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小黄,原文标题:《疫情三年,他在终南山》,头图来自:小黄


第一年 


2020年初,我每天都在强烈的情绪里,很多消息消失了,我的微博和朋友圈看起来就像坟场。此后,我就不爱在社交平台说话了。


那时我刚从北京搬到西安,住在西郊的朋友刘雀家里,他开了一家情趣用品店。我已经辞去工作,除了偶尔挣点稿费,天天陪刘雀看店。因疫情停业快两个月后,情趣店的生意更加惨淡了。刘雀逐渐也打不起精神去开店,窝在家不分昼夜地打游戏。


死气沉沉的夏天快要过去时,八月的一天,刘雀说,我们去终南山找简超呆几天吧。他说,“你会看到全西安最长的脏辫”。


简超是刘雀老友,真正的西安土著老哥,曾经在城墙边开了个名叫“豆浆面汤”的酒摊。刘雀描述这个露天酒摊有音乐和鼓点,总是满地的酒瓶和烟头,酒劲顶上来,年轻人就爬城墙。后来,豆浆面汤变成了酒馆,又发展成青旅。简超卖酒、教非洲鼓、放电影、办音乐活动,他的场子永远聚着一堆朋友。如此热闹地经营,经济上终究难以为继。简超破产了,关掉店,上了终南山。随后听说他皈依佛门,住进了圭峰寺。


第二天下午,简超开车在西安最南端的韦曲南地铁站接上我们和另一位老友。我看到他久未打理的脏辫,散发从头顶四散开来,像一头雄狮。他说,在终南山,圭峰寺不像那几座香火鼎盛的名寺那样热闹,寺里清净,除了几位师父,只有几位像他这样前来禅修的俗家居士。偶尔,也有我们这种什么都不懂、就像去朋友家做客似的闲人前去小住。不过,少了一份仪式感,也就少了一份距离感,出家人没有分别心,师父希望大家就这样自然地生活和相处。他已经在寺里住了大半年,劳动,清修,采集山里的一些自然声音。


车一直向南,直开到山脚下,停在了一条村路上。我们在农家商店采购了两背篓蔬菜,然后在简超的带领下踏上一条很不起眼的石阶。路有些陡,有时掩在野草中,崎岖打滑。那真是一段很妙的上山路,它既辛苦得足以拦下懒惰、缺乏动力的人,又不至于太过艰难,是普通人咬咬牙就能攀上的一段路。在每个人都浑身大汗气喘如牛,即将抬不动腿的时候,我们爬到了头。


圭峰寺正门是一面盖着茅草,颇为朴拙的木栅门。院内简朴素净,草长得茂盛,大树和石香炉嵌进野草里。左手边伙房前的空地上是两张吃饭用的长条木桌,沿石路往里走,可见竹亭连廊,再往里是大殿与一些红砖瓦房。简超嘱咐我们,靠内的几间不可打扰,有法师正在闭关。


我们到达时,院里一片寂静,不见人影。


夜幕降临,八九位师父与居士零零落落前来,聚在竹亭下,晚课时间到了。他们冲我们微笑,招手,将几张草甸子拉到身边,邀请我们加入。一位圆脸女师父让简超把我们介绍给大家,她笑眯眯的。我张望了一圈,几位居士都是中年模样,简超喊他们师姐师兄。大家围坐在一起,谈论午饭吃的菜和哪双鞋子穿起来舒服。


圆脸师父说,那咱们开始吧。随后她念诵起《心经》。起初师父念一句,大家跟念一句。几遍之后,一起轻声念诵。


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密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盘坐的双腿很快酸疼起来,我很想起身换个姿势,但不敢动。我抬头偷偷瞄了一眼,每个人都合着眼专注念诵。于是我又垂下头,闭上眼。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大腿刺痛了一下,我睁眼看到一只拇指大的马蝇停在我的牛仔裤上。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我的腿已经麻木了。诵经声逐渐交织成一片呢喃,我开始觉得恍惚,像在中学数学课堂上那样,沉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然后我听到一阵咳嗽,有人起身,走到一旁呕吐。


一小时诵经结束后,坐在简超身边的一位师姐突然说:“简超,你太臭了!又是头臭又是汗臭,哎呀我真是忍不住了。”简超憨笑:“我早上才特地洗的头呢,可能今天爬山又出了一身汗。”所有人都笑开了。


这天晚上我住进了伙房旁供女客休息的一间板房。山上的夜晚无比寂静,只能听到虫鸣。深夜,隔壁师姐开始念经。诵经声从隔板上方的空隙传来,字字清晰。我睡不着,在铺板上翻来翻去。


第二天清早,我们在院子里拔带露珠的野草,洗菜摘豆角,整理柴垛。上午九点和下午四点用两顿饭,吃包菜、土豆、茄子、西红柿。简超掌勺,他的厨艺很好,会做喷香的素抓饭和炒饼。下午大家闲坐,分享糕点,有一种拉家常的氛围。飘起了细雨,简超就招呼大家到凉亭下煮茶。他从厅房搬来陶炉与茶具,从伙房抱来柴火,又从卧房取出茶叶和一把古琴,再仔细地把木段劈成片,然后生火,烧水。半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在简超弹奏的古琴曲中喝上了热茶。


