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邓佳韵,题图来自:作者摄
疫情前,我回国探亲。直到今年3月才返回法国,又一次体验了封城,宵禁,随后兵荒马乱地搬家,时隔快一年半,总算重新安定下来。
过去一年多我疲惫不堪,觉得时间流逝得极为漫长,却又没有保留多少记忆。我开始陷入反复的焦虑和恐惧之中,经常梦见大段大段的黑暗山峰朝我压过来,然后将我卷入,撕碎。惊醒之后,夜不能寐。时间长了,这些山峰逐渐从恐惧中剥离,过渡进入到某些具象里,身体里沉睡已久的炙热被唤起,我觉得我必须回应,于是很想出门“好好地走几天”。
我打开谷歌地图,把目标锁定在勃朗峰。简单在网上查阅了路线、食宿指南,快速预定好车票和落脚处。一周后,当我第一次全身是汗停下来大口喘息时,我才意识到我的旅行已经开始好几公里了。
我在法国生活这些年,因工作或旅行来过很多次阿尔卑斯山区,但像这样深入到山区里完成上百公里的徒步确实是第一次。我生长在贵州,对山有着别样的感情。这次的旅行对我来说,就像是重新打开我和世界连接的一个开关,通过观山和行山,将自己完全释放。
在路上时,我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徒步者:团体的,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或者独行的。但像我这样独自出行而且看起来矮小单薄的(相对于欧洲人来说)亚洲女性确实不多。途中经常遇到主动向我提出各种问题的好奇之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疫情的关系,我似乎有点丧失了和陌生人交流和连接的能力,所以一开始我都还算认真地回答,尽量主动和礼貌,但一天两天三天过去,我回答问题时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大家关心的问题似乎是那么一致,和国家、文化、地域没有太大关系,中心思想都贯穿着对孤独的探索和理解。
孤独是什么呢?对我来说或许是一种无法超越也无法被填满的困惑,我们似乎不能也指望不了任何他者来填满,这是人类因思考能力得到的感知,无法被剥夺。
我全程走了大约150多公里,大部分时间,我一直在和自己说话,具体的对话内容已经记不太清。我一直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忘我的时候,会直接旁若无人的说出口。在城市里这样做,会引来让我不自在的目光,后来我会带上耳机掩人耳目。
疫情开始之后,由于口罩的日常使用,又给了我可以随时和自己对话又不会引人注目的绝好机会。但依然会有顾虑。这次周围只有群山湖泊,无人打扰,“我们”聊得十分畅快,探讨了很多话题,关于创作本身,关于自我,关于如何消除意识。
在这样的反复中,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我意识从身体抽离又跌落身体的过程,从某种幸福又回到某种困惑。我的“自我”随着双脚在碎石山林间每一瞬间的抬起和落下中反复抬升,跌落。我似乎找到某种平衡,感知竟然开始变得实在起来。
我每天都会写一篇简短的日记,并不是当天记录,而是隔天。或许我觉得经过一天时间的覆盖,那些还能记住的,才是真实。
8月2日,法国
走到第一晚下榻的小木屋,办理好入住,等待晚餐。
我被分配到和一对德国夫妻,还有一位独自旅行的法国男青年一桌。我是顺时针方向,他们是逆时针。德国夫妻不懂法国,英语也不太灵光,我们各自用自己理解的语言说着路上的见闻以及分享资讯,自我感觉都不太费劲。
晚餐之后,山里气温以10度以上的温差骤降,入秋的欧洲天黑依然很晚,我裹着加绒衣在附近溜达,观察着山顶那朵粉色的云。遇到饭间的德国夫妻,他们问我晚上做什么?我说我想要看看能不能看见银河(the milky way),想要从天黑拍到天亮。
“ The milky way? 那是什么?听上去很好吃呢!”
