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李心怡,编辑:沈佳音,原文标题:《翻遍名人情书,她说,爱情的性价比在当代变低了》,题图来自:电影《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作家张天翼很喜欢写情书,笑称自己是“北京丰台区写情书第三名”。异地恋时,她会随身带着不同颜色的便签纸。忧伤的时候将情书写在蓝色纸上,快乐的时候写在粉色纸上,攒在一个大盒子里,寄给对方。


而今,在科技如此发达、沟通如此高效的情况下,情书几近绝灭,“被肢解成了微信对话框里的一句句日常对话,具象成了视频聊天里的图影”。张天翼想起自己在《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里读到的:“杨苡认为微信都是说事儿,而过去的人写信重点不是事情,是感情。”



张天翼编译了一本《81种爱的写法》,收录了许多名人的情书信件,他们在热恋时写下甜美的情书,这是他们爱情的巅峰,可是其中大部分爱情故事都没有好好收场。爱情是一个很难走出的迷宫


作家张天翼。(受访者 供 图)<br>
作家张天翼。(受访者 供 图)


比如著名的钢琴家弗朗茨·李斯特和乐迷玛丽相爱,那时玛丽还是伯爵夫人。李斯特写给玛丽的情书十分狂热:“我的上帝,我的造物主,慈悲些吧,求您永不要把我们分开。”玛丽为了能和李斯特在一起,忍受着贵族圈子的白眼和失去孩子监护权的代价,与丈夫离婚。


然而这段热恋持续5年就结束了,李斯特不停地找新的情人,甚至在玛丽死后表示:这是一个不值得提起的女人。


玛丽和李斯特分开后,不再是“李斯特的情妇”,而是开启了新的职业生涯,写政论、剧本和小说,声名大噪。张天翼想,玛丽离开后过得越来越好,李斯特心里估计是不大舒服的,那句“这是一个不值得提起的女人”有些酸溜溜的。


“水像一种爱,让人松弛,有安全感的爱。”张天翼在小说集《如雪如山》里这么写。爱之于她的生活,也是如此,让她感到松弛和安心。


但她这一两年只在幻想小说里写爱情。《扑火》《性盲患者的爱情》里,天马行空的想象中,她写极致浪漫的故事、勇敢真诚的爱,“爱是世间最大的魔法”。


而现实题材中,她即使写到爱也几乎没有什么好的收场。在她看来,如果只着眼于爱,它在现实中是速朽的。


《庄子·应帝王》里,混沌是一个没有七窍五官的人,平和地生活着,别人告诉他要耳聪目明,他凿通七窍后,虽然能听见能看到,但很快就死了。爱放在现实中也是这样——被污染,就活不长。


从曾经的文学作品到当下的现实处境,爱情的浪漫滤镜渐渐褪色,人们开始看到爱的脆弱和复杂,也因此患得患失,惧怕踏入爱的河流。


但张天翼相信,爱情无论如何都是刚需,只是拥有爱、维系爱需要甄别、运气和技术,并不容易。


以下是她的自述:


1. 为什么打不醒“恋爱脑”?


爱被放在比生死还要高的位置,我怀疑它有一点“德不配位”。


经典的爱情故事中,爱是自由的象征。《梁山伯与祝英台》《泰坦尼克号》等故事里都含有阶级的元素和关于自由的抗争,比如祝英台定了亲,她不喜欢这个定亲对象,她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所以爱是一种抗争形式。


现在情况变了。我们面前摆着一桌精神生活的饭菜,不一定要以爱情为主菜,如果生活中有更多的选择可以让自己快乐,爱情在菜单上的排位可以往后放一放。


现在的作家更倾向于去写爱情如何被相处中的细节摧毁。如何走到一起,这一部分已经被讲得非常透彻,也没有更多的探讨空间。当代大家更希望探讨爱是怎么维持、破裂、被毁掉的。


在过去,比如莎士比亚的作品里,有非常纯净的爱情,那个年代大家会喜欢,但是放在现在,人们已经不太会去相信了。


《81种爱的写法》这本书,我最初预想是写一些甜甜的故事,但是往下扒,会发现80%的故事都不快乐,情书是他们爱情中短暂的甜美时刻,后面几乎都是下坡路,可能是婚姻里出了问题,或者是爱情并不能持久。


爱情是一个非常难走的迷宫,能走出来并不容易。


文学作品中,我能想起来的爱情小说,几乎收场都不太好。


现实中,大家似乎也越来越意识到爱的脆弱,更加谨慎和保守,害怕受伤。


复旦大学梁永安教授说人们太过小心地计算感情中的得失,虽然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却也让人变得像是无情的AI,无法真正享受到爱情的快乐。我很认同,不过能够不怕心碎地去追求爱,是非常理想的状态。


爱是一种赌博,是有危险的,要把自己的时间、精力和生命力当作筹码推到赌桌上去。肯定要先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再去赌会好一点。


