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劳骏晶,头图来自:《黑暗荣耀》


一位护士,一位演员,全国最好大学的哲学系学生,一位女团成员,一位炼油厂的工人,这些社会身份听起来没有共性,是成年人社会里一个个普通的原子。


但只有受害者知道,这些人就是当年的霸凌者。


3月10日,韩剧《黑暗荣耀》在Netflix播出第二季。宋慧乔饰演的文东恩终于开展了她的复仇。当年参与校园霸凌的五人均被撕掉了伪装的体面,堕入地狱。


这是一部“爽”剧,之所以“爽”,因为现实中无法重演这样的故事。偶然性很少站在受害者这边。用私人暴力复仇难以想象,法律和制度也无法惩罚每一个霸凌者,恶有恶报似乎更多存在于理想世界的玄学规则里。


现实世界冷酷得多,少数霸凌者被舆论发现,大多数的霸凌者则顺利长大成人,把校园霸凌当成了孩童时代的一场小小“义举”,一桩陈年往事。“因为那个人真的很讨厌,全班都讨厌他。”在社交平台各种讨论校园霸凌的话题里,你总能看到这些声音。


体面人


像《黑暗荣耀》里的文东恩一样,31岁的韩国姑娘朴成敏(音译)也遭遇过类似的校园霸凌。她知道一个直发器的温度。对方两个人,把直发器按在她胳膊上,造成二级烫伤,留下了永远的疤痕。霸凌者还用叉子刺她,用各种东西砸她,一个巴掌打得她虹膜撕裂。


韩剧《黑暗荣耀》剧照。
韩剧《黑暗荣耀》剧照。


她在一个YouTube节目上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当时还是初中生的她,不敢向外界求救,直到被烫伤的地方化脓,才被大人发现。


上了大学,她竟然与霸凌者中的一个迎面撞上,两个人又成了校友。对方仿佛不记得霸凌的事,笑着和她打招呼,告诉一帮朋友,自己认识她。


工作后,朴成敏翻看那两个人的社交平台,发现他们成了护士,拿了社会福祉士(社工)资格证,甚至还是慈善团体资助人。


他们的SNS上塞满了光鲜体面的生活日常。朴成敏气得发抖,却无能为力。她无法像《黑暗荣耀》里那样,耗费自己的一生来酝酿一场复仇计划,用私人暴力讨回正义。她所能做的就是在节目里提起这件事,不提这两个人的名字,而让他们处在被曝光的恐惧里,再受一点良心的谴责,如果他们还有良心的话。


在我们朴素的正义观里,校园霸凌这件事上,受害者遭遇的痛苦和施害者付出的代价总是这般不匹配。当受害者抑郁、痛苦、轻生时,加害者顺利长大了。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心理中心专职教师孙锦露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只有20%的校园霸凌事件会被告知学校和老师,而80%的欺凌事件会石沉大海。”


只有当受害者站出来,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某人曾是个霸凌者。


泰国演员陈炳林被昔日的同学指责言语辱骂、殴打霸凌了自己,之后他发推特道歉,并继续着他的演艺事业。韩国女团成员金佳蓝也被爆出校园暴力事件,韩国校园暴力自治委员会出具的通知书显示,她被定为五级校园暴力。还有2月24日被任命的韩国国家搜查本部长的儿子,这位高官之子也是韩国首尔大学哲学系的学生,他不光霸凌同学,还得到了高官父亲的庇佑。


这些冰山一角已足够骇人。


平凡的大多数


也不是所有的霸凌者都是体面的公众人物,大多数人长成了普通的大人,是平凡的大多数里的一员


法庭上,王胜男终于见到了霸凌自己的男人,他穿着黑色卫衣,头发很长,全程没有看王胜男一眼。很难想象,在上法庭之前,他俩是温岭中学的校友,是霸凌和被霸凌的关系。


王胜男是“神女”事件的主人公。2019年,她因状告霸凌者而上过热搜。她遭遇的长达十年的霸凌有一个荒唐的开端:同学碰碎了她的杯子,而同桌开玩笑,这杯子值300万元。


韩剧《黑暗荣耀》剧照。
韩剧《黑暗荣耀》剧照。


这件事情发到了温岭中学的贴吧,针对王胜男的讨论从300万元的杯子,蔓延到她的长相、家境、私生活。于是,一个奇葩女同学被塑造出来:家产上亿、穿着老土、男友无数、貌如凤姐的神奇女子,简称“神女”。


这在线上线下都造成了轰动,贴吧里帖子迭出,学校里其他班的同学涌来围观。此后,王胜男没了朋友,她被陌生的学姐拦住打耳光,尝试自杀,从学校毕业后仍然会被人认出来。


而温岭中学吧的吧主,尤为热衷传播“神女”故事。他还搞出一堆小号,互相爆料、模拟王胜男的账号发私密照。毕业多年后,他还在贴吧回顾“神女”的故事,造谣说她不断更换男友、卖淫。这个网暴者如幕后大佬般摧毁着王胜男的生活。


当王胜男的丈夫找到此人时才发现,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家境一般,母亲做手工活,父亲是个木匠。两位老人一直道歉,说儿子老实,只是炼油厂的外操工。据媒体报道,王胜男在法庭上看到了此人的样子,对他印象深刻,他下巴后缩,嘴鼻尖挺,一副委顿的样子。