8月3日,瑞士
今天选择了难度加强的路线,正当我傲娇地觉得自己体力不错,速度生猛时,眼前的路开始越来越不像有路。登山杖已经没有多大用途,需要手脚并用翻越。有时候我的脚会卡在石头缝里,我只有费力挣扎的份,远看估计像一只等待被捕获的土拨鼠。
和自己说话说累了,我就会开始唱歌,或者想象一些小说中的英雄描述。海拔一点一点升高,视线中的山峦开始平缓,缓缓漫开。我在山腰小路上笨拙的前行着,梦境里的那些黑暗山峰开始逐渐清晰,明朗。乱石,冰层,暗河,瀑布,每走一步我都小心翼翼地探了又探,感觉前路无穷无尽。
当我手脚并用从一堆乱石里冒出头时,一条恢弘的冰川出现在我视线最中心处:它并不像拉莱奇冰川那样舒缓绵长,更像是被一方陨石跌落,撞击山脊,星火四溅而成。雪线之下,冰川化成河流,山谷里回荡着巨大的声响,可我无法得知其具体声源源于何处。我隔着山谷仰望冰川许久,感受着从它凝固的表象之下流动的生命力。当我继续前行,刚刚转入一个弯角,轰鸣声随之停止,再转身一步,声响又回传入耳。
冰川下有一家小酒肆,出售快餐和饮料。此时我已经到达瑞士境内,水袋已空急需补水,刚好这里没有饮用水源。
我对售货员说:“你好,两瓶矿泉水。”
“你好,9瑞士法郎或者欧元。”售货员回我。
“你好,我只要一瓶。”我表面微笑到,心里暗自咂舌,一山之隔,物价竟天差地别。
酒肆里另一位打工小哥问我接下来要去哪里,我说我得赶紧再翻越另一座垭口,随手指了指上面。小哥连忙摇头说:“ 不不不,现在去太冒险了,等你爬上山顶天就黑了,这山上可没有避难屋。”
“可我已经预定了接下来所有的住宿,若是今天到不了,我的计划要全部重新预定。何况,如果我留下,今晚我也不知道该住哪里。” 我解释道。
“但没什么比安全更重要了。”小哥说:“你看那边1公里处有个营地,我的帐篷就在那边,我可以和你分享一晚,第二天我们再一起上山。”
我心中觉得好笑,这算是是哪门子邀请,不管是不是真的好心。
我决定尽快上山。20分钟后,我在狭窄的道路上侧身让一对下行登山者通过,他们虽然看起来已到中年,可身型健硕,行动轻盈。妻子热情地向我问好,随后问我:“ 你要去哪儿?”
“ Champex lac.” 我大声回答。
“ Oh!No!No!”她睁大眼睛连连摆手:“我们就是从那儿出发的,花了我们整整一天,你看我们现在才到!而且路很难,我们现在走的路都算是简单的。”她用力踩了踩路面,脚跟处扬起一阵灰尘。随后她开始表演吃力的攀爬姿势,生怕我理解不了她所经历的危险。
我面露难色,她的形容实在让我为难。有时候比起面对危险,我更怕麻烦。
她见我呆住不说话,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如果你执意要去,那是你的选择,但是我们会担心你。”
她说服了我。
我们一起往山下走,半路遇到一个男人扶着笨重的电动越野单车加着马力上山。丈夫摊开双手无奈的说道 :“ 你不是唯一一个疯掉的。”
我们在山下的分岔路口招了招手,没有特别正式的告别。
我走了一个小时临时找了旅社,并给之后的小木屋一一打电话发邮件告知预定需要延期,做完这一切,天色已黑,一场雷雨倾盆而至,持续了整整一晚。
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8月5日,意大利
晚上11点我醒了过来,窗户外的雪山被厚重的雾气裹住山顶,似乎背后隐藏了一座道家观宇。我迷糊中梦见自己坐在山顶观海。凌晨三点我再次醒来,墨蓝色的浩瀚里,星落云散。我打开天窗探出身体向上看,一段银河就这么温柔地,清晰地漂浮着。我有些激动,迅速爬到了房顶想要看个过瘾,我以为我会感动,但却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剩了。我躺回床上刷着手机到凌晨6点。
早餐遇到前晚隔着三张桌子和我打招呼的老夫妻,他们依然继续隔着三张桌子向我说道:“今天是个好天气哦,加油。” 我猜他们是意大利人。
天气确实出奇的好,我的鞋经过一冷一热的折腾,早在前几天就开了胶,像一对饥饿的鸳鸯。我买了万能胶将它们小心粘合,还是觉得不放心,忽然想起出发前一个姐妹神使鬼差塞给我一捆补鞋线,说我没准能用上。我的双脚现在就像超市里捆起来卖的肉糜。
经过两个小时的上升,我站在了瑞士和意大利边境的山口下,望着这一大片我不知道该称为雪地还是冰层的景观。太阳很烈,我穿着短袖倒也不觉得寒冷,突然一阵强风起,顺着山口,裹挟着冰层上的的冷空气从山口猛烈呼啸刮过,我觉得自己皮肤上的汗液瞬间被冻住,几乎是原地跳起,反摔背包,取出外套,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穿过这片未知地区前,我在闺蜜群里发了一个定位,说如果我失联,就来这里找我。
闺蜜回复 :力所不及。
上升其实没有那么难,等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摊上事情的时候,已经卡在下山路程中好一阵了。过程过于费心,已经无力复述。我只记得成功下山之后,我已经双腿发软,在山底的小溪洗脚定神,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庆幸自己的幸运。
