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艰难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戈塔回家”、“戈塔回家”,7月9日,斯里兰卡连月来的抗议活动进入高潮,数十万人涌入首都科伦坡,愤怒的民众冲进总统府和总理私宅,他们高喊着口号让总统辞职,另一群人还烧毁了总理的私人住宅。

“一整天,人们的呼喊声一直没有间断,从总统府方向传来。”自媒体人杨诗源旅居科伦坡已有12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混乱的场景。

路上黑压压的人群中,人们的愤怒情绪高涨,他们唱着歌,喊着口号,一路敲锣打鼓。这一天,大多数华人在家通过网络收看了游行直播。

由于担心安全问题,冯昊如今几乎不出门。4年前,冯昊被公司外派到斯里兰卡工作,那时的斯里兰卡是国人心中的热门旅游地之一,“环境好、物价低、社会稳定”是冯昊对当时斯里兰卡的描述,“但如今这些优点几乎都变成了缺点”。

在科伦坡生活近15年的李殿奎也有同感,斯里兰卡的经济危机本来就够糟糕了,三个月来,他一直忍受着没有汽油、时常断电的生活,离李殿奎家仅有一二百米的加油站日夜排着长队,而现在,这个加油站已经恢复安静,因为一点油都没有了。

在旷日持久的经济危机影响下,很多当地人走上了街头,科伦坡随处可见抗议者的身影。占领总统府后,“那里成了热门观光景点,大家排队拍照打卡,现场还有人维持秩序。” 杨诗源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视频显示,抗议还在继续。



2022年3月31日,斯里兰卡科伦坡,大批不满民众走上街头抗议,批评政府处理经济危机不力。

7月13日凌晨,总统乘军机离境抵达马尔代夫。当天,新一轮抗议爆发,斯里兰卡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军用飞机在科伦坡上空盘旋。

居住在斯里兰卡的华人们,也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撤离。但也有一部分华人不甘心,他们想再熬一熬,让生活尽快恢复正常。

这颗“印度洋上的明珠”就此黯淡了吗?在一个破产的国家,生活还有希望吗?他们眼前的斯里兰卡正处在震荡世界的漩涡中心,无论今后由谁执政,都无法轻易解决当前的经济危机。

斯里兰卡最艰难的时刻,也才刚刚开始。

缺油、断电、物价飞涨

杨诗源很早就察觉到了经济危机的信号,“危机并不是一夜到来的。”她回忆说,“其实从2019年开始,斯里兰卡的经济就在一点点变坏,人们的愤怒也在一点点加剧,直到今年六七月,到了最糟糕的时候。”

近几个月来,这个拥有2200万人口的岛国正面临着外汇匮乏、物价高涨、供电供油紧张等问题。从2月开始,斯里兰卡已经分时段断电,到3月末,斯里兰卡公用事业委员会一度要求每日断电超过10个小时。

与此同时,汽油和电费的价格也在飞涨。李殿奎发现,之前一个月三五百元人民币的电费,现在要交上千元。

斯里兰卡是一个热带国家,平均气温在30摄氏度左右,李殿奎租住在一栋有四间卧室的房子,他尽量不用空调,改用风扇,或者挺一挺, “斯里兰卡本地人要比我们更艰难。”他说,很多本地人的居住环境很差,房间小,通风又不好。

杨诗源曾路过一片停电的居民区,她发现那里漆黑一片,人们无法待在闷热逼仄的房间里,大多数人都坐在家门口,有的跟着人群去抗议。

眼下让冯昊感到不便的还是燃油的短缺,作为建筑公司的销售经理,冯昊常常需要去各地拜访客户,但现在面对面的谈判难以实现。

“以前科伦坡的大街上常常一片拥堵,路窄车多,在当地最为普遍的突突车总是在你身边穿来穿去,但如今,街上空空荡荡。”冯昊抱怨说,“我外派到这边,就是为了能面对面解决问题,如果依靠网络,我也没有出来的必要。”

