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刘瀚琳，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印度，考公能带火一个产业，即便是在最穷的邦。
小小的房间挤满了人，比起考场，这里更像一间堆满机器的仓库。上千名考生密密麻麻挤坐在狭长的木凳上匆忙答题。这间位于印度比哈尔邦的机房被用于模拟考公，每天迎来送往成千上万的学生。一天考两次，只要10卢比（约合人民币0.85元）。
街道上的人力车身贴着名师广告和课程表，它们将人群引向两旁楼里的模拟考机房。来这里的考生大多备考铁路应用数学、文化课和逻辑推理，头戴麦克风的讲师顶着40°C高温滔滔不绝。人们挤进这些没有空调的房间，只为给人生求一个“公家差事”。
他们不敢把目标放得太高远，大多勤劳备战的考生也只敢瞄准没有技能要求的公共岗位，这些岗位由政府统一招录，在当地被统称为“政府工作”。
在这个平均失业率高达7.38%的国度，获得一份“政府工作”是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人生最优解。但有时即便通过考试，也并不一定能拿到录用通知。有人等待，有人“躺平”，有人抗议，歇斯底里地想要争取一段能被兜底的人生。
到“体制内”去！
“现在全家人把宝押在了我身上，未来过得如何都取决于我能否成功。”库马尔所说的成功，是收获一份政府工作。
为了让他安心备考，库马尔的父亲会把每个月赚来的卖粮钱寄给他。眼下，他正和另一名背水一战的考生蜗居在一间不足10平米的房间。房间里没有窗户，库马尔身后堆满了写着各种缩略词语的参考书籍。
从20岁出头的时候，库马尔就笃定要找一份“政府工作”。21岁那年，他便通过了比哈尔邦当地的干部选拔委员会（SSC）考试，这个机构主要帮政府各部门招聘工作人员。他一直在等，但入职邀请杳无音讯。
7年过去，库马尔已经28岁，他还是不想放弃。3年前失业后，他继续备考，每天学习10到14个小时。不过这次他调转了船头，把赌注押在了铁路局的非技术岗。铁路局的招录比算得上是印度第一，这样胜算更大一些。
接受The Print采访时，库马尔说，他和哥哥都是学理科的，但周边的村子和城市都没有适合他们的工作，所以他们索性下定决心考一份稳定且收入更高的政府工作。
库马尔所在的比哈尔邦是印度最贫穷的邦之一，年轻人的职业走向大多相似。25岁的库玛丽硕士研究生毕业，她想去当大学老师，但一职难求，索性在村子里的一个培训机构做起了辅导老师。这所机构根本不缺像她一样的年轻人，很多人毕业便面临失业，即便每个月只有4000卢比（约合人民币339.6元）的月薪也接受。
可是如果能进“体制内”，那便是另一番人生光景。一份私企工作每月可支付给员工的报酬最多5000到10000卢比（约合人民币849元），而这是在他们用日均10小时以上的工作时长换来的。如果成为一名政府工作人员，便意味着固定的工作时间和更高的薪酬。
印度一家教育机构在7月初发布的统计数据显示，印度各类“体制内”工作中，外交部、公务员、公共部门、政府银行、大学老师、森林服务、政府医生等工种平均薪酬最高，福利待遇也最为优厚。
比如，印度中央政府招录考试是最抢手的项目之一。一旦通过这项考试，考生就可以加入印度行政服务、印度警察服务、印度税务局等分支机构。根据印度薪酬委员会统计，公务员中，行政服务机构的官员收入预计在56100到250000卢比（约合人民币4755元~2.12万元）之间。而在印度储备银行，初始月薪可以拿到77208卢比（约合人民币6556元），除了35150卢比（约合人民币2985元）的基本工资，还有当地津贴、租房津贴、家庭津贴、等级津贴等各类福利。
“在那里，意味着你永远不会被解雇。”一名旨在为运动员提供支持的信托基金经理介绍道，“你将拥有医疗、养老金等所有福利，所以政府工作变得很珍贵。很多运动员都渴望获得一份政府工作，而不是赢奖牌。”
年轻一代，失业主流
虽然政府工作令人心驰神往，但也并不是所有岗位都能让人赚得盆满钵满。
不少人奔向了不需要技术门槛的职位。这些职位不需要学士学位，也不要求候选人英语流利，比如清洁工、打字员、政府接待员等，岗位同样令人垂涎。可即便对于这些技能门槛低，薪水也并不可观的岗位，也仅有一小部分候选人能成功“上岸”。
只要是政府工作，人们总趋之若鹜。印度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在2007年至2021年间，曾走访15至34岁的印度青年，结果显示，政府工作总是印度大多数年轻人的人生首选。最新统计数据显示，2021年，印度18个邦的6277名受访者中，约55%的受访者希望获得政府工作。
