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杨雯,编辑:谌彦辉,题图来自:受访者供图
27岁的妮可感到浑身疲惫无力,她感染了新冠肺炎。家人一直牵挂她的病情。2月的一天,妮可一边打电话回应荷兰养父的关切,一边又计算着时差,在微信上编辑一段文字,向远在中国的亲生父母分享近况。
妮可出生在浙江义乌,不到一岁的时候,她被一对荷兰夫妇收养。直到3年前,她才和中国的生父母取得联系,并得知,她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她像是我的镜子一样,这太不可思议了。” 妮可回忆起和生母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母女俩的样貌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正如生父认出她的照片时所说的那样,他们无需DNA鉴定就能相认。
在上海机场,妮可与父母、姐弟相见的那一刻,许多复杂的情绪萦绕在心间,她与家人都大哭了起来。之后,妮可返回荷兰,她和国内的亲人一直保持联系,每周至少发三次消息,也常常视频。
“我很爱他们,这是我们的缘分。尽管我现在还不会说普通话,但我会努力学会。”妮可说,她现在借助翻译软件和国内的亲人交流,和兄弟姐妹们相处愉快。
在海外,并不是每一个被收养的中国孩子都和妮可一样,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根据民政部的数据,中国涉外收养从2000年左右开始,截至2016年,已有近15万孤残儿童在海外找到了家。目前,这一批被海外收养的中国孩子渐渐长大,他们开始想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一些孩子来到中国,寻找亲生父母和人生答案。
隔着手机屏幕,看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妮可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1. 异国成长的困境
妮可很少问起当年她被遗弃的原因。在她出生之前,她的父母已经生下了两个女儿,因为无力抚养,父母决定将她和二女儿送走,几经辗转,妮可最终被义乌孤儿院收养。
9个月大的时候,妮可的照片被传真到了一对荷兰夫妻家里,他们热爱中国文化,也没有自己的孩子,“我的父母说,他们看到我的时候,就觉得很爱我。”妮可说,当年传真过去的照片是黑白的,而且分辨率不高。
后来,妮可的养父母花了大约五年时间办完所有的收养手续,他们来到中国,在杭州香格里拉酒店与她见面,将她拥入怀中。
养父母带她回荷兰后,便没有再领养其他孩子。妮可的养父母痴迷中国文化,在房间里采用了一些中式的装修风格,妮可童年时,养父母还试图让她一起看有关中国历史文化的纪录片。
妮可却极不情愿,甚至抗拒,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不愿意学习有关中国的文化,不愿承认自己的出身。
当她第一天上学时,黄皮肤黑眼睛的她,怎么看都和当地人不同,妮可发现自己是班上唯一的亚洲面孔。同学们总是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她,用粗鲁的语言嘲弄她,当她向老师求助时,也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
“我清楚地记得老师对我说的话,‘别理它,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妮可回忆道,“但作为一个8岁的孩子,被人以外表为由欺凌是非常痛苦的,老师作为一个白人女性却根本无法理解我,这让我感到自己被抛弃。”
妮可的养父母试图安慰她,但正如妮可所说,父母也不能真正理解她内心的孤独和绝望。妮可很难交到朋友,她所遭遇的歧视一直持续到高中。
这让她越发抗拒自己来自中国的事实,“我担心如果我深入了解我的中国‘根’,荷兰的人们会更加讨厌我。”妮可拒绝了父母让她学习中国文化的建议,她一度认为如果自己能够多多显示自己和亚洲人“不一样”,就能更容易被身边的同龄人接纳。“我假装自己是彻头彻尾的荷兰人,想融入荷兰的世界。”
其实,妮可与大多数的跨种族被领养者一样,都曾遭遇成长过程中最艰难的事,因为肤色不同,因为种族不同,他们要面临比同龄孩子更多的歧视。2014年,美国俄亥俄州13岁的被收养中国女孩艾米丽,因不堪同学长期的攻击和谩骂而开枪自杀。
