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偶尔治愈(ID:to-cure-sometimes),作者:潘闻博,审核:周晓波(四川省人民医院精神科医生),监制:李晨,原文标题:《一所疗愈贫困精神残疾人的农场,在日渐萎缩》,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过去一个月,精神残疾人的救治、康复问题引起物议沸腾。


备受关注的江苏丰县八孩母亲事件中,多位官员因为对精神障碍患者、残疾人的救助工作失职,最终被处理。如何解决农村重度精神残障群体的康复救助问题?农疗在很多地方被认为是其中的出路之一。


69 岁的海南农妇韦欢娥,因为儿子是精神残疾人,2012 年创办了儋州市精神残疾人托养农疗站。不同于药物治疗,农疗是一种较新的精神疾病治疗方式,是让病情稳定的精神病人进行种植、养殖等农业劳作,从而接触人与自然,恢复职业技能,最终目的是重返社会。


但受限于资金支持力度,韦欢娥的托养农疗站人力规模、康复项目,却在萎缩。托养农疗站的 10 年历程,也投射出基层精神卫生康复机构运营的困境。


精残病人的照料困局


海南省儋州市罗便村央汉坡,是儋州市精神残疾人托养农疗站的所在地。穿过几片茂密的橡胶林,在距离农疗站几百米远的一个路口,竖立一块蓝色的标识牌。牌子是 2012 年立的,历经风吹雨打,褪了色,变得残破,底端几个字已消失不见。


这个托养农疗站占地面积 50 亩,分为工作区和生活区。工作区有一个鸽子养殖场,一块菜地,一个废弃的养猪场。生活区是三排灰色水泥房。


总共有 10 个儋州当地的精神残疾人在这里托养,接受农疗康复训练。他们都有残疾人证,仍在长期服药,病情处于稳定阶段。


农疗,是一种临床康复治疗的常用方式,但比起药物治疗而言是却较为新颖。


精神疾病患者在急性期,需要住院接受系统的药物治疗。但在恢复期、慢性期,则需要获得以社会康复为主的综合治疗。


不同于传统的药物治疗,农疗主要通过实施适量农业劳作配合康复训练,来改善患者日常生活能力,提升患者职业技能,促进他们的机体恢复。


近期,精神残疾人的照料问题引发热议。事实上许多农疗站也承担了一个功能——照料精神残疾人这一弱势群体。


45 岁的羊三农,是儋州市精神残疾人托养农疗站里 10 个精神残疾人的其中一员。他来自儋州当地一个小乡村,个子不高,留着平头。


2022 年 2 月 25 日下午,羊三农穿着一双紫色的雨靴,拿着喷水壶,在给农疗基地里的菜浇水。在这个托养农疗站,精神残疾人主要做些种菜和养殖的农活。


羊三农属于精神二级残疾。他告诉偶尔治愈,读小学时他和别人打架,被木棍猛击头部,受伤后落下了精神疾病。“我脑袋坏了,讲不清楚。平时没有胆量,也不会做什么工。”


患上精神疾病后,羊三农辍了学。年轻时他曾经外出在工地打工,但是“被工头骗了,一分钱工资都没给”。后来他的父母去世,母亲改嫁,姐姐也嫁了人,就剩他一个。他待在家里,没有收入,“经常没水、没米、没电”。


儋州市精神残疾人托养农疗站 2012 年正式运行。也是在那一年,羊三农经过当地残联审批,搬了进来,一直住现在。在托养农疗站他吃住都不花钱。“我在这里很开心,这里就是我的家,出去了没人照顾我。”



羊三农和韦欢娥在农疗站内。图源:偶尔治愈


年过五十的村民符不尾,1981 年得了精神分裂症,也是个精神残疾人。


符不尾的哥哥符文良说,每年 3 月苦楝树开花的时候,弟弟的病就开始发作。手抖,乱丢东西,别人吵架,这些都是犯病时的症状。


俩兄弟的父母去世得早,符不尾是精神残疾人,一直没有成家,符文良需要养家糊口,不能全天候照顾弟弟。


符不尾也是在 2012 年住进托养农疗站的。“在外面他经常和人打架,我不放心。在里面包吃包住,有人照顾,也是减轻了负担。”符文良说。


在托养农疗站,符不尾住了两年。符文良回忆,那两年他定期到托养农疗站看望弟弟,感觉到弟弟的状态在逐渐变好。“他学会了种菜、种芭蕉,也喜欢和人沟通了。我觉得农疗对他的效果不错,配合着吃药,他情况稳定的时候和常人没什么两样。