不论是中产还是贫民阶层，大家的看法几乎没有差异。63% 的贫困家庭受访者表示他们更喜欢政府工作，而 65% 的中产阶层持相同的观点。
受访者被要求在“薪水相对较低的稳定工作”“与志同道合的同事工作”“收入丰厚的工作或满意度高的工作”之间做出选择。33%选择了工作稳定性，几乎一半倾向于政府工作的受访者也将稳定放在了首位。
“如果你精力充沛且大脑活跃，那你可以去私企成就事业。你看看那些晚上站在IT公司或私人银行门外的，都是20、30岁的年轻人。很多机构运营了几十年，年长的都去了哪儿？除了少数人能爬到金字塔尖，大多数人要么被解雇，要么辞职。”印度地质调查局的一名地球物理学家在社交媒体Quora上留言，“要知道，你并不会永远年轻。”
事实证明，这位物理学家的意见仍显得乐观。失业问题在印度的确非常突出，新冠疫情期间的封锁，敲碎了不少饭碗，也并没放过年轻人。
2020年3月，为了阻断新冠的传播，印度境内实行大封锁。29岁的班索德几乎失去了一切，他的咖喱店被迫关门停业。这家店是他用5年时间一点一点做起来的，前后投入资金100万卢比。营生说没就没，一向开朗的班索德变得孤僻、沮丧，朋友们拉着他去看心理咨询师。
两年过去，班索德仍在努力让生活步入正轨，但这场疫病余波未散，他每天如履薄冰，生怕反扑的病毒再一次夺走他苦心重建的生活。
“毫无疑问，年轻一代是受失业波及最严重的群体。”印度国际经济关系研究委员会的经济学家拉迪卡·卡普尔对半岛电视台说。
在印度14亿人口中，青年占比超过五分之一，他们也成为受失业冲击最猛烈的人。印度经济监测中心 (CMIE) 的数据显示，到 2021 年，将有近 3000 万 20 至 29 岁的印度人失业，占失业总人数的85%。
失业焦虑有多浓重，职业安全感就有多重要，因为丢掉工作真的会死。
今年2月，印度联邦政府披露了一项来自国家犯罪记录局（NCRB）的数据。在2018年至2020年的三年间，每年死于失业的人数直线上涨，从2741人、2851人涨至3548人。从这个数据来看，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因失业自杀的人数急剧增加。同期，因企业破产而自杀的是16091人。
22岁的辛格更不幸，受情绪之困，他没能爬出困境。去年8月，他在一棵树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母亲说，在过去几个月间，辛格曾因贫困和失业陷在沮丧的情绪里。
“在私营部门工作不再受到保护”
有分析人士对半岛电视台表示，人们难以找到理想工作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印度非正规经济的规模十分庞大，但这些产业无法满足受教育人群的职业期待。
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的数据，超过80%的印度人从事的是没有固定工资或社会福利的工作，比如城市里的街头小贩、建筑工人和夫妻店，还有一部分人在农场和田野当劳工，农业人口占去劳动力总数的42%。与此同时，工业发展仍然相对滞后，创造的就业机会仍难以创造足够的技能型岗位。
于是，获得本科甚至研究生学历的求职者宁愿选择失业，直到找到一份与自身条件相匹配的工作。“在已经获得学位的情况下，即便没有合适的工作，这些毕业生也不会成为一名人力车夫，因为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新德里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大学经济学教授贾亚提·戈什指出。
话说回来，求职是一次双向选择，即便不少毕业生接受了精英教育，职业技能依旧缺位，使得企业无法招录到合适的人选。不少年轻人被卡在中间，进退两难。
一家名叫Aspiring Minds的职业咨询公司调查发现，雇主表示，80%的工程专业毕业生均无法达到招聘的最低要求。主要原因是课程过于理论化，与现实脱节，学生们也缺乏行业经验。公司创始人表示，“训练有素的教师、死记硬背的学习习惯以及与现实脱节的应试制度，变成了毕业生求职路上的障碍。”
即便如此，毕业生们仍愿意相信，过去传统的努力方式总没错，毕竟那才是主流。一名毕业生对媒体表示，“拿到MBA学位，然后努力工作，才能获得离开孟买小巷的门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离开孟买小巷”，进入企业的生活真的会变更好吗？私营企业在吸纳印度人口就业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据统计，小规模以及家庭规模企业，贡献的就业机会是大型企业的4倍。