最终,对方因诽谤罪被判三个月拘役。长达十年的霸凌至此收场。


校园欺凌涉及了我国刑法中的两条内容:故意伤害罪和侮辱罪。2021年,刑事责任年龄的起点也已被下调至12周岁。


但它仍然很难进入校园的隐秘环境中,渗透到未成年人的心里去。即便他们长大,那些伤害也可能被“开个玩笑”带过。或者像霸凌了王胜男的校友那样,在法庭上坚称,自己没有诽谤,是王胜男人品和道德有问题。


惩罚


在极端而严重的情况下,法律会出面主持正义。


2022年6月1日,中国警方在线微博通报了一起校园霸凌典型案件:南京的17岁未成年人王某、张某在校园内纠集多人,殴打同学冯某导致其昏迷,造成多处受伤,还拿走了价值2000多元的手机和50元现金。最终王某、张某被判处有期徒刑6个月,其他4人判处有期徒刑6个月,缓刑1年。


裁判文书网上有不少这样的判罚,刑期在一到两年不等。比如吉林省吉林市16岁未成年人杜某因强行索要了2名同学的30元,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2个月,并处罚金1000元。


韩剧《少年法庭》剧照。
韩剧《少年法庭》剧照。


2021年5月,教育部颁布的《未成年人学校保护规定》提出了学生欺凌的认定标准,提出欺凌者应当是“在年龄、身体或者人数等方面占优势的一方”。从学生欺凌现象整体上看,大多数欺凌者确实是利用自己在年龄、身体、人数上的优势肆意欺压弱小。这项认定,是相应事件处置程序的开端。


更为大众所知晓的是2015年的一起“中国留美学生绑架凌虐同学案”。三名中国留学生仅因争风吃醋,绑架了一位女同学,对她进行了长达七小时的殴打和恐吓,他们脱光对方的衣服,用烟头烫、掌掴、剃头发等。


殴打结束后,女同学报了警。法庭上,这三个霸凌者还露出轻松的笑容。直到判决下来,他们才突然蒙了。三名超过18岁的学生被判3年、6年、10年监禁,服刑期满后将被遣返回中国。


现实案件中,情况往往复杂多样。


2014年,陈泗瀚,一个普通的15岁初三学生,中考前的某一天,他被十多个人带到学校附近小区的一个巷道中。一群人踢打他,有人用刀刺他,他也掏出一把此前同学给他防身用的刀捅了出去。对方死了。


这场霸凌来得莫名其妙,陈泗瀚挨打仅仅因为他在被人踩了一脚以后质问了对方,为什么踩自己。结果,霸凌者被刺死。而15岁的陈泗瀚则因为这把刀是提前准备的,不符合正当防卫,而被判8年有期徒刑。直到2020年,他才获得假 释。


隐秘


隐形的霸凌更难以被注意到。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描述了这种隐秘的霸凌。作者西蒙斯提出,“关系攻击”并非仅仅存在于霸凌者与被霸凌者之间,而是更加普遍地存在于女孩子的日常交往中。


韩剧《黑暗荣耀》剧照。
韩剧《黑暗荣耀》剧照。


她把攻击方式称为“无声的刻薄”:对攻击者来说,沉默相待是绕开正面冲突的捷径。为了逃避责难,女孩会退却到甜美的表面之下,无声地互相伤害。她们悄悄地使眼色、传纸条,长时间隐秘地控制他人,在走廊为难其他女孩,转身、窃窃私语、微笑。


当孩子身上还充满动物性的时候,霸凌就是来得莫名其妙。


日本东京都教育委员会曾针对当地学生做过调查,被欺凌的原因,有33.6%是因为力量弱、动作迟钝,有15.7%是因为平日太乖或者骄傲,有14.8%因为和其他人不一样……


而霸凌者,同样出于一些简单的心理。就如邓布利多评价食死徒的追随者:懦弱者想寻求庇护,野心家想沾些威风,生性残忍者被一个能教授他们更高残忍形式的领袖所吸引。


一款名为《转校生的抉择》的桌游呈现了这种心理演变的过程。游戏的创作者溪子构建了一个学校生态,在那个自然而然形成的等级里,所有人,都或主动或被迫地,在其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欺凌者会不断累加攻击值,逐渐被绑定到这个生态链的一段,另一端则绑着受害者。


《霸凌国家》的作者把这些个体行为延展到社会层面,书中提到,个体欺凌是更大层面上的社会现象所导致的后果。欺凌是体制催生的结构性问题,陡峭的权力层级是骨骼,欺凌行为是围绕其产生的血肉——从政府大楼、公司办公室到教室、操场,再到自然环境,莫不如此。


有研究显示,霸凌行为同样会伤害霸凌的实施者。他们在成年后更容易出现行为问题。如酒精、物质滥用,也更容易出现犯罪行为,或是成家后对配偶和子女进行家暴。


总有些良心未泯的霸凌者试图通过自白获得一些安慰。豆瓣“我们曾是霸凌者”的话题下,一直有人在描述自己参与的霸凌。


一位用户写下一段话:“我们现在依然是霸凌者吧,一直觉得霸凌的根源其实是成年人的社会不公。我非常怀疑一些霸凌者会后悔不过是感受到了权力的大耳巴子,自己沦落成了被霸凌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劳骏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