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觉得我疯了”

俄乌冲突已经持续了近半年,8月6日,欧洲最大的乌克兰扎波罗热核电站第二次遭遇炮击,弹片落在正在运行的发电机组附近,距离不超过400米,所幸没有引发更大的火灾和可能的核灾难。

扎波罗热核电站被攻击的消息迅速在中文网络上传播,赵天的手机又收到了很多信息,几乎都是劝她回国的,“有个大学室友甚至觉得我疯了,战争开始的那些日子,她天天给我打电话,跟我说导弹不长眼睛。”

在乌克兰西南部城市敖德萨,赵天一直生活这里。她是在2019年作为孔子学院汉语教师外派到乌克兰的,两年任期结束后,她听从老师建议,决定留下来继续读博。战争爆发后,她依然选择留了下来。

从2月24日到3月末,赵天熬过了最焦虑的一段日子。现在,她和敖德萨当地人一样,习惯了外面时不时传来的爆炸声,从最初被吓得全身颤抖,整夜失眠,到现在她将被子铺到走廊上也能睡着。

在基辅,脱口秀演员林天长阴差阳错地留在了乌克兰,从最初差一点被流弹击中,躲在卫生间写好遗书,到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在炮火中生活。回忆起这半年的经历,他依旧感到恍惚。



4月3日,乌克兰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当地一对新人在废墟中举行婚礼。

在罗马尼亚和匈牙利多地辗转了三个月后,基辅国立大学留学生郭龙于6月4日回到乌克兰,他无法想象一直作为难民四处漂泊。战争还在继续,郭龙表示,很多在欧洲的同学正陆续返回乌克兰,继续之前未完成的人生计划。

在战火中留了下来

林天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30岁这一年经历一场战争。

2022年1月8日,他为了挽回一段感情,只身飞赴乌克兰,但他的行动并没有打动相处三年的乌克兰女友。

林天长清楚地记得,他当时在基辅根本没有感受到一丝战争前的气氛,他的乌克兰朋友们照常在聚会、喝酒、唱歌和跳舞。直到2月22日凌晨,俄罗斯总统普京在电视里发表全国讲话,他表示,“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乌克兰这个国家,因为有苏联,才有乌克兰。”这些话让乌克兰人群情激愤,气氛也开始紧张起来。



2022年7月25日,位于前线的舍夫琴科夫村每天都遭受炮击,该村100多名居民被疏散到敖德萨。(@视觉中国 图)

23日那天夜里,林天长几乎一夜未眠。次日凌晨3点,他被街上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声吵醒,于是起身从窗户往外看,马路上正碾过一辆辆重型大卡车。三个小时后,爆炸声一直不断传来,头顶上有飞机低空掠过。早上8点,林天长发现华人朋友圈已经炸锅,他这才意识到,俄乌正式开战了。

赵天也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将闹钟定时在早晨6点,计划起来背课文,可没等闹钟响起,她就被巨大的爆炸声惊醒,“我当时就蒙了,不知道自己在梦里,还是现实中。”望着远处冒出的滚滚黑烟,赵天赶紧拿起手机,发现前同事所在的哈尔科夫也被轰炸了。

很快,她接到学校的通知,这一天改成网上上课。但赵天发现班上9人只有4人在线。课间,赵天还去街上买吃的,她发现乌克兰巡逻机一直在低空飞行,超市里熙熙攘攘的,人们在取款机前排起了长队。

之后两天,街上炮声依旧,夹杂着机枪扫射。林天长和室友出去买食物的时候还被士兵盘问,在回来的路上,流弹就在他的头顶上飞过。



6月19日,乌克兰切尔尼戈夫,帕夫洛奔赴前线的前一天,和爱人举行了婚礼。

关于去向的问题,林天长和几个室友讨论了很久,最后他们决定等大使馆统一安排。他们不敢出门,害怕爆炸,也怕遇上武装人员,各自在卫生间把遗书都写好了。窗外,基辅不断遭到炮火袭击,距离林天长家仅三公里的大厦被导弹炸穿,他还听说,政府在给民众发枪,“到时候,也许随便一个人都能要你的命”。

