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劳骏晶、徐梦玲,头图来自:《二十不惑》剧照


早上6:50,我在睡觉。她的闹钟响了,她起床,花五分钟清 醒。

早上7:00,我在睡觉。她给一个客户打电话叫人起床。

早上8:00,我在睡觉。她打开腾讯会议,看到画面里一个女孩的桌面上已铺开了学习材料。

早上9:00,我在睡觉。她给一个宝妈打电话喊她起床,对方希望再睡半个小时,她同意了。

早上10:00,她在微信里喊我:“起床了吗?在工作了吗?”


我的手比我的大脑先行做出了反应,回复她两个雀跃的词语:“马上,马上。”


这是一个工作日的早上,我和我的自律监督师不同的时刻表。是的,为了解自律监督师这个职业,我花了80元,给自己找了一位为期一周的自律监督师。25岁的木子,因此成了我的临时编辑。她仿佛就坐在我家书桌边,时刻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木子叫记者起床<br>
木子叫记者起床


自律是一个流行大标语,它总是出现在各种健身、时间管理的APP里,出现在短视频里,也一直存在于机场的成功学书籍和鸡汤文章中。仿佛在社会共识里,无论对学生、对职场打工人、对各领域的成功人士,自律都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品质。


为实现自律和它带来的美好人生,人们尝试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折磨”自己。网友们一起建在线自习室、考研学生们主动报名寄宿制备考学校、你能在网店雇到自律监督师。渴望高效利用时间的年轻人寻求各种外力的辅助,把自己关进“笼子”里去。


我就这样关了自己一周,通过这一周的自律监督,我终于有理由直面自己的散漫,和监督师探讨,自律是什么,我们为什么需要自律,我们可不可以不自律?自律真的是件好事吗?


《二十不惑2》剧照
《二十不惑2》剧照


自律监督师PK重度拖延症


木子把自己全部的电子设备都用来建立自己的“自习室”了,它由一个个腾讯视频会议组成,被监督的人会打开摄像头。她的职责就是隔三岔五看一看画面中的人都在干吗。


在她的自习室里,女孩儿们通常不太好意思出镜,会把摄像头对准桌面,木子可以看到她们正认真写笔记的手。男生则大方一些,一开视频就是怼在镜头前的大脸。他们背起单词就不自觉地站起身,一边背一边摇头晃脑。


木子看着觉得有趣。因为自己的手机和电脑都开着腾讯会议,她也没法玩别的,只好继续看自己的书,她正在二战考研。


因为下一份工作还没入职,木子有段长长的空闲时间,她想一边准备考研,一边做份兼职。


这个过程中,木子偶然发现有网店招募自律监督师。这份兼职不费脑、不占用过多时间,还能让自己的生活更规律,她就应聘了。


木子催记者工作<br>
木子催记者工作


木子的第一个“客户”是一个备考GRE的男孩,她每天叫对方起床,提醒对方上自习,还帮助对方背单词。


几个月后,木子接触过的用户越来越多,他们多是考研、考公、考证的学生,也有希望减肥的年轻人,还有专门需要叫早的宝妈。她要每天在木子的电话里起床,去给孩子准备早饭。


为保证监督效率,一个监督师通常只会监督六到七人。最近,木子手上有六个客户,四个考研的学生,一个需要叫早起的宝妈,还有我,一个拖延到难以自救的记者。


在电商平台搜索自律监督,会跳出十多家店铺提供相关服务。服务范围囊括了叫早、帮助减肥、监督工作学习等,形式包括电话、视频监督等,收费很便宜。我挑了销售量较大的一家店,一条评论打动了我:“在老师的监督下,我赶上了学习进度,感谢陪伴。”


客服先了解情况,知道我没有学习、备考、减肥、叫早这样的常规需求,从事写作工作也没法由他们定制时间表,于是给我推荐了视频自习室的形式。


木子是被客服推荐的监督师。一开始我对她的印象是卡通少女的微信头像,我猜,她应该是一个温和的姑娘。


监督开始后,木子新建了一个视频会议邀请我进入,她自称“老师”,并用这个庄重的身份,每天上午问我一天的工作计划,然后准时查询完成情况。


就这样,我有了一位坐在我书桌边的老师。我战战兢兢打开摄像头,让它只能对准我那沾满了灰的键盘,避免我没洗过的头发入镜。即便走神时,我也会把我的手放在键盘上,假装在努力敲击。


