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赛博婚礼不再是一种“面子工程”,婚礼终于回归了它本来的样子。

该父母与新人合影了,司仪招呼道。

鸽子和小铭往镜头前凑,咧开嘴笑。另一边,父母们则庄重得多,往儿女身边站。

确切地说,是往直播着儿女新婚仪式的电视机两边凑。

这张合影里,装下了几十个屏幕。最大的屏幕是父母中间的电视机,里面是一个穿白裙的女孩和一个穿休闲西装的男士。二人都把左手举起来,露出新戴上的婚戒。他们的一侧是通过直播观礼的朋友们,大家都冲着自己的手机摄像头笑着,凑成一张张大头贴。

这是一场线上婚礼的最后环节。曾对婚礼“不感冒”的鸽子,那一刻突然意识到,“婚礼是有意义的”。

疫情让不少城市陷入停滞,也阻隔了一场场婚宴。但婚礼不可停,它需要向人群表达,两个人拥有爱情,两个家庭从此产生联系。为配合防疫,很多年轻人选择将自己的婚礼搬到直播间、游戏里、线上会议室……

车队、婚宴、吵闹的接亲游戏……一场线下婚礼可能存在的诸多“麻烦”,统统被拦在网络之外。疫情下的赛博婚礼不再是一种“面子工程”,程式化的“表演”,或是给父母亲友的“交代”。

在“我的婚礼,我做主”的原则下,婚礼终于回归了它本来的样子。而这场两个人之间的重大仪式,也短暂地拯救了很多人的疫情生活。

“结婚大作战”

5月6日,鸽子用马克笔在家里冰箱门上写道:“婚礼倒计时:5天。”这场赛博婚礼从确定开始,就只有五天的筹备时间。

在确定新郎新娘被封在上海后,双方家庭开了个会,最终决定,办一场线上婚礼。鸽子抱怨,家里连张红纸都翻不到。爸爸给她想法子:“家里有投影仪呀,可以投屏一个喜字到墙上嘛。”

此时,他们已被封在上海某小区一个月零六天。家里最重要的物资,就是此前花了近300块买的两根排骨、四块鸭肉,六个虾饺和四个流沙包。

两人手上没有一丁点与婚礼有关的东西,没婚纱,没喜宴,没喜字,没蛋糕,没鲜花。鸽子翻遍衣柜,连条白裙子也没找到。小铭倒是有件Zara的休闲西装,可以勉强用作新郎礼服。



鸽子和小铭的线上婚礼。双方父母在老家,以直播形式“出席”。(受访者供图)

婚礼在即,小铭和鸽子在微信群里求助,一场穿梭在上海的众筹开始了。

同事家有彩纸,就用红纸剪了喜字送来。一个朋友在家附近超市找到一些婚庆用品,也找了闪送送过来。还有同事找到压箱底的银碗银筷,连同家里还剩的花生、红枣、香槟,一起送来。气球本来是一位朋友为家里孩子生日准备的,得知他们的婚礼后,朋友也大方分出一半物资。

鸽子微信对话框里总跳出朋友兴奋的语音:“师傅接单啦!”

鲜花是鸽子提前五天下单团购的,她下单的当晚,这家鲜花店就停止接单了。

一切就像好莱坞电影里最后一分钟营救的精彩套路。

最波折的是婚纱。小铭托朋友联系到了杭州的婚纱公司,5月8日,京东物流接单,预计五天后能把婚纱送到上海。

5月9日,距离结婚还剩两天,婚纱还稳稳待在杭州。鸽子一位才认识一个月的同事突然出现,她刚从西班牙回国,带回了自己结婚时的礼服,可以马上给他俩送过来。

那时已是晚上7点,按规定,同事所在的小区要在3小时后静默。鸽子立刻叫了闪送,急得一次次给快递加价,终于有人接单了。晚上10点,婚纱送到,同事的小区也开始静默。

5月10日晚上,鲜花到了,还带着刺。5月11日早上9点,朋友帮忙订的蛋糕也到了。5月11日早上10点,两人终于摆好了鲜花,吹起了气球,贴上了喜字。

10点15分,他们在洗手间做最后的“挣扎”,小铭得帮鸽子戴上耳环,一个多月没打扮,她的耳洞都快长上了。

10点18分,腾讯会议室打开,双方父母穿得正式又喜庆,站在酒店包间里,司仪宣布仪式开始。新郎新娘入场,两个人从房间走进小客厅,面对面站到摄像头前。小铭偷偷对鸽子说:“你耳朵在流血。”

婚礼开始了。

父亲在偷笑

鸽子和小铭原本对自己的婚礼毫无期待。

按原计划,这场婚礼会办在两人老家山东枣庄,和父母一次次争执博弈后,鸽子觉得,这更像是一场为了双方父母和他们的社会关系办的婚礼。

接亲、证婚的种种仪式是不容省略的,车队更要讲究,否则就会被亲朋看了笑话。鸽子想要一场户外婚礼,但父母担心天气状况不稳定,否决了这个设想。婚期定在五月的一个周三,这意味着小两口在外地工作的朋友几乎都无法到场。

对这场可以预见的婚礼,新郎新娘都兴趣寥寥,买婚纱缺乏动力,拍婚纱照也不积极,甚至伴郎伴娘也不打算找了。“到时候就乖乖当个工具人出席就好。”

但疫情没给他们做工具人的机会。

因二人被困在上海,经过商量,双方父母也做出妥协。长辈们曾追求的 “排面”在防疫背景下,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新郎新娘交换戒指、说誓言,然后是父母发言,由小两口自己决定的流程变得尤其简单,他们剔除一切煽情的环节,要抓住这个机会,听听彼此的真心话。