战争第六天,俄军获取制空权,呼吁民众尽快离开基辅。林天长突然意识到,冲突马上就要升级了。他好几次梦到基辅被地毯式轰炸,有车的人在开车逃跑,没有车的他干着急,直到从噩梦中醒来。

不久,室友们都走了。那时候,林天长又结识了一位乌克兰女孩,她是一位歌手,主动向林天长告白。林天长最终决定带着新女友自行撤离,坐火车去西部。经过十多个小时的慢车出行,他们抵达了西部城市利沃夫。让林天长没想到的是,新女友很快和一位新认识的蒙古人打得火热,抛下他一个人走了。

接连经历感情背叛,林天长像是受到了命运的捉弄。这时候,之前的一位女邻居邀请他重新返回基辅。混乱中,林天长没有想太多,“战争把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我再次滚回了基辅。”



5月28日,顿涅茨克地区,一名受伤军人与未婚妻举行婚礼,医护人员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16小时的车程后,林天长重新回到基辅,但他很快被眼前的一切吓到了,整条街几乎都是空的,商铺紧闭,路上没有行人,整座城市跟鬼城一样,能看到的都是哨卡、防御沙袋和士兵。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生活在敖德萨的赵天也曾想过离开,“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俄军动向是怎样的,很多同学都走了。”她曾收到来自哈尔科夫同事的语音信息,那边的华人都在冒着炮火出逃。最让她纠结的是,远在中国的父母几乎整天都盯着新闻,天天打电话劝她回家。

赵天的男朋友是乌克兰人,老家在西南部边境线上,一座紧邻摩尔多瓦的小城市。有几次,赵天和男朋友说,“我可能真得走了,你在乌克兰一定要好好的。”当时男朋友和她商量,如果俄军往敖德萨方向行进,他们就去老家,然后从那里入境摩尔多瓦。不过,他们观察了几天,相比东部城市,甚至基辅,敖德萨还算安全。

习惯了炮弹声,物价一直在涨

在战争打响后的一个月里,基辅的街道上很少看到年轻人的身影,他们要么当兵去了,要么躲在防空洞里。在超市能看到几个老年人,但货架几乎空了。林天长也渐渐习惯了宵禁期间不开灯,在油烟机微弱的灯光下做饭,在炮弹声中吃饭。

到4月1日,俄军宣布从基辅周边撤军。林天长发现基辅街上的行人开始多了,好像整个城市又活过来了,宵禁时间也从傍晚5点改到晚上11点开始,到次日早上8点结束。

炮火声渐渐平息,敖德萨的一些购物中心也在陆续开放。赵天之前在恐慌中整夜难眠,后来她已经习惯在走廊打地铺。



7月23日,乌克兰基辅,婚礼结束后,25岁的乌克兰军人Vitaliy在登记处办公室外亲吻妻子。

5月9日晚上9点多,敖德萨的一个购物中心遭到轰炸,尽管和外窗隔着三堵墙,赵天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其实购物中心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但那爆炸就像发生在身边,甚至能够感受到它的冲击波。”那一晚,赵天彻夜未眠。

7月15日,赵天听说,距离敖德萨不远的尼古拉耶夫市也遭到了轰炸,其中就包括两所大学。她的同事曾在尼古拉耶夫造船大学教中文,尼古拉耶夫也是黑海沿岸的造船中心。通过视频连线,赵天和同事相互安慰,但她不知道同事什么时候再回来继续任教,她也只能看着战争不断改变着城市和人们。

一些乌克兰朋友举家去了国外,赵天常去的咖啡馆也关门了。敖德萨的七公里市场曾聚集了很多中国商贩,如今市场虽然开了,但大部分摊位上都空荡荡的。赵天隔三岔五去超市购买一些食物,她发现物价涨了很多,尤其是蔬菜,西红柿的价格最夸张,从原来的二三格里夫纳,涨到了八九格里夫纳。