中国残联官网数据显示,据推算到 2010 年末,我国的精神残疾人有 629 万人。如同羊三农、符不尾这样的精神残疾人,不但自身经历疾痛,也带来了沉重的照料负担。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刘卫昌递交提案,呼吁加强对农村精神残疾人的救治和照料。


他告诉偶尔治愈,在农村地区,精神残疾者无人照料并非个别现象。其中一些家属担心他们“闹事”,用铁链把他们拴起来,或是关在屋子里。这些精神残疾人生活环境脏乱恶劣,容易染上其他疾病,难以得到及时救治。


而此类面向精神残疾人的托养农疗站,其中一个作用就是试图解答精神残疾人“谁来照料”的难题。


从出院到康复


今年 69 岁的韦欢娥,是儋州市残疾人康复综合服务中心主任、托养农疗站的负责人。早年她是一名赤脚医生,后来做起残疾人保障工作,和大儿子的经历有关。


1993 年,韦欢娥 14 岁的大儿子骑摩托车时遭遇车祸,脑部出血,在医院住了几个月,落下精神、智力残疾。韦欢娥说大儿子受伤后性情大变,“有时候一言不发,有时候话很多,见到谁都骂。出院后回到家,拿着菜刀追着弟弟跑,要砍弟弟。”


从那时候起,韦欢娥逐渐接触到残疾人群体。“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可能永远体会不到残疾人的治疗、康复,是一条漫长的道路。”


经过多年筹备,2008 年,韦欢娥创办了儋州市残疾人康复综合服务中心。这是一家隶属于儋州市残联的民办非企业单位,同时还是一家社区医院,能为残疾人的康复提供医疗支持。


康复中心有康复训练室、娱乐室、培训会场等,残疾人出示证件,在这里接受拿药、治疗、培训都不花钱。


“我也有我的私心,就是想救我的儿子。”韦欢娥说。两年后她又萌生一个想法:建立接收精神残疾人的托养农疗站,让大儿子住进去,进行农疗康复训练。


托养农疗站的标记牌已残破缺字。图源:偶尔治愈
托养农疗站的标记牌已残破缺字。图源:偶尔治愈


什么是农疗?韦欢娥告诉偶尔治愈,大儿子出事前,“农疗”对她而言是个陌生的词汇。康复中心成立后,她在外考察、培训,经常和精神科医生打交道,也逐渐了解到“农疗”这种治疗方式,才有了这个打算。


“托养农疗站一方面的作用是托养,另一方面的作用是康复,也就是用农疗帮助他们恢复职业技能。”韦欢娥说道。


事实上,农疗是一种已被医学界证实行之有效的精神疾病康复手段。


2017 年,江西宜春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的医生们做了一个研究,60 名慢性精神分裂症患者被分成两个组,一组参加农疗,一组不参加农疗。结果显示,农疗组患者治疗后精神症状、康复疗效及社会功能更好。


2020 年,上海松江区精神卫生中心的一项研究也认为,农疗可以提高精神分裂症病人的康复效果,改善病人部分症状和社会功能。


在我国,农疗的历史可以追述到 1963 年。当时在吉林省延吉市,出现了专门收治慢性精神病患者的“康复村”。


“康复村”坐落在郊区山上,有森林、耕地和果树。120 名治疗后病情稳定的患者,以及 13 名工作人员住进了“康复村”。根据病情、特长、性情和身体状况的不同,患者从事不同工种,或是种田、种菜、种植果树,或是饲养、炊事、清洁卫生、当保姆。


“康复村”的精神疾病患者在集体劳动中,能获得较多的人际交往机会,犹如置身于一个小型社会中。


此后数十年间,这种用农业劳作促进患者恢复社会功的康复机构,在全国遍地开花。


据不完全统计,北京、上海、广东、江苏、浙江、江西等地,目前都有农疗基地,他们普遍依托于当地精神专科医院,或是综合医院的精神科室。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精神疾病康复中心医生耿彤曾公开回忆,2001 年自己被派到北医六院实习时,医院的姚贵忠医生正在北京大兴创建一个农疗康复基地。


这个康复基地一直运营到今天,就是北京市大兴区精神疾病农疗康复中心。


“一名精神疾病患者从出院,到实现精神康复,回归社会,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耿彤说,“可惜在当时的中国,精神病人出院后只能回到家庭,中间缺乏过渡性的康复机构,缺了社会这个环节。”


资料显示,截至 2016 年,大兴区精神疾病农疗康复中心每年均有 5 ~ 10 名患者康复出院,“出院后他们与家庭社会和睦相处,未发生肇事肇祸行为,有的甚至能胜任原来的工作,有的去做保洁、收发等工作,社会反响较好。”