但中小企业的抗风险能力以及福利保障机制难言乐观。Brookings网站信息显示，其中只有10%的劳动力是正规雇佣，他们有安全的工作条件和社会保障。其余雇员则更多通过外包，甚至没有正式的合同。
新冠疫情，成为压垮不少工人敏锐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了缓解大封锁时期的经济危机，不少邦不同程度暂停执行劳动法。例如，在古吉拉特邦，工人在没有相应报酬的情况下被迫加班；而北方邦规定，三年内暂停实施除五项基本劳动法外的所有条例。
那时，北方邦工人组成联盟，联合向高等法院提起诉讼。强压之下，政府悄悄撤回了一项命令，这项命令允许工人每天工作12 小时、每周工作 72 小时，无需向他们额外支付加班费。可即便如此，这些工人大多无力发起抗议，有求职者表示，“毕竟请一天假，就会损失一天的工钱。”
德里印度理工学院发展经济学家雷蒂卡·克拉指出，“由于这个国家的劳动法已经慢慢被削弱，人们在私营部门的工作不再受到保护。”23岁的大学毕业生多比对NPR说，“如今，只有一个雇主可以提供职业安全感，那就是政府。”
被激怒的年轻人
根据印度经济监测中心的数据，当前已有超过1700 万印度人想要工作，但经济形势令人皱眉，不少心灰意冷的年轻人选择“躺平”或更激烈的抗议。
今年1月，上千名年轻人在比哈尔邦的城市格雅冲上铁轨，点燃了一列火车的四节空车厢。这节车厢冒出滚滚浓烟。此外，当地抗议者还封堵了格雅和杰哈纳巴德地区的铁路交通，他们设置了路障，还焚烧了印度总理莫迪的画像。
那时，超过1200万人申请了印度铁路公司的35000个文员岗位。然而，铁路公司被指擅自修改规则，提高招录的学历门槛。“这意味着，申请了这些岗位的人白费力气，那些高中文凭的考生瞬间陷入绝境。”一个青年组织的负责人表示，“人们被逼到墙角了。”
一名28岁的抗议者称，他和身边的朋友们花费了数年时间准备铁路部门的招录考试。一年多以前，大家都参加了考试，但这些部门至今没公示拟录取人员的名单。
“感觉我们被政府戏弄了。”另一名抗议者告诉路透社，“它们只想让一切都私有化，压根就没想着雇人。”
事发之后，印度铁路公司相关负责人发声，“这些学生不该受到外界言论的影响，我们也已经开始调查此事。”但简单的表态难以平复大家的质疑，招而不录似乎早已成为这些抢手岗位心照不宣的招聘规则。
从招考比例来看，人们竞争这些政府工作僧多粥少，岗位很难出现空缺，可事实并非如此。今年2月，印度联邦人事部曾披露，在联邦政府空缺的80万个工作岗位中，仅有不足8万个岗位招了人。
“把岗位填满，就意味着要付工资，这对本就负债累累的印度政府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政负担。”民权组织公民自由人民联盟的马尼什·辛哈对NPR指出。
这种情况下，政府会策略性拖缓招录进程。比如，去年12月，印度西部城市浦那警方逮捕26人，包括高级官员，据传他们在政府招聘考试中存在舞弊行为，这种事情在印度非常普遍。一旦涉及到考试试卷泄露，案件将被提交给法院。但印度法院以行动迟缓著称，于是判决结果遥遥无期。为一个判决结果，有考生等了6年。
2014年，印度总理莫迪上台时，曾承诺将为年轻的受教育人群创造数百万个就业机会。可印度经济监测中心却发现，2020 年全国失业率攀升到了23.5%。自那以后，一直保持在7%以上，远高于世界平均水平。印度经济监测中心首席执行官马赫什·维亚斯断言，“当年的人口红利或将成为人口恶魔。”
36岁的帕尔曾爬上勒克瑙市中心的供水水箱上抗议，那里临近当地政府的人才办公室。她曾在私人银行工作了4年，每天工作很久，但薪水微薄。7年前，她通过了公立小学的招录考试，却至今没有等来录用通知。她不想去私立学校，那里薪水只有3000卢比（约合人民币254元），不及公立学校的十分之一。
帕尔选择在水箱上安营扎寨，期间她经历了酷暑、雨季和严冬，历时半年召集了6000多个与她经历相近的年轻人。谈到未来，他们表示，将继续抗议，直到找到公立学校的工作为止。
备考的年轻人仍在前赴后继，社交平台YouTube上的考公讲师依旧活跃，随意点进一位讲师的主页，他在9小时前上传的课程观看次数超过9000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刘瀚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