我是比较悲观的。爱是一个能够修补自己的机会,但是需要运气。也许在你找到合适的伴侣对象前,仅仅在甄别的过程中,力气就已经耗光了。


我会在B站上看国产剧的吐槽,很多热门爱情剧,从服化道到故事以及演员的表演都是不行的,但是大家很爱看,觉得甜就好了,会说“嗑死我了”。大家需要爱,但是自己去爱太伤筋动骨了,所以看别人谈恋爱就够了,就像围观别人下棋一样,有一点刺激就行。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更何况现代人生活压力更大了。


哲学家韩炳哲提出如今个人主义和绩效原则的兴起,让人们面对爱会衡量得失。人们不再不知深浅就傻乎乎往里跳,而是会患得患失,不敢迈出那一步。


如果能因此更认真地对待感情,不轻率地开始一段关系,用心地维护爱情,这也是一件好事。


2. 爱情是刚需


我是一个对亲密关系非常渴求的人,不管快乐还是孤独,我都会非常希望去爱。你找到一个伴侣,因为他是爱你的,所以你的一切他都会看到,他会在意你。我特别喜欢这种感觉。


我相信爱情是刚需。


文学作品中,我印象最深的爱情故事来自《金瓶梅》里的西门庆和李瓶儿。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感到非常惊讶。他不在乎死,也不怕她的鬼,瓶儿去世后西门庆的悲痛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都很珍贵,对于西门庆这种很恶劣的人来说就更加珍贵了。西门庆是一个非常恶劣的人,可是他却依然有很热烈的爱。


我还记得开车自驾游的苏敏阿姨,回家后表现出的委屈,因为她丈夫对她的态度从始至终非常不好。即使这辈子都被丈夫这样对待,她还是希望有好的爱情关系。


我妈妈的那些朋友们,即使六十多岁退休了,体力衰竭了,都还是需要爱的。


2022年有一则新闻,一位六旬大妈被网上的“假靳东”骗了。她们是如此绝望,希望被关怀、被看到,哪怕就是一个幻影,也要去抓住。


阿姨们那一辈的婚姻里很少有爱情,两个人条件差不多就合伙过日子,孩子生下来就操持家务带孩子,对爱的渴望是一直被压抑的,但有机会还是会表达出来。


大部分人的一生中可能没有获得过爱情,这是概率问题,就像最高的山,也只有体力最好、技术最好的人才能爬上去。


人孤独的时候会想抱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对抱枕都有渴望,更别说是一个能抱着的活生生的人。有时人们会因为感到孤独、生活不顺就想要谈恋爱。


梁永安教授说,爱情不是人生的解药,不是把它喝下去,病就都好了。奔着这个目的肯定是行不通的,一定要自己是一个健全快乐的人,再去踏入爱的河流。想通过谈恋爱来提升生活质量,很难达到目的,因为爱被寄托了太多别的期望。


现在的人们依然很需要爱情,但却不会贸然开始一段感情。“宁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大家都在等待鲜桃子,保存着自己的实力和精力,等待一个比较好的时机和人出现。


我们父母那辈的想法很简单,就像齿轮的齿会少一点,因此很容易跟另外一个齿轮咬合住。


现在大家都很聪明,要求更高,也很清楚情绪价值等等,齿轮的齿越来越多了,要能咬合在一起可能就更难一些了。


3. “恋爱脑”叙事,是女性对失去自我的警惕


爱有时是麻醉剂,大部分给女性服用,就像《氓》里那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紧随其后的是牺牲,女性在婚姻和家庭中主动和被动的牺牲都被蒙上了一层滤镜,她们会觉得自己的奉献和牺牲都是为了爱。


从小父母就教育我在爱情上要牺牲和奉献,要以结婚为目的去爱,要为爱我的男人当贤妻良母。我受这种教育,也曾以此为目标。二十多岁,我才慢慢开始觉得贤妻良母并不是那么好的事情。


恩格斯说,婚姻的本质就是保障每个男人有自己的奴隶。而女性会因为有爱,不觉得自己是奴隶。


如今的人们很多都听说过古典音乐家罗伯特·舒曼的名字,实际上,他的太太克拉拉·维克在当时是更有名的钢琴家。他们结婚后,舒曼希望克拉拉放弃音乐事业,当一名家庭主妇。


直到家庭经济困难,克拉拉才得以复出巡演。16年的婚姻生活中,克拉拉怀孕10次,带大了7个孩子,进行了超过139场演出。


1856年舒曼因病去世,37岁的克拉拉成为寡妇,她得以将生活重心转移到演奏中,成为了19世纪最了不起的女钢琴家,甚至被印在了1989年发行的100德国马克纸币上。


