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ID:vistaedulab),作者:槿潜,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2年1月25日,企业微信群因为应届生张义飞的一条消息炸了。
当晚,一个600人的企业微信工作群里出现了对一位同事“业务突破奖”的评语:“连续20多小时高强度并行设计和开发,确保了宣传页面按时上线”,“持续一周高强度完成了超过200项产品和设计检查修改”……
正是这几句话让入职腾讯两个月的张义飞马上被点着了。
他跟老哥A说了一句“我要冲了”之后,便在600人的微信群中实名表达不满:“没有恶意,就是单纯地想问问领导们,内测延期一天,企业微信是不是马上就会倒闭?官网延迟一天上线,客户是不是就马上跑到钉钉飞书那去?是不是非得让开发人员加这20多个小时的班,才能让这个版本满你们的意?你们做任务排期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手下人的死活?……”
随后,他又同公司许多同事聊完之后,最终发布了在网上广为流传的PDF文档。
“如果我不跟这些人去聊,我就写不出来那个文档,继而大家都会觉得这就是一个刚毕业不懂事的小孩,他就是一时兴起做这么一件事儿。”张义飞说。
第二天,#腾讯应届生公司大群怒怼管理层#的话题就上了热搜,截至发稿前,该话题的阅读已达4.6亿。一时间,全网关于“996”、“大厂”和“加班”的讨论再次被点燃,张义飞也被网友们捧为“吾辈楷 模”。
尽管公司领导很快就找张义飞沟通,并表示了挽留,但他还是坚决辞职。
离职前组长承诺过他,春节后会用各种手段去改善和调整加班。“这可能是两三年之后的事了,我没办法用自己的健康、时间和精力等他们做改善了。”
离职非常顺利,仅用了三天时间,审批、交接、退卡都完成了。
走出公司大门时,张义飞顾不上回头再看一眼这栋楼,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搬离他生活了七八年的成都,回家过年,找房子,入职北京的新公司。
但是,2月初,“怼腾讯的应届生被标注永不录用”“腾讯法务部似乎要对这名员工提起诉讼”“被封杀”这样的消息在网上蔓延开来。
对此,腾讯公关总监张军在社交媒体上辟谣并配文“现在制造谣言的成本实在太低了”。
张义飞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谣言的源头,他早就拿到了新工作的offer。“没有影响到我入职,新领导和同事得知这件事后,还问我需不需要帮助。”张义飞说。
但是加班真的就此终止了吗?
1. 当加班变得像呼吸一样自然
去腾讯之前,张义飞毕业的第一份工作在北京某培训机构。所有人有一个共识,每天7点准时下班,超过7点会议会立马结束。
几个月之后,“双减”政策发布,培训机构裁员。此时企业微信向张义飞抛出了橄榄枝。曾经在大厂实习过的他,非常清楚即将迎来的工作强度,也早就做好了一切超负荷运转的准备。他又回到了成都——企业微信的驻地之一,准备大干一场。
当齿轮真的转起来了,一切又和想象不同。
晚上9点半左右,组长就催促大家下班,而实际情况是,10点半之后组里还有一大半人在讨论工作。
“当大家都把加班当成和呼吸一样自然时,我突然说要提前走,就会显得非常不合群。”张义飞说。
尽管入职第二周张义飞就有了离职的念头,但还是坚持下来了。适应了一个月,他就已经完全熟悉了这里的工作节奏。在公司的休息时间被压缩,实在熬不住了,就去找个没人的沙发躺一会儿。有时凌晨一两点还能听见手机传来的提示音,那是群里大家还在对接的工作声。
作为企业微信前端开发工程师,产品测试环节会接到许多同事和领导的反馈意见。光是在线文档,就可以达到十几份,每份都可以随时被添加和更新。
张义飞将反馈和解决问题这件事比喻成爬山。山区里每座山高低起伏,大家的目的是攀到最高的山顶。但群山环绕,视野受限,正在攀爬的人只能尽量选择向高处走。