木子用很礼貌且适当强硬的态度盯着我。如果我在视频会议里消失太久,或者在午睡后迟迟不起床回复她的消息,她会一遍遍问我,“在做什么呢?”然后用一个可爱的表情包中和掉她强硬的语气。


木子监督记者工作<br>
木子监督记者工作


木子看穿了我“逃课”的小伎俩,她告诉我,我是她这六个学生里最难叫动的人,但胜在态度良好。


我只好向她坦白,也许是因为经常被自己打脸,我的脸皮也在不断增生。虽然内心已在死线不断接近的轰鸣声中兵荒马乱,但我的态度总是先于我的行为,显出勤勉的样子。


这更是一种陪伴服务


自律一直被认为是一种稀缺的能力,是人平衡面对诱惑时做出本能反应的能力。它是反人性的。


近年来,自律被追捧为一种高贵、卓越的品质。大家通过自律来证明自己驯化、征服了自己的本能。


《自控力:斯坦福大学广受欢迎的心理学课程》也成为长期畅销书。心理学家凯利·麦格尼格尔博士在书中写道,“人脑像一个求知欲很强的学生,对经验有着超乎大家想象的反应。如果你让它忧虑,它就会越来越忧虑。如果你让它专注,它就会越来越专注。”


这本书全球销量超过四百万册,它在说服读者,自律是完全可以养成的习惯。


那么这个习惯的开始,是不是可以用他律的方式来实现呢?这听起来是个悖论,但在自律监督师这里,它似乎又是成立的。


《二十不惑2》剧照<br>
《二十不惑2》剧照


航哥是一家提供自律监督服务的店铺的店长。“自律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因为你自律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形成一种稳定的习惯,并且不再感到痛苦。”航哥说得云淡风轻。


他的主业是建筑设计,整天忙着画图。航哥自称是一个爱拖延的人,他正是为了改掉自己的毛病才选择了做自律监督师的兼职。因为做得足够好,他被提拔为店长。“我是一个励志型的监督员,有一种比较难以控制的对别人的真诚。”


招聘也是店长的工作。航哥介绍,他们的大部分监督师都是在校生,这样他们的时间更加可控。


监督师的收费很低,通常一天只需要几块钱。对监督师来说,这只是一份挣些零花钱的小小兼职。木子偷偷告诉我,比起我付的钱,她拿到的少很多。她之所以继续干这份兼职,是因为她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比起观察应聘的人是否自律,航哥更看重的是“责任心”和“利他心”。只有能从监督别人、帮助别人这件事情上获得成就感的那些人,才可能做得足够久。


至于监督师本人自律与否,可以从好评率、续单率看出来。每一个做得好的监督师,都是自律的人。


尽管这项服务已经存在了六七年,在航哥看来,它现在还是主要流行在学生之间的一种小众需求。


从业两年,他接待了上千用户,把他们分配给监督师。外界想象里,监督师会身处各种闹钟里,每隔几分钟就要监督不同人做不同事。航哥解释,事实并非如此。监督师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一个监督师同时能监督的人上限也不过十人。


他最忙的日子,并不是在闹钟里辗转,而是负责对接顾客。自律监督服务始终是在店铺里明码标价的一件商品,是由他和监督师们提供的“服务”。


这也是这份工作的难点所在,监督员需要照顾客户的感受,但同时又不能完全顺应他们的感受。


航哥接到不少类似的投诉。一个需要减肥的客户特别想吃油炸食品,但监督员告诉他,不能吃。无论这句否定多么苦口婆心,这位被监督的客户依然因为被拒绝而感到愤怒,选择了投诉。