冯昊还发现,这几月科伦坡的加油站点越来越少。李殿奎也说,自己家附近一二百米的加油站已经关了十多天了。冯昊听一位同事说,黑市的汽油已经涨到了每升2500卢比(约合人民币50元),较之前翻了好几倍。



2022年6月15日,斯里兰卡科伦坡,民众排队等候购买燃气。

此外,当地正面临着近年最严峻的通货膨胀。截至6月,斯里兰卡的通货膨胀率达到54.6%。冯昊发现超市里的商品价格几乎都上涨了30%,有的甚至翻了一倍。

物价大涨的同时,本地人手中的卢比却正在大跌,3月4日之后,斯里兰卡卢比对美元汇率从200左右的水平,到7月15日暴跌至360,跌幅为80%。斯里兰卡卢比成为全球表现最差的货币。

在李殿奎看来,斯里兰卡人平时生活比较随性,如果不是真正面临生计问题,他们是不会走上街头抗议的。在杨诗源的印象中,斯里兰卡人一般不会存钱,在结束内战、经济复苏的那几年,当地福利待遇还是很好的,去公立学校、公立医院都不用花钱。

就在前两个月,一位当地司机还和她说,自己晚上排队加油,一直排到凌晨4点,才加上一点点油。“如果是现在,那位司机可能排几天队都加不到一点油。”杨诗源说,突突车司机要养活一家人,如果他加不到油,那家里可能就没有饭吃。

最近几天,杨诗源常常能看到成排的突突车司机,在烈日下一步步推着自己的车,走向加油的队伍中。



2022年4月13日,斯里兰卡科伦坡,三轮车司机在加油站附近排队购买汽油。

“曾经的美好”

面对眼前的不堪,杨诗源常常怀念起她在斯里兰卡的那些美好时光。

斯里兰卡是印度洋中的一个岛国,国土面积只有6.5万多平方公里,在地图上看形似水滴,被誉为“印度洋上的明珠”。2009年,斯里兰卡摆脱了内战的蹂躏,处在一个百废待兴的节点,杨诗源就是这个时候来到了斯里兰卡。

那时她大学毕业旅行的第一站就是斯里兰卡。当时国内很少有人来这个国家,甚至有朋友劝她不要冒险“去非洲”。尽管斯里兰卡的基础设施在当时不是很完善,但它的天气、自然风光和食物深深吸引着杨诗源,她更喜欢斯里兰人外放的性格。在旅游公司朋友的邀请下,杨诗源留了下来。

之后,杨诗源开始不断地向国内推介斯里兰卡,她开通了自己的博客和专栏,写了好几本关于斯里兰卡的书,也如她所料,这个美丽且有着独特风格的岛国很快吸引了大量中国游客。

根据斯里兰卡旅游发展局的数据,中国游客赴斯里兰卡的旅游人数成倍增长,从2014年的12.8万人次,到2018年增至28万人次。中国已经成为斯里兰卡重要的游客来源国,斯里兰卡旅游发展局乐观地估计,在2020年,每年赴斯中国游客人数能超过100万人次。

在2018年,斯里兰卡迎来了中国游客数量的高峰,这一年,也是斯里兰卡旅游业的高峰,当年斯里兰卡接待了230万人次的游客,主要来自印度、中国、俄罗斯、乌克兰及其他欧洲国家。

蓬勃发展的旅游业也带动了斯里兰卡的经济发展,斯里兰卡的旅游收入从2010年的5.76亿美元节节攀升,到2018年,旅游业收入达43.81亿美元,直接为该国贡献5.6%的GDP。



杨诗源和两个13岁的斯里兰卡男孩。(受访者供图)

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该国一跃成为了南亚中高收入国家。数十亿美元的外汇、大量的就业机会,众多斯里兰卡人似乎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截至2019年,斯里兰卡全国有40.3万人直接或间接在旅游行业工作,旅游业的蓬勃发展也带动了宝石观光等相关行业。