林天长也发现,基辅现在所有的商品价格几乎都上涨了20%,汽油价格则至少上涨30%,而且需要配给购买,每个人不能超过20升。

乌克兰曾被誉为欧洲粮仓,尤其是东部地区有大片土地,林天长之前常和乌克兰朋友开玩笑说,“乌克兰的土地肥沃,绿化带插根筷子都能长成大树。”但战争发生后,东部很多土地已无法耕种,大部分蔬菜不得不依靠进口,价格也因此大涨。

与此同时,由于战争带来的经济危机,乌克兰货币格里夫纳持续贬值。乌克兰央行7月21日宣布将乌克兰货币格里夫纳贬值25%,将官方汇率定为1美元兑36.5686格里夫纳。

林天长回忆说,基辅街头之前很少看到乞讨的人,但最近几个月,他每到一个城市几乎都能看到有人在乞讨。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那些乞讨的老人往往衣着干净整洁。“这是个体面的民族,但当他们老了,却没有体面的生活。国家的钱都用来打仗,哪有钱给人养老。”林天长说。

目前,基辅渐渐恢复平静,林天长买了一辆车,那个遭到地毯式轰炸却没办法出逃的噩梦终于不再折磨他了,但战争的“后遗症”时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7月16日,乌克兰基辅,31岁的瑜伽教练Daria Steniukova在她被炸毁的公寓里拍摄结婚照。

4月初,他和女邻居去西部赫梅利尼茨基待了十天,那里的餐厅和咖啡馆已经开始营业了。而在基辅,华人经营的餐馆到现在还没有开门营业,他们好不容易在乌克兰买房安家,经营生意,却又不得不放弃这里的一切。

在林天长和女邻居返回基辅的路上,车子经过布查,沿途所见的场景让林天长感到触目惊心,满大街的残垣断壁,被击毁的坦克和装甲车,被炸毁的超市,当看到教堂被炸毁,林天长心里非常难受。

继续未完成的人生计划

5月末,基辅国立大学的留学生郭龙在欧洲流浪三个月后,做了一个看似疯狂的决定——重返乌克兰。

2月28日,郭龙离开乌克兰时,身上只有一个背包,里面装着一些证件和电子产品,他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来得及带。

最开始,郭龙逃到了西南部边境,然后到了罗马尼亚边境城市,又从那里去了首都布加勒斯特。在路上,他遇到不少中国人,但每个人的去向不同,有人打算回国,有人继续留在欧洲游荡。

郭龙当时感到非常迷茫,甚至有半个月觉得自己处于抑郁状态。欧洲国家消费很高,他也不知道留下来的目的是什么,而回国机票要好几万块,一旦回国,再出国又可能遥遥无期。

最重要的是,他到乌克兰的目的是学习乌克兰语,成为一名翻译。他选择了乌克兰最好的大学,如果放弃这一计划,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在罗马尼亚辗转几日,郭龙都在担忧第二天住在哪里,他和一位留学生去了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那个留学生没有停留,接着去了德国。在布达佩斯,郭龙暂时居住在一个当地中国留学生的家里。

这位中国留学生后来帮他找到了一个为乌克兰难民提供免费住宿的地方,不然郭龙每天至少要为住宿花去一两百。三个月下来郭龙花了2万多元,最无奈的是,他不知道这么游荡的目的是什么。直到5月,他在华人群里看到有人已经回到基辅,并发布了一些基辅街头的照片,于是决定重返乌克兰。



2022年7月7日,乌克兰基辅,孩子们正在检查被导弹袭击的房间。(@视觉中国 图)