韦欢娥创办托养农疗站之后三年,也就是 2015 年,儋州市八一农场医院精神科也在建造农疗基地。农疗基地占地 20 余数亩,特色康复项目包括了果树蔬菜种植、鱼塘养殖等等。


农疗的特点是“开放式”管理,解除关锁、禁锢,不采取非治疗性约束。


“精神病人长期服用抗精神药物,容易生活懒散、减少活动、脱离现实。农疗康复是躯体、心理、社会、劳动的结合治疗,能帮患者克服懒散和不良习惯,关注并且适应周围环境,在与大自然的亲近中,获得心理和行为上的支持,恢复自信,获得劳动能力,从而实现精神康复。


浙江江山第四人民医院 3 名医护人员所做的一项临床研究,曾这样分析农疗使精神病人康复的作用机理。


农疗站如今养殖约 4000 对鸽子。图源:偶尔治愈
农疗站如今养殖约 4000 对鸽子。图源:偶尔治愈


重新回归社会


2010 年着手创办农疗站时,韦欢娥承包下儋州罗便村央汉坡这片约 50 亩的林地。


她回忆,那时林地一片荒芜。花了将近两年时间,他们在这里建农舍,垦菜地,造池塘,修马路,托养农疗站终于在 2012 年落成。


儋州市残疾人康复综合服务中心副主任郑智权告诉偶尔治愈,托养农疗站招收的,是经医院治疗后病情稳定的精神残疾人,有自杀、暴力倾向的病人则不在接收范围,“那一类病人应该继续在医院接受药物治疗”。


精神残疾人是否达到准入、退出托养农疗站的标准,需要经过儋州当地公立医院精神专科医生的评估,并且经过儋州市残联的审批。


在郑智权看来,托养农疗站刚成立的头两年,人手充足,农疗项目比较丰富,“做得有声有色”。


托养农疗站运行的第一年,就住进来 20 多位精神残疾人。另外有 6 个工作人员,包括了场长、厨师,还有一名专职的农疗培训师,教精神残疾人如何种菜和养殖。


培训师在精神残疾人掌握农疗技能后,每天上下午固定时间召集他们,一起到菜地劳作,或是喂养鸡、鸭、猪。每天上下午分别劳作 3 个小时。


托养农疗站借鉴了其他农疗基地的常见做法。对于活儿干得好的病人,他们会进行口头表扬,并给予金钱奖励。


“这种奖励机制,能让他们感到被认可,增强回归生活的信心,是农疗的一种常用手段。”郑智权说道。


他告诉偶尔治愈,托养农疗站之前有一位 20 多岁的精神残疾小伙,经常自说自话,但干活利索勤快。“我们鼓励他,他就很开心。常常早上五六点起床干活,有时喊他回来吃饭,他都顾不上。”


韦欢娥解释,由于托养农疗站依托于她所创办的社区医院,医生、护士每天会来托养农疗站两个小时,检查病人的状况。对于精神疾病发作的残疾人,他们则会将之转到儋州市公立医院的精神专科进行治疗。


以前,托养农疗站还有一个鱼塘。让精神残疾人养鱼、钓鱼,也是农疗的康复项目之一。而钓到的鱼,往往成为病人们当天餐桌上的美味。


以韦欢娥的大儿子为例。她说,大儿子 2012 年住进农疗站,经过康复训练,逐渐学会种菜、养殖鸡鸭,这些变化她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欣慰。如今大儿子已经重新回归社会,是一名环卫工人,可以自食其力。


农疗站内一块空地。这里原本是个鱼塘,后来废弃。图源:偶尔治愈
农疗站内一块空地。这里原本是个鱼塘,后来废弃。图源:偶尔治愈


在韦欢娥看来,她的这个基层农疗站,自然还无法和大城市里依托于精神专科医院的农疗基地相提并论。


例如北京市大兴区精神疾病康复中心,截至 2016 年就有 74 名一线工作人员,其中副主任医师 1 名,主治医师 8 名,住院医师 3 名,副主任护师 1 名,心理咨询师 1 名,主管护师 8 名,护师 15 名,护士 21 人,专职康复人员 16 人。


“原本我们打算进一步扩大农疗站的规模,计划引进精神专科的医生、护士,也让农疗项目变得更加丰富健全。”韦欢娥说。


但托养农疗站的资金来源问题逐渐凸显,这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艰难运营,苦撑待变