这期间,斯里兰卡的城市建设焕然一新,首都科伦坡重修了公路、医院和机场,高档酒店、高端餐馆、咖啡厅也不断涌现出来。

李殿奎是2008年来到斯里兰卡的,当时他被一家企业外派,到斯里兰卡修高速路。5年外派工作结束后,他看到了这个旅游国家的巨大商机,并选择留下来,创办了一家投资咨询公司和一家民宿。“那些年,民宿的客人非常多,海边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杨诗源记得,在游客最多的那几年,他们专门做定制旅游的公司忙到只能放弃部分客户,“人太多了,实在安排不过来。”她说。 

疫情和动乱的双重打击

8次连环恐怖袭击,涉及至少3座教堂及3家酒店,250多人遇难,其中42人是外国人。2019年4月21日,杨诗源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复活节,恐怖袭击了斯里兰卡首都,她急忙赶回了科伦坡,孩子和爷爷还在科伦坡的家里。

这场恐怖袭击震惊了世界,许多国家发布了旅行警告,大批游客陆续离开,斯里兰卡旅游业近10年的蓬勃发展首次遭受打击。很长一段时间,杨诗源一家处于恐惧之中,但她心里依旧相信,这个国家能够恢复过来。

这一年底,一些国际游客又再次来到这个国家。走在科伦坡的街上,杨诗源曾看到一个巨大的宣传标语,上面写着“为了纪念我们失去的亲人,我们要再次崛起”,她当时就流下了眼泪。



2019年4月21日,斯里兰卡尼甘布,圣塞巴斯蒂安教堂爆炸现场。首都科伦坡及附近地区当天已发生八起爆炸。

但不久,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斯里兰卡游客又迅速减少,这两年旅游业的严重萎缩打击了这个国家的整体经济收益。据统计,疫情后斯里兰卡每年损失了约40亿美元的旅游业外汇收入。

李殿奎很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他的民宿突然没有了客人,来斯里兰卡咨询投资的人也寥寥无几,从那时起,李殿奎就开始处于“一个半躺平的状态”。

“疫情开始后,这个国家的旅游业就没有了。” 杨诗源说,疫情刚开始的三个月内,她和合伙人都在忙着给客人退订机票和酒店订单。

自2020年3月之后,斯里兰卡已经没有任何外国游客了。那一年,斯里兰卡几乎损失掉所有的旅游业收入。一直以来,旅游业、侨民汇款、纺织品及茶叶等货物出口是斯里兰卡的主要外汇收入来源。在旅游业一蹶不振的情况下,疫情也让斯里兰卡的海外劳工陷入困境,海外劳工汇款每年都在减少,2021年这一数额降幅达22.7%。

今年3月起暴发的俄乌冲突,让斯里兰卡出口行业也雪上加霜,一直以来,俄罗斯是斯里兰卡茶叶第一大出口市场,占到约10%的出口量;海外游客也约有30%来自俄罗斯、乌克兰、波兰和白俄罗斯。

从今年4月开始,斯里兰卡出现的经济危机导致人员伤亡事件频频发生,比如斯里兰卡警方发射实弹致抗议者死亡、人们排队加油造成中暑死亡,以及药物短缺造成病人死亡。冯昊也注意到,这两年亚健康的人明显增多了,一些瘦得跟皮包骨似的人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荡。

最让冯昊感到紧张的是,他们所住的街区常常能看到持枪的警察,他听说有议员住在附近,冯昊过去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冯昊之前习惯傍晚出门散步,看看当地人在街边打板球,但现在街上总是空荡荡的,他也不太敢出门,他有时候会给警察送点水,希望这些警察能记住他这张外国人的脸,能给自己带来一些保护和安全。