在男权社会,女性的自由是受到压抑的,爱情只是抗争的手段。那时女性没有人身自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要裹小脚。在其他形式的抗争没有机会得胜的情况下,精神上的爱是比较容易能够得到的自由的果实。那时,大家歌颂爱情,毕竟去爱也是一种抗争。


现在社交媒体上流行“恋爱脑”和“娇妻”的说法,标签化的思维模式有些草率,不过我理解的是,大家讨厌表演式地炫耀自己和伴侣恩爱的样子,另一方面,还有女性对自己的矮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为爱低头,并引以为荣。


现在女性们对失去自我这件事很警惕,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过去田螺姑娘这种童话已经不会再蒙蔽女性,贤妻、娘道这种叙事女性也想要摆脱,大家更重视女性独立了。


大家对于“恋爱脑”的批评,是一种女性互助。大家认为,全心全意的爱肯定会有损失。


不过,我觉得一个人敢于不计较得失、沉浸式地去爱,在任何时代,都是很宝贵的品质、很勇敢的事情。


有意思的是,网络上明星夫妻秀恩爱,他们很聪明的一招是,男方来矮化自己,打造爱妻子的人设,用“娇夫”的叙事来避开“娇妻”,由丈夫来做小伏低,他们也知道“娇妻”是很招人烦的。


因为进入恋爱脑情境之后,最终获利的还是男性。


当然婚姻也能给女性提供一些好的东西,但是现阶段,大部分婚姻都不是能让女性获利的状态。因为一旦生育,绝大部分男方都不会给女性助力,而是默认女性自己扛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身边几位非常有才华的女性写作者,因为有了家庭,创作停滞了。


王小波和李银河是非常理想的夫妻状态,两人结婚后在各自的领域继续探索,也没有损耗各自的光芒。但如果他们有小孩,也许就不一样了,可能李银河会受更多累。


4. 爱需要甄别、运气和维护


有段时间,我以为爱是牺牲自己能牺牲的一切,就像在冬天把所有东西扔进火里取暖,爱也应该把生命、自由、尊严全部牺牲,仿佛一种原教旨主义,很极端。


极端的阶段过去后,我开始觉得爱没有规则,也无所谓牺牲。如果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牺牲,就会导向不好的结果——会感到委屈、有怨气。


想要维系一段长期关系,一开始的甄别很重要,要选择彼此都很重视的核心属性。


我的先生是很温柔的人。搞创作的人一般情绪不太稳定,我可能上午开心,下午就emo了。而他的情绪很稳定,这方面给我帮助很多。我碰到很多事情觉得简直活不了了,跟他讲一讲就觉得好像也没什么。


他是一个理工男,和我的兴趣爱好、关注领域有许多不同。


电影《花束般的恋爱》的男女主人公最初因为兴趣爱好相同在一起,后来男生的关注点转移,两人渐行渐远。


可是他们最初那些相同点本来就是比较容易变化的东西。咱们的爱好三五年也会变一下,喜欢的游戏、电影类型、歌手……都是变动不居的。


如果用文化上的消费当作选择伴侣的标准,可能就会很快走歪,它们只是盖在架子上的装饰材料,真正支撑建筑的骨架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够在内核上有更多互补支持的地方,爱情才能够更稳固。


我曾经想,如果我选择的伴侣和我一样搞创作,或者是同行业的编辑,我们在一起会更快乐、更有话说吗?


后来我觉得还是情绪的底色最重要。他有温柔的品质,可能比喜欢看什么书和电影更重要。


生活中有一些可能适得其反的情况,大家把条件列出来:毕业于985大学,是Top2研究生,有留学背景,父母有退休金……大家这么做希望失败率更低,有时外在条件对上了,但并不能创造爱,结果也许会南辕北辙。


寻找合适的伴侣没有规律,但有一些特质让双方进入亲密关系后,成功率会高一点。比如善于沟通、愿意倾听、愿意表达、耐心、温柔。


我是一个需要长期关系的人,交朋友时都会先估量我们之间是否有长久交往的可能性。如果我能够预知到一段关系不会长久,我会干脆地把crush扼杀掉。


维系关系也需要长期的努力。


比如我和先生两个人都比较注重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形象,生活中比较自律,不愿意让对方看到自己肥胖和衰老。


我也学着发脾气,向先生传导性别观念,我们都在不断学习。


维护爱是一项技术,后天的学习很重要,不断地反思,反复地沟通,置之死地而后生,它就是这么难的事情。


即使很难,如果你爱他的话,会觉得这些都值得,因为快乐的时刻真的非常快乐。


身边的夫妻和伴侣们也有许多很好地维持着关系,但其中爱的作用力没有那么大,它需要很多技巧和思考,如果只谈爱的话,那么爱很快就会死掉。


不过一段关系能够很长久健康地走下去,还是需要爱作为背景音乐。关系会消磨爱,但是爱可以再生,就像壁虎的尾巴一样。爱的生命力比我们想象得更强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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