“每走一步可以被称之为迭代,迭代的方向由当前所在地势决定。地势的高低,就需要根据每一次的反馈计算下一步要走的梯度,一直走到最后。”张义飞说,“但更多时候我们在一个小土坡上停住了,以为这就是山顶,因为测试环无法给出更多的反馈 了。”
两个月的工作,每天都是新的一天,每天都被各类沟通需求文档、反馈和bug缠绕,每天都像深陷沼泽,然后越陷越深。“很痛苦,不知道在做什么事情,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对不对,以及你做这个东西明天会不会被推翻掉。惶惶不可终日。”
工作状态直接影响身体状态。
运动是张义飞缓解压力的主要方式。他曾经习惯于每周保持4天的运动,中午午睡一小时,晚上8点到9点睡一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归自己。当工作强度变大后,所有的时间都被挤压,即便身体底子好,精力也不如从前。
在公开怒怼之前,张义飞就已经想要离职了。
2021年12月12日凌晨,他的高中同学,也是一名程序员,突发脑出血,送进ICU后还是不幸撒手人寰,年仅25岁。张义飞非常心痛:“毕业半年,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我无法想象他的父母在ICU病房外等待病危通知书的心情。”
所以,当他看到同事因为高强度的加班换来“业务突破奖”时,他觉得特别不值。“我只是希望大家在下一次任务排期的时候,下一次被需求压住喘不过气而被迫加班的时候,好好地想一想,我们离ICU,真的就只有‘再加一次班’的距离。”
2. 小镇做题家的反抗
上了热搜之后,虽然网上对于张义飞大都是支持和肯定的声音,但也夹杂着一些质疑。“这是刚入社会,小孩子不懂事”、“敢这么干,莫不是家里有矿吧”……
张义飞看到这些传言后也只是笑笑不回应。
促使他打响反加班这一枪的,跟家庭无关,而是他不停追问至今的问题:怎样获得个人幸福。
留守儿童,小镇做题家才是张义飞的本色。
张义飞出生于河南农村,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从小寄宿在亲戚家。人生的前十几年里,小镇就是张义飞能看到的全部世界。张义飞能够获取的课外读物,大多来源于各种物品的说明书,和上面残缺的文字。好在假期可以经常跑去表哥家借书,比如《神秘现象全记录》、《地球未解之谜》之类的。
在小镇,他读完了小学和初中。由于从小热衷于各种文字,他一向成绩出众,班主任便鼓励他去报考市里的重点高中,他也顺利地考上了。
张义飞原以为城市的位置在村庄的西面,直到大巴开到了脚跟前,他才知道去市里的车是先往东开的。“这是我的认知第一次被拓宽。”张义飞说。
高中毕业后,张义飞考入了电子科技大学分数线最高的学院,也得到了一个保研本校的名额。张义飞花了两三年的时间开始学习怎样在大城市生活,怎样在肯德基麦当劳点单。
大三时,他争取到了百度的实习名额,翘课来到了北京。
“这是我第一次与社会接触,以失败告终。”“995”的工作节奏,熬夜写代码的常态,颈椎间断性的疼痛信号,北京高昂的生活成本,都是压在他身上的大山。
五个月后,实习的最后一天,张义飞在会议室里对着组长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待不下去了,我必须要走了”。
不过,大三后,通过在各个平台接私活,张义飞获得了经济独立。
那段日子,张义飞开始第一次思考“怎样获得个人幸福”。
张义飞一边向内认知,一边向外探索。先后在亚马逊和深圳腾讯实习过后,盲目的“大厂滤镜”已经渐渐消失,他有了更多的现实依据去思考工作问题:“为什么我们和外企的工作方式不同?我们的产品有什么区别?二者工作体验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
秋招是应届生正式入职之前的第一次社会较量。由于多次在大厂实习,张义飞很容易就拿到了两三份offer。
今年过年回家后,家里才知道网上沸沸扬扬的“腾讯应届生”居然就是自己的孩子。父亲本就心疼一直加班的儿子,对于这个举动,家人都表达了巨大的支持。