越来越多的华人正在离开

目前的局势对冯昊的工作影响很大,他担心斯里兰卡的客户没有钱来结算项目款,出行的不便也让他难以和对方展开谈判。冯昊坦言,中国在斯里兰卡的大部分工程项目都已进入收尾阶段,现在并没有新项目上马,“大家都盼着尽快结束项目,尽快回国。”

但如今,斯里兰卡一个月只有三五趟回国航班,一张单程机票已经涨到20000元,而之前往返一趟只需7000元。一家总部位于上海的机票代理公司对本刊表示,最近三个月,斯里兰卡咨询和购买回国机票的人数突然猛增,“以前每天几个人,现在一下子变成几十人。”

李殿奎也注意到,他认识的不少华人已经离开回国。在科伦坡,生活着1000多名华人,除了从事珠宝、旅游、餐饮等行业,大多数人是来做工程的。当前,华人的生意基本处于停滞状态,留下来的人日子过得比较艰难。

冯昊已经连续五天没出门了,最近一次出去是为了买煤气灶,他排了一个小时的长队才买到。冯昊曾亲眼看到,当地人排了几个小时的队伍,但被告知卖光了,那些人又愤怒又绝望。因为油气短缺,越来越多的当地人开始生火做饭。

李殿奎计划明年回河北老家探亲,但还会回到斯里兰卡,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15年,这里是他的第二故乡。他喜欢斯里兰卡,这里节奏慢、环境好,每天都能去海边走走,海鲜与水果也非常新鲜和便宜。他也喜欢斯里兰卡的人,很多当地人都是有信仰的,他们很善良。

李殿奎现在雇了一位当地的钟点工,她40多岁,丈夫在疫情中去世了,独自一人抚养孩子。李殿奎总是尽可能把家里一些多余的物资送给她。一个多月前,李殿奎还在朋友圈发消息,想帮钟点工再找一份兼职。

杨诗源也深切感受到了当地人的生活窘境。两个多月前,她曾跟一位当地朋友说,国内一家公司想找一位斯里兰卡员工做当地通讯员,她向这位朋友要了简历发给中国公司,之后便忘了这件事。



杨诗源向山区贫困户捐赠物资的活动现场。(受访者供图)

直到前几天,这位朋友小心翼翼地询问工作有没有进展,并郑重地写下好几个“please”。杨诗源才意识到,这份工作对他有多么重要,虽然这位朋友有很好的学历和外语能力,但在斯里兰卡,他无法获得一份工作。

7月9日,科伦坡陷入混乱时,杨诗源准备动身去山里分发捐赠物资。眼下斯里兰卡经济崩溃、民生物资极度短缺,超过600万民众失去粮食保障。山里就有10个村落110户人家正面临粮食短缺,杨诗源捐赠的物资主要以大米等口粮为主。

这一天,斯里兰卡的抗议活动还在持续。之前联系的长老替她安排好了顺风车,当天深夜,杨诗源还是决定前往,经过4个小时的车程到达目的地。在路上,长老对她说,“感谢你选择信任我,我也非常愿意提供帮助,实现你的善意。” 

在村里分发粮食的时候,两个13岁的小男孩向杨诗源要了联系方式。离开时,小男孩还送给她一小袋子的礼物,两颗糖果和两颗巧克力。杨诗源一下子愣住了,“他们那么单纯,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你,想跟你做朋友,他们后来对我说,不要忘记他们。”

如今,杨诗源在斯里兰卡生活了12年,她感受到了这里巨大的变化,也为眼前的动荡感到惋惜。“我们没有办法改变时局,但会力所能及去帮助这里的人。”杨诗源说,上个月,她在一家超市门口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正抱着婴儿,她想掏出一些卢比给予帮助,这位母亲却摇摇头,对她说,“孩子太饿了,只想要一点奶粉。”

杨诗源转身就去超市买了一包奶粉,放在她手里,这位母亲用僧伽罗语连连说着“感谢”。那一刻,杨诗源从心底默默祝福着,这对母女和这个国家都能够挺过这场危机。

(文中冯昊为化名)

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