双方父母在老家酒店的一间包厢里,新郎新娘在上海家里小客厅的电视屏幕前,世界各地的亲友们则通过手机屏幕看着他们。

“我女儿特别擅长给别人惊喜,她刚出生特别丑,没有眉毛。但看她现在……”鸽子的妈妈隔着屏幕,欣慰地望着600多公里之外的新婚女儿。

妈妈幽默真挚的发言得了满堂彩,朋友们在直播间里刷弹幕:“这是全场最佳。”所有人都出奇地专注。

屏幕并不会隔断感情的共鸣。

尚芹如和丈夫也在自家客厅举行着婚礼。他们在北京,和在老家甘肃白银的父母商量后,也准备在线上完成仪式。婚庆用品也是临时采购的,两人还去超市买了一排玩具汽车,就算是“迎亲车队”了。

良辰吉时在当天的9点58分,他们按老家风俗,点上红烛,烧一些黄纸,往地上倒了酒,然后按屏幕那头司仪所说,对着父母们跪下,开始拜高堂。

父母们都穿得正式,面前的茶几上摆满了花生红枣。尚芹如看到,爸爸挺直背,脸色有一些暗淡,看起来有点蒙,妈妈则举着手机拍,挡住自己的眼睛。她明白,爸爸妈妈眼看女儿出嫁,隔着屏幕也感到不舍。

她埋下头去,不想让爸妈看到自己的红眼眶。丈夫凑到她耳边说:“我妈怎么哭了。”原来,坐在另一边的婆婆,也正笑着抹眼泪。

仪式有些繁琐,新郎新娘跪到膝盖疼。尚芹如偷偷抽出早先藏在沙发下的抱枕来垫着,也往老公身下塞了一个。这时,她听到爸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拉亲家看,“这俩家伙原来早有准备呢。”

当下尚芹如突然觉得,尽管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客厅里,但这线上婚礼,一点也不孤独。

“从疫情开始,

我再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5月初,黄意婷也刚在上海家里举行完线上婚礼。仪式结束后,她和新婚丈夫登上天台去拍照。她的头纱让在天台上透气的邻居们一眼就注意到了。

这头纱是她跟家中的米妮玩偶借的,戴上它,黄意婷就是名副其实的新娘。邻居们帮他俩拍照,还发到小区的群里,大家刷着新婚快乐。接下来几天,在小区里碰见,大家都会冲着黄意婷说:“新娘子好。”

一场婚礼给处于静默期的上海带来了小范围的烟火气。

小铭和鸽子也在接力着这场喜悦。

在朋友发言的环节,轮到鸽子远在美国的研究生导师发言。老人家不会说中文,就有朋友开了语音,给大家做同声传译。还有朋友在公屏上打字,给外国友人的发言做实时字幕,小铭发现,所有人竟然都如此专注。他接连做了5次伴郎,从没在线下感受过这样的认真。宾客面前没有高高的酒杯,没有即将凉掉的海鲜硬菜,也没有叽叽喳喳的同桌,大家都盯着眼前这块小小的屏幕,每一帧都看得认认真真。

公屏上的弹幕让所有参与者可以同频交流。父母的朋友擅长上升高度,说一些家国情义,同龄朋友则爱聊聊日常生活。

有一两位不太熟的长辈夸奖新娘秀外慧中,温柔大方。鸽子的朋友就在弹幕里说:“我们鸽子,美貌是最小的优点。”鸽子瞥到了,低下头偷偷笑。这场线上婚礼,意外地给了两代人一个同频交流的渠道。

仪式最后,新郎新娘邀请大家“云干杯”,他们举起了香槟,父母们也举着酒杯。观礼的亲朋都打开了摄像头。

25张笑吟吟的脸铺满了屏幕,一页页往下滑,都是这样的笑脸。鸽子见到了两三年未见的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朋友们。

黄意婷和丈夫在小区天台自拍婚纱照,引来邻居围观。新娘的头纱是向家里的米妮玩偶借的。(受访者供图)

正在上班的初中同学偷偷举起了马克杯,做医生的朋友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笑眼,在做防疫志愿者的朋友,冲着镜头展示写着“新婚快乐”的防护服,还有朋友正坐在车里,把手机放在方向盘旁参加婚礼。

仪式结束,父母们开席吃饭,朋友们则留在线上聊起来。大家问得最多的,就是上海的生活。小铭说,他们能一眼分辨出哪些朋友在上海。正在工作的人陆续下线,最后聊得最热络的,就是上海人,一个个都顶着乱糟糟的“宅家发型”。此刻,总算是找到聊天的机会了。

“我真的从疫情开始再也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一个朋友说。

最后加入直播间的,是一个正在外地上班的朋友,他跟老板说要去做核酸才跑出来,站在走廊,和新郎新娘在线上聊了一会儿。

原定40分钟的婚礼,一直持续了2个小时40分钟。但喜悦还没停。婚礼结束后,鸽子和小铭又把蛋糕送给邻居,也给楼下玩的小朋友们一人切一块。疫情期间,甜食是不易得到的好东西。

敲开一扇扇门,鸽子才第一次认识了这么多邻居,一位中年大叔告诉他们,婚礼的时候他正在楼下,在微信群里刷到了他们的直播链接,就拉着小区里正在散步的其他人,一起观礼。

这一天结束了。冰箱上的倒计时变成了0,鸽子则在自己的微信名上加1,改成了“被封42天”。这个数字就像荒岛上的鲁滨逊在岩石上划下的一道道痕迹。

但这天,鸽子和小铭完成了一场只关乎他们自己的仪式,使这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使这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

“最后大家会觉得结婚还是一件蛮好的事情,最起码办婚礼是蛮好的事情。”小铭说,“希望借我们的喜气把上海的封印冲破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