6月4日,郭龙终于回到了乌克兰,相较于出逃时的混乱和狼狈,他觉得回去的路途顺利多了,但人依旧很多,越来越多的乌克兰人正在返回祖国。

路过海关时,当地官员用乌克兰语问郭龙为什么回去,他也用乌克兰语回答:“回去上学。”但在群里,很多留学生因为只会说俄语,在海关处遭到严格的盘问。

战争爆发后,国内一些网民的言论让生活在乌克兰的华人陷入危机,有的甚至和当地人产生肢体冲突。在火车上,郭龙旁边坐着一个乌克兰人,他一开始看起来很冷淡,后来两个人聊了几句,郭龙解释说,大多数中国人还是支持和平的,那个乌克兰人马上转变态度,还主动请他喝酒。“作为乌克兰人,他们是多么渴望得到支持。”

到了基辅后,郭龙发现很多房客还没回来,他的印度房东已经在乌克兰生活了近20年,如今也逃回了印度。郭龙的班级里有15人,目前只有4人没有离开基辅,2人已经回来。郭龙感叹,战争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

同宗族的仇恨在延烧

林天长计划在乌克兰待到明年6月。他知道自己身后还有祖国,但这场战争对乌克兰人来说,几乎没有退路。

在他身边,一些乌克兰朋友遭遇了巨大的变故。一楼的邻居曾经是一个演员,战争爆发后,她去西部地区做志愿者,她当时还怀孕一个多月,由于医疗资源紧张和局势混乱,最终不幸流产。

林天长还有一个乌克兰朋友之前在中国发展,她是一个模特,回国探亲却不幸遇难了。这位模特朋友的老家在苏梅,也是战事最严峻的地区之一。其他朋友有的去了德国,有的去了波兰,他们在新的国家也许正面临种种困难。

由于从事演艺行业,林天长以前在中国认识不少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但如今很多俄罗斯人不再和他联系了。他也听乌克兰的朋友说,很多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过去曾是朋友,如今也断了联系。

林天长不由感到悲哀,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同宗同源,都属于东斯拉夫民族。如今由于战争,乌克兰正在努力把俄罗斯的文化印记抹掉,人们不再说俄语,一些有着俄罗斯色彩的街道也被改名,战争在这两个民族之间产生了不可逆转的仇恨。

赵天在出国之前学习了俄语,如今她也发现,乌克兰的高等教育几乎超过90%都被要求用乌克兰语,这让很多中国留学生感到无所适从。



 6月15日,赵天去了敖德萨的海边。(受访者供图)

一直到5月末,林天长才敢和家里人说,自己还在基辅。中国驻乌克兰使馆的数据显示,战争前,乌克兰有中国公民6000多人,包括华人华侨、留学生和中国商人。林天长估计,目前仍留在乌克兰的大概有几百人。

赵天在学习上一直表现优异,她是父母的骄傲。选择在乌克兰留下来,她说自己有点犟。她目前是班里唯一还生活在乌克兰的华人,战争爆发后,赵天的学校只停了半个月的课程,其余课程赵天一节也没落下。

她想好好完成学业,到乌克兰教中文,当初还是父亲帮她做出的选择。没想到的是,从 2019年9月16日落地乌克兰至今,因为疫情和战争,她还一次都没有回家。赵天现在每天盼望着,战争和疫情都能早点结束,她好早日回家看看父母。赵天的男朋友也很想去中国,他申请了一所中国的大学,目前正在上网课。

郭龙则计划在国立大学读完本科,再继续读研,最后能够留下来工作。对他而言,乌克兰给他带来了成长、阅历和知识,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在中国和乌克兰之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

这段时间,林天长希望在乌克兰多走动,见见演艺界的朋友们,也多看看这个国家,为自己的脱口秀表演积累素材。林天长乐观地认为,这段经历将成为未来专场的素材,他细细打磨,希望让更多人看到战争的残酷和对平民百姓的伤害。不过,他最盼望的是,中国大使馆和美国大使馆能尽快重返乌克兰,对他们来说,这才是安全的信号。

在基辅,林天长和朋友们开始恢复聚会。他们喝着酒,说说笑笑,走在有着千年历史的街道上,尽管战争的阴霾仍在上空盘旋。

* 文中赵天、郭龙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