“这件事始终都不是心血来潮和一气之下的偶然事件,如果没有我对于自己和身边人遇到困难的思考,其实很难促成这件事情的。只有当我有了一套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我才有足够的底气去做它,而且我在做它之前有非常完善的善后计划,每一种情况出现之后,我都有相应的计划去解决它。”张义飞说。
3. “过度劳动是灵感的毒药”
作为程序员,“个人项目”是衡量这个人对技术热爱程度的重要标识。
一个程序员对开源社区的热爱程度,他的个人项目在开源社区中的影响力,项目的技术水平,都可以在这个平台上看到。
“我们在求职的时候也会把自己项目的链接放到简历里,类似于作品集,点击之后就知道这个人的技术是怎样的水平。面试官筛选简历时,如果对方提供了 Github上的项目展示链接 (Github为目前世界上最流行的开源代码托管平台),面试官在看完项目之后觉得很不错,那他被录用的概率是非常大的。”张义飞说。
张义飞将程序员分为两类人:
一类是仅把计算机当做一种谋生的工具,仅仅在公司里面干活。出于工作的目的他们可能会在技术上面有些钻研,但钻研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工作而已。另一类是真正对技术有热情的人,他们非常热衷于去维护别人的开源项目,将自己的项目开源出来,在Github这个开源平台上去跟别人交流。
“这两种人工作时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张义飞说着叹了口气,“我勉强可以算第二类。但在高强度的工作下,我都没有时间去维护我的个人项目。”
他觉得公司里的许多同事都算第一类人——靠三国杀来打发休息时间,日常交流更多的是自己工作上的需求,看不到大家在技术上面的见解和想法。
和许多人聊完后,张义飞发现大多数人的业余生活也非常乏味。“工作结束后,人就消失了,在家里就躺在床上,像机器人一样。”
反而一个实习生让他眼前一亮,近半年最有亮点的想法也是来自实习生。“我跟他聊两句,就知道他是我的同类,后续我们可以围绕一些话题非常广泛深入地讨论,并且通过跟他的聊天,我可以得到非常多的启示和灵感。过度劳动真的是灵感的毒药。”
“很多时候在大厂里都是‘无效加班’。”张义飞说。沟通、审批、等待反馈、继续返工,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时间,也都需要加班来完成。
张义飞从企业微信离职前,拿到了下一份工作的offer。他对于新工作只有两个要求:团队大于公司,不要加班。
好在新公司在合同条款里明文规定的一条便是,“加班需审批”。
张义飞发起这次事件的动机,是希望领导层能从上到下意识到一线员工的真实想法,高层信息在传递过程中有失真现象;让领导层重视过度加班问题;期望公司层面出台强制手段,逐步减少工作时长,倒逼高效工作。这些都被写进了那份流传甚广的PDF文档里。
张义飞怒怼之后,企业微信负责人黄铁鸣很快就在腾讯内部论坛上对此事做出了回应。他很感谢大家为了项目为了产品而拼搏,也很惭愧因为项目因为产品而让员工如此辛劳,并指出持续高强度的急行军是不持久的。他表示将彻底解决过度加班的问题。
事件的始末,张义飞都是瞒着组长的,他最感到抱歉的也是组长。“虽然他在反思,反复提醒我们早点下班,但是一个人的力量毕竟微弱,改变起来还是需要时间。我也真的等不了了。”
离职当天,办完所有手续后,张义飞的同事帮他最后刷了一次门禁卡,送他出了公司。走出大楼后,两人互相问对方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体验生活,想去各个城市旅游,想做可以远程上班的工作。”同事向他欢欣雀跃地描述着——这是张义飞在公司未曾见过的样子。
那一刻,张义飞觉得他不再是只会工作的“机器人”了。
“希望大家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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