学校很多,像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南京理工大学等,就业竞争激烈。连工作都找不到,更别谈工资了。”


一段时间后,徐非返回山西老家继续找工作。几乎所有的HR都告诉她,入职要接受3个月的试用期,转正后才交五险一金。试用期的薪资一般只有两三千元,不包括交通补贴,食补之类。甚至有一家代账公司,称一个月的工资是800元。这个待遇让她无法接受。


“即便大专毕业,我也能赚这么多钱,甚至可能赚得更多。”徐非说。


恰好三四月是山西省联考,徐非又开始着手公务员和事业编的考试。准备公务员考试时,徐非边学边想,“为什么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我什么都接,但什么结果也没有。”


那段时间,徐非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肚子里长了一颗瘤子。她放弃考公,开始住院、看病,之后休息了三四个月。有一天,她在海南玩,躺在床上想,难道真的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还是要读书,还是要考研。”她想。


但以她当时的状态,再次考985学校,也许会导致病情复发。山西财经大学偶然进入徐非的报考范围。这所学校离徐非家只有200米,秋招时,徐非到学校了解企业招聘的情况,发现财务岗、审计岗的薪资能有六七千元的底薪。她对此满意。


报名考研时,徐非决定跨专业。


“我周围人文、社科、农林专业的同学,即便来自211高校,也不容易就业。相比之下,理工科学生的就业率还可以,但跨考理工科不是很现实。”徐非说。


最终,她跨考经管类,她准备的管理学联考满分300分,她平时一般能达到235~238分的成绩。


徐非对自己的本科专业不感兴趣。填写高考志愿时,她也未曾想到会被最后一个随便填写的专业录取。当时,学校转专业的政策严格,要求班级前五。“但如果我成绩达到那个水平,可能便不会转专业了。”徐非说。


虽然徐非一直没有换专业,但她考的证书,参加的社会实践,甚至申请的学校都是经管类的。


当年一起本科毕业的同学,有人去了南京大学、北京大学读研,还有人去了上海交大、人民大学。和他们相比,徐非还是会有自卑感。“在学校时,我的成绩比他们强,别人休息时,我也在学习。那时同学经常说,我卷到他们了,但卷了两三年,我把自己卷到了双非。”


徐非对研究生的课程并不满意。有三门专业课,两门和经济相关,一门是高级财务会计。经济相关的课,徐非在本科时便通过报班以及自学学过了。另外一门课的老师上课为学生播放学习平台上的录制课程,然后念PPT。后来,徐非还是通过到B站上课,自己刷题,通过了考试。


徐非不知道这次毕业后能不能找到理想的工作。


原本,徐非自认为是一个有理想抱负的人,想读研、读博,以后在大城市工作,一直往上走。“原本以为双一流学科的毕业生应该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但现实告诉我,自己只值800元、2000元。”


现在,她的想法是只要能顺利毕业,找到年薪8万元左右或以上的工作,能养活自己就可以。


二、找不到工作


“我考研时没想太多,觉得想往上考,学历更好一点。现在回想,那时缺少一个对自己来说更宏观的规划。”王柯说。


两年前,王柯从一所211院校调剂到一所双非院校,从化学跨专业考入心理学。


这是王柯第二次考研。她的目标院校是北京师范大学。第二次的成绩和目标学校要求的成绩相差20分,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再考一年没有太大意义,最终选择调剂。


考研失利后,王柯也想过找工作,但化学专业的毕业生难以找到对口专业,最合适的工作是教培机构的老师,但她没有教师资格证,没有实习经历,也不是应届生,更加难以就业,考编也难。


虽然考研分数没有达到目标学校要求,但在整体的分数段里属于中等偏上,调剂的希望比较大,她最终选择调剂。


调剂像高考报志愿,分高中低档。已经开始调剂一个星期,很多和王柯分数差不多的人已经调走,王柯连一个复试通知都没有收到,她甚至没有拿到保底院校的复试资格。她记得那时每天的压力很大,很绝望。3月底,她终于收到了现在就读学校的录取通知。


刚调剂完,王柯特别焦虑。“用心理学的说法叫灾难性思维,觉得完了,好像三年后,毕业即失业。”


后来,她逐渐发现,学校只是一方面,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份、如何规划、是否有实习经历,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才是自己的竞争力。