这些时候,监督师更像一个知心长辈的存在,监督则成了一种陪伴。


航哥讲起他遇上的各种棘手情况。他曾监督过一个非常努力的女生,她正在准备考研,每天6点起床,夜里12点睡觉,但某一天,她突然失联,学不下去了。


航哥知道这个姑娘失恋了,她无法处理自己的痛苦,更无心学习了。他只能尽力劝慰,希望她能看得长远,考完试再来解决情绪问题。但理性的说教也仅此而已,这个女孩没有再回复,航哥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考上研究生。谈及她,他只感到深深的遗憾。


多付出一些感情是他作为监督师的习惯,这能帮助他更理解对方的感受。他可以酌情变得强硬,甚至有时会叫自己想要减肥的客户“小胖子”。这个称呼让对方在生气与发笑之间徘徊,恰好能倒逼自己放弃一顿大餐。


航哥也遇上不少真正棘手的人,他知道对方买服务也是无奈之举,并不真的愿意付出努力去学习、减肥。


“你叫不醒那些装睡的人”,航哥说。我感觉到他在讽刺我。


自律真的意味着自由吗?


时间仍然对我施加着无情的“暴政”。


木子的存在让这场“暴政”稍微温和了一些。一旦我的手从键盘上消失超过二十分钟,她就会问我,“你是不是在偷懒呀”,语气如此温和,让我不好意思撒谎。


我不想敷衍她,我的确花了不少时间在认真工作。我和她构成了一个自律、他律、自律的古怪循环。


她至少短暂地治好了我的“整点强迫症”。


在临近整点时,我会肆无忌惮地刷手机,等着时间变成整数。但一不留神,8点02,这可就抱歉了,我只能略带一点点负罪感地继续刷手机,直到凑到下一个整点。


这一整周,我都坚决拒绝向木子承认我有拖延症。仿佛只要承认,这个标签就会牢牢粘在我身上,让我成为一个失败者。


航哥从他的工作中总结,拖延分为两种,一是完美主义,为了把事情做好而不敢开始。二是恐惧,担心完不成目标而不敢下手。


这的确切中要害。在一项发表于《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ducational Psychology》的文献中,研究者发现拖延症会极大降低人的幸福感。主要表现在:拖延症影响学习和工作成绩,从而引发人的低自尊。


而战胜拖延的方式只不过是那一个开始。拖延是一段长长的痛苦,但如果你咬牙开始,或许只需要痛苦那一下。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完成了那一周的工作,很难说这是出于自律。因为即便有木子看着我,我也能躲就躲,最后还是对完不成绩效的恐惧感逼着我开始工作。


《倦怠社会》的作者,哲学家韩炳哲曾提到,在绩效社会,人人疲于奔命。他认为自由意志本身就是经过社会规训的,是外部主流意识的复制品。自律在此就不再是自我意识,而是社会的无情规训,用的正是绩效的方式。


《二十不惑2》剧照<br>
《二十不惑2》剧照


“自律让你自由”,这是一句极佳的广告语。通过那些健身广告、教你利用时间的短视频、计划达人的手帐、高效能人士准则,我们不自觉地习惯了要求自己高度依赖计划地生活、高效利用时间、保持身材,相信下班回家喝一杯酒是放纵的,好的做法是去健身房练上一个小时然后读一本书。


“人们天生已经是绩效的主体”“长期主义和自我驱动才是健康的、良性的”,这样的观念比面膜里的玻尿酸更具渗透性,狠狠浸入现代人的心灵,成为自我意识的一部分,让人以为要求自律完全是自己的主观意愿。


我们被这些概念牵着鼻子走。偶尔反应过来时,就创造一个新的概念,比如“松弛感”。这个新出现的热词试图把大家从崇尚自律而不断逼迫自己的紧张情绪中解脱出来。


我试图用这些理论与木子进行有关我到底是否在自律的辩论。她告诉我,因为做了这份兼职,她现在的生活非常规律,早睡早起,精神状态良好。


而我,因为那周结束后进行了一场报复性的畅饮,并因为喝醉而狠狠摔了一跤,正在全身疼痛。这时,我不得不“低头”。也许,像木子那样生活,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劳骏晶、徐梦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