照例在凌晨三点醒来,但今夜无星,雾气弥漫整个山谷,我眺望着白天颤颤巍巍下行的山谷方向,眼前只有在路灯照明下的浓雾,四周的黑暗让雾中的颗粒更加突出。此种情境下,对面的山峰不知为何反而显得轻盈。
8月7日,法国
刚刚出发就遇到前两晚认识的法国女人,她也是独自一人出行。我已经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儿子是艺术家,女儿生了一个儿子,她还没有退休,家住克莱蒙费朗,丈夫生前经常和她一起徒步。
可能是在清晨遇见,手边也没有格拉帕酒,我们只是礼貌性的打了招呼,便很有默契的不再交谈,各行各路。
路上相遇两个同方向的法国人,一男一女,我猜是父女。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今天的路面比起之前的来说宽阔得多,两旁是连绵的雪山,阳光不算热,照得眼前的景象一阵发白。我超过他们的时候,简单点了头算是打招呼,随后保持着我领队的队形继续前行。大家话不多,只能听见风声和因负重上行的急促呼吸声。忽然,路边多了许多竖立的木桩,木桩上固定着掏空的木筒,向望远镜一样分别对着不同的方位。透过木筒,便能精准的看到不同的山峰。这种原始又直接的观望方法让我很是喜欢,每个木桩上都刻着对应山峰的海拔和名称,我自言自语道:“好像没有勃朗峰呢。”
他们忽然笑到 :“ 是的呀,大家都来环勃朗峰,却一直不见勃朗峰。”
当然总是会有一些机会见到的。在意大利进入法国境内的垭口不远处,有一个孤独的博物馆,叫做 La casermetta,如果要翻越 col de la seigne,这个博物馆是必经之路。博物馆太小了,小到只能简单陈列勃朗峰的历史、植物和动物。我在博物馆外暂作休息舒缓肌肉时,工作小哥亲自出来邀请我进去参观,他在沙盘上给我详细介绍了我的行走路线,告诉我这些线路产生的简单历史。我说我走了这么多天,都还没看到勃朗峰呢,他说对的,勃朗峰在徒步路线上只能在法国境内看到,翻过这个垭口就进入法国,到时候就能看到一点点。他用射线笔在沙盘上的垭口处画着圈圈 :“ 那,就这个位置,你朝东北方向看,就能看见。”
半小时后我站在垭口处,东北方向只有一片白雾。
投宿的小木屋旁立有纪念碑,为了纪念在二战中撞山坠机牺牲的八名B52轰炸机组员。坠毁处就在正上方山峰离山顶60米处。晚餐后,我院子里仰望山峰,遇到第一天一起拼桌的德国夫妻,他们问我是否看见“ The milky way”,我说我看见了,说话时,旁边的白马一直注视着我。
8月10日,法国
我在穿越冰层的时候踩滑,险些顺着冰层滑入暗河,登山杖救了我,但引发了我膝盖的旧伤,我忍着剧烈的刺痛走到投宿点时已经接近晚餐时间。在那里我遇到了同样来自巴黎的Anna和她爱人以及朋友,聊天之后互加微信才发现我们早已是微信好友。Anna是一个在巴黎开餐厅但是并不希望顾客进门的佛系老板娘,每次有顾客在门口观看菜单时,她便会在心中默念,不要进来不要进来。
我们投宿的小木屋坐落在一个山顶牧场,这是我第二天爬上高处时才发现的。它背靠雪山,面朝群峰,牧场养了很多牛,牛脖上的牛铃24小时叮叮当当响不不停,混着山间的独有的青草香味的风,听觉嗅觉视觉集体产生的愉悦感让人身心舒畅。我们住的房间是个大通铺,房间内没有人工照明,自然光是唯一的光源,通过房间唯一的一扇玻璃门传入室内。凌晨两点我又自然醒来,透过门我看见门外醇厚的夜色中,一支光影飞速划过。我再无睡意,起身,带上相机出门。
院子里,Anna正在仰头看星星,我架好相机,设置好B门,便离去与Anna交谈,她说她店里的牛肉面很好吃,邀请我回巴黎之后去品尝,正说着,几道光线又急速划过天际,Anna问我 :“ 你不许愿吗?”
“我以前经常许愿,只是从来没实现过。”
“这些星光穿过了几亿光年才能抵达这里,本体早就消失,哪里承载得住任何愿望呢?”
8月11日,法国
我很饿,非常饿。
老板娘热情但不失严格的界限感,在我点单之后明显好转。她给了一枚淋浴的专用硬币,告诉我只有3分钟,也就是180秒的时间冲凉。
我抱怨道 :“ 3分钟不够吧?”
老板娘微笑着说 :“ 3分钟足够了。”
今天是旅程的最后一天了,意识上的放松让困意如洪水袭来,我在下午沉沉睡去。
我梦见我在雪山之间坐着通勤小火车到处游荡,我故意不买票,等待着查票员将我逮个正着。整个车厢里就我一个人,列车也从不停车,我已分不清我到底是在阿尔卑斯还是在阿拉斯加。列车带着我疾驰地穿过一座又一座村落,一个又一个城镇和城堡,一片片密林,平原和湖泊。在山谷里,在山脊上,在山峰之间的一个又一个垭口中,永不停歇——叮叮叮———老板娘摇响了开饭的铃铛,我扯下眼罩,依然强烈的落日光芒射得我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全然失焦。我摸索着下楼,就坐,点了当地的绿啤酒,又要了半升红酒,两杯下肚,视野才逐渐开阔清晰。
今晚,我看了一整夜的流星雨。
结束旅行收到冲洗的胶片之后,发现自己竟然意外记录下了夜攀雪山的登山者,他们的头灯在黑夜中勾画出雪峰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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