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铁木尔,头图来自:铁木尔
每当坐火车回家,路过张家口到乌兰察布,通过观察窗外景色的变化,我知道我又回到了熟悉的蒙古高原。
我爷爷1957年从内蒙古骑兵第五师转业到包头,奶奶从科尔沁来到包头,所以父亲与我都出生在包头。包头的蒙古族并不多,但我们身边还是有蒙古族的亲人与朋友。当我成年后离开内蒙古去上大学,周围环境与人的改变让我意识到自身的独特性,于是我开始主动了解蒙古族的文化和历史,不过这些了解往往浮于表面。
儿时记忆中,父亲有时醉酒后听蒙古歌曲会哭,那时我并不理解。父亲虽然也是蒙古族,但他和我一样,从小生活在城市中,脱离了传统的游牧生活。
2022年春节前,我和父亲打算去达茂旗拍些照片。达茂旗草原已经荒漠化了,现代化也使当地牧民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
我们一到镇上,就前往“马王”的马场。“马王”之所以会被称为“马王“,是因为他养的马是当地最多的。马场在镇子的边上,周围草原的草情很差,所以马场的马经常会跑到镇子里吃人工草坪。这些马也早已习惯在城市里生活,不会在道路上停留,从一块人工草坪再到另一块。马的身体状态是可以通过外观看出来的,但这些马的毛发暗沉无光,身体瘦弱,大概率是缺乏营养了。
下午,我和父亲打算去满都拉镇看一看。疫情前,通往满都拉口岸的路有许多货车。如今受疫情影响,口岸也关闭了。除了当地的牧民,再没有人去了,口岸的服务区也早已人去楼空。
在口岸附近简单拍摄完,太阳已经下山。我开着车沿着漆黑的公路行驶,草原公路窄,我需要紧紧盯着标志线行驶,长时间的驾驶令我意识混沌。慢慢离风电场越来越近,风电上红色的警示灯不断闪烁。在漆黑的夜晚,风电场成片的红灯十分魔幻。
深夜,我独自返回城镇边上的马场拍摄。城镇边缘没有路灯,只有月光可以勉强照亮道路,公路向北方漆黑的山丘延伸,消失在黑暗中。在旷野里,充斥着公路旁电厂的锅炉和发电机产生的噪音,工业的力量震撼我的同时又令我恐惧。拍摄将要完成时,一匹深色的马缓缓从马场的小路走出来,向远处的山丘走去。它不知道我来自哪,我也不知它要往哪里去。
过年时,我和父亲去锡林郭勒拍摄牧民自发组织的赛骆驼。锡林郭勒的草情从古至今一直比较好,所以当地牧民都比较富裕,经常会自发举办一些活动。
我们凌晨出发,中午到达满都拉图镇。青格勒巴雅尔是我们的向导,他在满都拉图有一间摄影工作室,主要给蒙古族家庭拍摄合影,并制作一些装饰照片。疫情前,他与家人长期生活在乌兰巴托,两个孩子也在乌兰巴托当地上小学,疫情开始他就回国生活了。由于他只有一边长胡子,所以这里我简称他为边胡子。与边胡子汇合后,便去他家喝茶。他家的墙上挂满了奖状,他说这些奖状都是他妻子打高尔夫球获的奖。
喝完茶,便开始前往位于白日乌拉苏木的牧民家。快到牧民家的路上,看到远处有三个人正骑马翻越沙丘。沙丘并不高,骑马的牧民像海浪里的小船,一会上一会下,不断起伏。
到牧民家已是下午四点多,过了半个小时骑马的牧民也到达了。他们说上午八点出发,骑了八个小时来到这里看比赛。驾车八小时就已经很累了,更何况是在寒冬里骑八个小时的马。这三人中有一名16岁的少年,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成熟感,这种成熟感是草原赋予他的。
牧民家客厅的摆设很简单。沙发、茶几、电视柜、电视机,墙壁上挂着装饰画,与城市家庭的客厅并没有很大的差别。茶几上摆放着手扒肉、奶食盘。在牧民家喝完奶茶短暂休息后,我带着相机去外面拍照。
沙地格外安静,时间仿佛静止。沙丘的背光面还有积雪。傍晚的天光是蓝绿色的,牧民灰蓝色的彩钢房也被反射出蓝色的光芒。
拍摄了一个小时后,天色已暗,我回到屋内吃了几个蒙古包子就饱了。牧民围坐在一起聊天,我听不懂蒙语,就像个局外人。稍微晚些他们开始轮流唱歌。他们的歌声很真诚,没有复杂的技巧,但却富有最质朴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或许是自然给予他们的。
大家都唱完后,我和父亲跟着其中一位牧民回到他家里休息。这位牧民的汉语说得非常好,和他同辈的牧民汉语都比较生硬。询问过后才知道他是汉族,父母因为在农村生活不下去,带着他离开家乡来到内蒙古。他从小生活在这里,他家刚到内蒙古时没有财产,只好借牧民的牲畜生存,同时渐渐学会了蒙语,也拥有了自己的牲畜,娶了一位蒙古族妻子成家。现在他已经完全融入到蒙古族文化中,家里摆放着蒙古族元素的摆件,与妻子孩子用蒙语交流,生活习俗也与蒙古族牧民并无二致。
我们走进他家后,他的妻子与小女儿来迎接我们,并且给我们敬酒。敬酒前,她们从墙上取下帽子戴上,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父亲提醒我后,我才知道蒙古族给客人敬酒时要戴帽子。
第二天中午,牧民赛完骆驼,我们简单吃过饭后,开始返程。
沙地周围的高地阻挡了水汽,所以地势低的地方成了沙地。当车辆通过十几公里的上坡路,就驶上了高地。虽然被大雪覆盖,但可以很明显看出高地是非常平坦的草原。大雪覆盖了草原,目光所到之处只有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雪原,过于极简的场景给我一种不真实感。
边胡子说,他有一位亲戚就在附近,是一位老人,可能是由于经济不好,现在仍然住蒙古包。
我们去看望这位亲戚。进蒙古包之前,只看到一个用砖砌的羊圈,蒙古包旁边有几摞砖,应该是怕别人把砖块偷走,所以放了两只小狗在那里。进入蒙古包后,老人给我们倒完奶茶,开始和边胡子聊天。聊了一会,老人便起身去柜子里找东西。翻了一会儿,拿出一盒方糖与一盒面包给我。或许老人看我像个孩子,未经严酷环境的改变,我脸上多少有些稚嫩。我本想拒绝,边胡子让我收下,毕竟是主人的心意。老人说外面的砖是以后盖房子用的,过冬后孩子会找工人施工。
回包头的路上,车窗外的颜色逐渐从纯净的白色变为暗淡的土黄色。牧区的时光仿佛只是一场梦,一场恋恋不舍的梦。我不愿承认,但事实告诉我,我已经无法回到祖先曾经生活过的土地,我已经无法使用母语和族人交流。
如今,我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听蒙古歌曲会哭。或许只有歌曲才能将我们短暂带入梦中。
桩栏中围聚的马群中,去哪里找曾经熟识的良骏,我那六旗故乡,哪里还有曾经丰饶的村庄。原野上奔驰的马群中,去哪里找曾经熟知的灵驹,我那七旗家园,哪里还有安宁生息的故人?
——《鸿古尔》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铁木尔(北京服装学院2022届毕业生,居住于内蒙古包头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