研究生二年级时,王柯进入北京一所大厂实习,她当时投的是人力资源岗,是心理学的对口岗位。“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信心。之前,我觉得就读双非学校后,很难有机会进入大厂。”


虽然王柯学了心理学,但之后的计划还是考公、考编,对口的岗位是心理老师、狱警等。研究生比本科生在考编、考公上有更大优势,比如在入职起点、报考限制、晋升等环节上。她决定毕业后直接就业。


三、继续读博


本科毕业后,曹旗找不到和专业相关的工作。大部分生物公司要求研究生及以上学历,本科学历只能做销售或教培机构的生物教师。


读研是一个很自然的选择。曹旗的室友,有四人考研,其他两人从事的也并非本专业的工作。


“虽然不知道其他的路是什么,但我更抵触眼下的路,所以选择了考研。”曹旗说。


而且她本科四年做了三次手术,她得的病发病没有任何规律,且比较频繁,医生也没有办法。所以,她从一所985学校考入一所离家近的双非院校,方便养病。


“这个平台不如之前的好,所以我要在这个平台中选择更好的专业。”曹旗研究生所在的专业拥有国家重点实验室,师资比较好,一些国内外的教授也会偶尔到这里演讲。


研一、研二时,曹旗常待在实验室,从早上8点半,到晚上9点半。周末也只休息一天。他们主要研究基因如何帮助植物抗旱。


实验做不出是曹旗最难、最崩溃的时候。他们要养一种草,这种草长得快,两三个月能种一袋。有时候苗都种不好,导师会说苗都种不好,实验怎么做?曹旗的心情也被小小的一株植物弄糟了。


研究生三年,曹旗承受了很大的科研压力。“大家都挺卷的,别人在国际顶刊上发文章,你只能在小刊物上发文章,心理压力也挺大。”


曹旗也羡慕那些考上更好学校的人。她的室友保研到了上海交通大学。“但是有多大碗吃多少饭,在自己没有办法和更优秀的人比较时,做好自己的事,想读研,便可以读,已经很好了。人生要是比着过,那就没法过了。”


研究生这几年,曹旗也有很多收获。她跟着导师发了几篇论文,去年也申请到国家奖学金。曹旗觉得,比获奖更重要的是,这个荣誉证明自己这三年并没有虚度。这也让她对毕业后找工作有了信心。


本科时,李凡没考虑过工作。“工作机会有是有,但很难,想着考研更有把握一些。读研主要是让自己有一个更加深入了解、更加擅长的领域,也算是深化自己的技能。取得一个更高的学历的话,对之后的人生发展应该会有帮助。”


考研成绩不太理想,但李凡不想再战了,选择“向下流动”。“这个学校已经不错了,每年有四五百万人考研,但升学的名额只有100多万,升学率会越来越低的。所以在这种压力的情况下,可能会越来越不挑食。也没得挑。”


李凡现在的室友很难理解他的选择:“他说,要是我像你这样在北师大学习过,我才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他们很多都只是为了一个文凭而来的。


李凡坦言,双非高校的奖学金和双一流高校差一大截。他偶尔也会后悔,但现在的专业是学校的王牌专业,有很多专业的师资力量,如果想学一些东西,老师有能力为学生提供帮助。


所以度过了最初的失落后,李凡也在广西民族大学渐渐找到方向。


李凡正在广西唯一一个苗族自治县调研。今年年初,他到实地研究的村庄住了3个月左右,拜访村中对当地民族文化比较了解的、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到普通村民家中和他们一起聊天、吃饭。


一个人来到陌生的村庄,对“社恐”李凡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但他也很享受深入了解人类文化思想的过程。


如果能继续升学,李凡还是想读博。“如果能拥有博士学位,对于学生生涯,基本也算圆满结束了。拥有博士学位,进入高等教育机构更方便。即便不进入高校,一些地区对博士的人才引进,待遇也是非常好的。”


如果不行的话,李凡打算工作,可以到少数民族地区做民族工作,或到一般社区做普通的社会工作,甚至去中小学做讲师。他的要求很低,有个工作就行。


李凡也渐渐喜欢上这里了。“广西很美,北京啥也没有。能来到这里学习也挺好的,没有太大压力。我们这个专业本来就是拥抱各种文化的,喜欢与众不同。”


文中采访对象均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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