2.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国际寻亲组织ICSA(International Child Search Alliance,中译“识途寻亲”)的志愿者许元霏与许多收养中国儿童的海外家庭保持着密切联系, “这些孩子内心有许多比较隐秘的东西,许多人在成长过程中会与心理医生交谈,还有一些基督教家庭的孩子会向牧师寻求疏导和帮助。”
外貌差异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他们有时也会对自己的身世好奇,“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对于被领养的孩子,国外的养父母一般不会隐瞒孩子身世,而是很大方地告诉他们:你来自中国。
身在美国的ICSA华人志愿者郑碧说,“美国父母除了领养中国孩子,还会领养来自俄罗斯、东欧等地的孤儿。对这些和他们长得相似的孩子,父母也会在孩子懂事后告诉他们是被收养的,有的还会拿出当初领养过程的录像给他们看。”
但在国内,养父母通常不会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告诉他们并非亲生,有的会等到长大一点,有的则可能保密终生,还有一些孩子会在亲生父母找上门来后,才知晓真相。
郑碧深刻理解这两种文化的差异,她自己就是被国内父母收养的孩子。郑碧来自福建,“我长大以后,养父母不愿意我去找亲生父母,我想去找,却又怕他们生气。我的朋友说我,你的亲生父母虽然给了你生命,但他们抛弃了你,你的养父母养你长大这么辛苦,你去找亲生父母是对养父母的不孝顺。”她对此很纠结。
后来,郑碧移居美国,结识了许多收养中国孩子的家庭。她发现,西方家庭关于亲情、血缘的教育和她所经历的有很大差异,不仅很少有养父母避讳寻亲,他们还会鼓励孩子学习祖国的文化和语言,鼓励他们寻根。
“这些小孩对自己的身份一有疑惑,父母马上就说我们帮你去找亲生父母,看你是哪里来的。”郑碧说。
在国外的社交媒体上,可以看到许多活跃的海外寻亲组织。它们大多由寻亲家庭的父母自发形成,有的是基于地域自发形成,比如江西的“南昌项目”,重庆的“爱的根源重庆”。
ICSA最早由荷兰、美国等地收养中国儿童的父母发起,现在无偿为寻找中国父母的华人发布信息。ICSA的微博和Facebook主页上张贴着许多按照中国省份分类的海报,每张海报上有来自该地区寻亲人小时候和现在的照片、生日、被遗弃的时间和地点,并附有联络的微信号。
郑碧和许元霏都提到被原生家庭遗弃的创伤,“有孩子和我说过,‘我梦见我是中国的公主’。”许元霏说,“很多孩子小时候会和养父母说这种天真的话,会抱有一种美丽的幻想。”事实上,绝大多数被收养孩子都来自生活艰辛的底层家庭,遗弃的真正原因大多与重男轻女、残疾患病有关。
“很多父母会告诉孩子你在中国也曾经有很温暖的家庭,你的亲生父母很爱你,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才把你送走的。”郑碧说,但很多孩子会意识到,也许他们是被父母主动遗弃的,事实并不是养父母说的“不得已的苦衷”。
一些孩子不愿面对被抛弃的残酷现实,却又依然追寻“我是谁”,他们有了一个新目标——寻找自己的兄弟姐妹,因为兄弟姐妹是既有血缘关系,也不曾伤害过他们的人。
“很多孩子更想找的是他们的兄弟姐妹,父母第二,兄弟姐妹第一。” 郑碧讲述了重庆三姐妹的故事,三个女孩被不同的海外家庭收养,她们在国外数据库录入的DNA比对有极高的关联性,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要寻亲,尽管如今还没有找到亲生父母,但三个女孩成了更亲密的姐妹。
2021年,妮可发起了一个面向荷兰收养中国孩子的家庭的组织,她希望能够为他们提供咨询和帮助。“我想帮助收养中国孩子的父母,告诉他们面对孩子的孤独无助时,你能说什么、做什么。希望其他孩子不要像我小时候一样,感到孤独或被误解。”
妮可开始深入探索中国的文化、历史和语言,她喜欢同时作为中国人和荷兰人,“我拥抱我的两个身份。”
在最后一封邮件往来中,妮可说,她的病情正在好转,“我觉得隧道的尽头有光,我们彼此都承受了一个巨大的事情,每个国家都是如此。希望所有想要团聚的家庭都能团聚,活着的人可以越过世界,让爱走得更远。”
* 文中许元霏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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