儋州市精神残疾人托养农疗站的资金问题,是在 2014 年之后变得严重的。


郑智权告诉偶尔治愈,对于入住的精神残疾人,托养农疗站“不收一分钱”,包吃包住包水电费,再加上要支付工作人员的工资,运营成本很高,“早几年保守估计一年得五六十万”。


韦欢娥说,在托养农疗站建立之后,海南省、儋州市两级残联给予了大力支持,最开始按每名精神残疾人一年 5000 元进行补贴。但后来由于种种限制,政策变动,改为每人 1 年 1500 元。


实际算下来,他们发现补贴较为有限。“一年下来光是买米、买油、买菜,这点钱都不够。”


为了弥补开支,托养农疗站也因利乘便,通过售卖种植、养殖的农畜产品来增加收入,这也是目前我国农疗站普遍运用的运营方式。


郑智权介绍,托养农疗站早些年建了养猪场,通过养殖肉猪卖钱,“基本能做到收支平衡”。但大约三四年前,赶上猪瘟疫情蔓延,上千头猪死了,都被无公害深埋,农疗站严重亏损,养猪场便闲置废弃。


2019 年一场大雨过后,养猪场的房屋塌了。由于没有钱,一直没能改造修缮。


2022 年 2 月 25 日下午,托养农疗站的养猪场仍是一幅颓败模样。台基之上,瓦砾满地,残柱斜矗,房梁横亘。


养猪场坍塌后的第二年,托养农疗站从银行借贷了一笔钱,改做肉鸽养殖。现在,养鸽场约有四千对人工养殖的鸽子,但受限于人力,也无法进一步扩大规模。


“卖鸽子我们能勉强赚钱,赚来的钱,都用在农疗站的运营上。但是最近几个月,鸽子的行情也不好。”郑智权说。


在资金短缺的压力下,托养农疗站不得不缩小规模,开始减员。


往日 20 多名残疾人住在一起的热闹情形不见了。现在,这里只剩下 10 个精神残疾人,除了羊三农之外,分成两拨轮流来住,每次住一个星期,“因为 10 个人一起来住,我们也负担不起开销”。


符不尾因为恢复较好、症状较轻,在农疗站住了两年后回了家,现在生活可以自理。哥哥符文良和他同村,也能每天照应到他。


但是提到那个干活很厉害的小伙子,郑智权倍感唏嘘:“因为我们资金不足,他也回了家,但不到一年就出事了。他的家里人不怎么管他,有一次他深更半夜跑到橡胶林,掉进深坑里,死了。”


农疗站的工作人员也变少了,农疗项目不得不进行压缩。


现在,这里只有场长、厨师,以及一位帮工的年轻人。鱼塘则因为无暇管理,在 2019 年池水被放掉,现在已经废弃。


农疗站里坍塌的养猪场。图源:偶尔治愈
农疗站里坍塌的养猪场。图源:偶尔治愈


郑智权估算,托养农疗站现在每年要亏七八万元,所幸社区医院还能营收,可以拿出一部分钱,来填补托养农疗站的亏空。


“我们也到外地的农疗基地考察过。农疗基地是公益性质的,具备社会福利色彩,因此并不盈利。但是要怎么样做,才能维持正常运营,对于农疗基地来说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难题。”郑智权说。


事实上,这一类精神残疾人康复机构因资金问题运营困难,并不是个例。


据《海南特区报》报道,2012 年,海口市定安县的残疾人康复训练中心和农疗所,也因为长年入不敷出,加上春节期间遭遇连日降雨,饲料毁坏、鸡鸭走丢,一度濒临倒闭。


“按照现在的资金支持力度,维持托养农疗站的运行是很难的。”韦欢娥如此描述托养农疗站的现状。她说,家人劝过她好几回,考虑到缺少经费,她年纪也越来越大,“托养农疗站还是别做了”。


但她始终没有同意:“家里有过精神残疾人,才知道他们的处境有多难。”


符文良说,弟弟符不尾回了家之后,孤寂一人,只能在村里看别人打牌,不比当年在托养农疗站,人多热闹,可以经常和别人交流。“现在他也不会种菜了,已经没有了这个技能。”


2022 年 2 月 25 日下午,韦欢娥从托养农疗站的厨房外,慢慢走到坍塌的养猪场前,伫立了好一会儿。


“我们还是希望能获得政府和社会的更多支持。如果资金充裕,我想把农疗站的规模做大,做得更专业,把这些房子修好,让更多精神残疾人住进来。”望着养猪场的废墟,韦欢娥说道。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偶尔治愈(ID:to-cure-sometimes),作者:潘闻博,审核:周晓波(四川省人民医院精神科医生),监制: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