简超很擅长不紧不慢地忙活,好像日子无限悠长,任何事都不必着急。我们却无法如此。只住了两天便下山了。


离开前的晚上,我们出寺门抽烟,谈起当下的生活,各自感到困厄。


简超说,每隔一阵子,他会下山会朋友,介绍起圭峰寺时,总得说到华严宗的宗密大师。但宗密大师只在佛教业内出名,他免不了又得提起宗密著名的几大徒弟,宰相裴休、白居易和刘禹锡。他说,没办法,在世间就得靠这些虚名活着,一下山就得盘道,你哪儿来的,干过什么,认识谁,以此来向别人证明自己——其实这都是超级无聊的事情。他的嗓音低沉厚重:“最重要的是,你要知道你到底是谁。Who you are and where are you going?”


山下的农家超市
山下的农家超市


简超与刘雀在圭峰山上
简超与刘雀在圭峰山上



圭峰寺院内 
圭峰寺院内 


山上的马蝇
山上的马蝇


生火烧茶
生火烧茶


圭峰寺明代大殿前的曼珠沙华
圭峰寺明代大殿前的曼珠沙华


终南山天子峪
终南山天子峪


第二年


那次下山后,很久没有听闻简超的消息,他的社交平台鲜有动静。


2021年底,他的微博罕见地更新了:


“在西安......的第八天,在终南山脚下的天子峪地震台,有一对夫妻去世了。由于他们前几日才搭建了塑料布窝棚在山脚下,人们怀疑他们是为了躲避西安疫情中的过激隔离举措,悄然隐居至此。在2022年跨年夜,我们举杯咏唱Auld lang Syne的时候,他们被发现煤烟中毒,在窝棚中,两个人,一条狗,离世。类似的出名事件是,此前有一个人徒步100多公里穿过秦岭躲避付费隔离。......但我相信,这绝不是仅有。”


第三年


2022年夏天,一个朋克朋友出车祸受伤,他的狗因无人管照遭到了邻居投诉。朋友们商量着把狗暂时送到山里,简超那儿去。


在刘雀的这圈老友中,简超似乎是一个精神象征,如同终南山之于西安,一个避难所,一个世外之地。时不时就有人提起——“去找简超”,仿佛去他那儿呆几天就可以疗愈身心,至少能暂时逃避生活中令人焦灼的问题。这两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这时简超已经下山了。他在终南山脚下的天子峪口村租了个农家院,就在百塔寺隔壁。简超在院里经营民宿与火锅,起名为“淡季”。但我们前往的那几天赶上了“淡季”的旺季,他的各路朋友前来拜访,有定居此地的音乐人,有旅行家、写作者和教育工作者。小院夜里总是高朋满座,简超招呼他们喝酒、饮茶、谈天。


有一天晚上,简超邀请我下楼,说来访的一位朋友正在做一个音乐史口述项目,也许我有兴趣一起聊聊。我躲在客房里没有下楼,感到很不好意思。那时,在连续写了几篇时事性报道后,我一个字都不想写了,也有点害怕见人。人有时会把自己缩成一团,我想简超应该理解。


在院子里,我见到了那条名叫马丁的狗,一只重逾百斤的拉布拉多,有啤酒桶一样的肚子。它的身子沉重,脚步有些蹒跚,气喘得很厉害,已经跑不起来了。但从城市来到开阔的农村,它看起来挺高兴。在村道上散步时,马丁显得雀跃,呼吸急促,时不时就拐到路边的农田上转个小圈。


村里的夜晚很暗,也很凉快。晚饭后,我们带着马丁到村口的亭子乘凉。地瓜师父跑来玩耍。地瓜是个七八岁的伶俐男孩,住在百塔寺,圆头圆脑,是简超的好朋友。他对马丁好奇又害怕,很欢快地一会儿靠近,一会儿跑开。朋友说,别怕,马丁喜欢你,你摸摸它。他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马丁宽厚的头顶,为它念诵真言。


后来,朋友在下山前把马丁送到附近村子的一间狗舍。狗舍主人早前因为城里养大狗麻烦,索性搬到终南山下,此后,陆续有更多狗被寄养过来。朋友说,马丁进了开心农场,结识了狗朋友,很开心,即使腿脚不便也要屁颠屁颠地跟在母狗身后。


两个星期后,我得到马丁离世的消息。它的身体最终难堪重负。我想,去世前,老马丁应该度过了一段自由快乐的时光。它想必去了受到庇护的安乐之地,毕竟地瓜师父曾予它祝福。


简超的小院
简超的小院


冬柴
冬柴


和从内蒙来的朋友一起集体创作
和从内蒙来的朋友一起集体创作


带着孩子们上山打水
带着孩子们上山打水


冬天的小院
冬天的小院


天子峪口村的田地
天子峪口村的田地


马丁
马丁


照片均为小黄拍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