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人在冰岛打伞。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匡若彤,题图来自:作者提供
2019年,我曾以交换生的身份在冰岛居住了近半年。这里是一些碎片式的文字,以及我当时拍下的照片。
房东奶奶
八月中旬我刚到冰岛时,有两周暂住在民宿。三室一厅,房东奶奶Birna住一间,我和小朱住一间,还有一间用于堆积杂物。
Birna的房子很挤。从天花板到墙面,随处可见工艺品、木雕、绿植,几大摞CD叠在地板上,数不清的唱片、画册、书籍、靠枕,多到可供几十人用餐的陶瓷餐具,奇怪的香料,生日派对留下的漂浮气球和礼物,以及铺满地面的印花羊毛地毯。
在家时我们并不常见到她。周二和周四的早晨,她会去大学旁的公共游泳池游泳,有时和朋友们喝下午茶,偶尔晚上还要带追极光的旅行团,同时她还在学习做一名公交车司机。太阳好的时候,她也闲下来,在家里晒浆果,再把浆果捣碎过滤做成果酱。
八月末,晚上十点多,天还亮着,我和小朱去超市买蔬菜和牛奶。十一点多回家,客厅昏暗,房间里充满奶油香,Birna背对着我们,坐在沙发上抱着爆米花看电影。
冒烟的海湾
雷克雅未克好像总是在沉睡中,宛如北部峡湾里飘在海面上的巨型浮冰。它的语言几乎仍是一千多年前的样子,保留着中世纪古英语的特征,并很少加以改进。
Reykjavík,冰岛语中的“smoky bay”,冒烟的海湾。由于丰富的地热资源,常年不散的水汽在这座岛屿上空徘徊,被第一个定居冰岛的人误认为是烟,取名雷克雅未克。
从雷克雅未克向南开的公路上,总能看到冒着水汽的地热泉在蒸腾。
雷克雅未克是一座小城
我们刚到就碰上了一年一次的文化夜(Culture Night),我一早就被跑马拉松的声音吵醒。一大群人远远地沿着海岸公路跑过来,马路边站满了人,哨声喇叭声不绝于耳。穿恐龙玩偶服的人慢悠悠跑在最后。
第一次同时见到这么多人,这座小城显得十分拥挤,好像整个雷克雅未克都活了起来。美术馆、国家博物馆免费开放,海边市场的小推车从早到晚地贩卖各种小吃,展览、舞会、即兴演出、庭院集市,一切都很新鲜,眼花缭乱。
下午我们去墓园里听诗。墓地像小森林,树上结着许多红色的果子,阳光照亮了石板上的青苔。冰岛语的诗句在墓地里空空地回荡着,黑猫从人群背后跑过。诗人们搬来打字机在码头即兴写诗,我也去讨一首,想寄给隔着八小时时差的恋人。
晚上,码头边有即兴演出,拥挤的人群里总有情侣能挤出一小块地方,边听音乐边跳舞。演出结束后,我们又跟着人群走到码头去看烟花,醉醺醺的人举着啤酒大声谈话,巨大的烟花把半个天空都照亮,结束时已是凌晨。
空荡荡,却很安全
“安定感”是让我爱冰岛的原因之一。
之前在加州时,邮箱里堆满了警局发来的安全警报邮件。抢劫、骚扰是常态,枪击案也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上演。后街的麦当劳住满了流浪汉,不可以去,校园的某几个角落被学长学姐画出红圈,告诉我们十一点以后这里容易被抢劫,学校的校车通宵运行,后半夜甚至可以直接送学生回家。
那时我永远感到不安,即使是白天走在路上,每个街口都能遇到的流浪汉也总是让我提心吊胆。或许是有些过分紧张了,但恐惧时时埋在心底,身心疲惫。
以至于到了冰岛,晚上偶尔碰到拿着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大叔,也会暗自紧张加快脚步。
但事实是,大多数时候冰岛平静得让人十分安心。在人均1.5辆车的冰岛,马路上的车不少,遇到上下班高峰期也堵车,可人行道总是空荡荡的。我常觉得有些孤单。
孤单,却很自在。你可以自言自语,可以大声哼歌,可以随时停下来拍路边的景色。晚上十一点突然想吃水果,直接裹上外套和围巾出门去24小时超市,除了结冰的路面容易滑倒,没有需要避开的地方。家里地下一层的门,总是里外都能开,可以从里面锁住,但好像没人在意是否需要锁门,我也不再紧张出门时检查是否带好钥匙。
无人打伞
我从国内带了一把天堂伞过来,但在冰岛打伞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里没人打伞。来到冰岛不久,我就发现了这个事实。人人都有防风防雨的外套,一到下雨天,标准的姿势是戴着帽子半低着头,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不是伞不好用,只是风实在太大了,而冰岛不刮风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久而久之我反倒觉得方便。不用担心忘带伞,还可以在雨天解放双手。
更多的时候,雨天意味着一整天窝在家里。花园里有一个封闭式雨棚,我和室友常在那里看书。当暴雨落在铁皮顶棚上时,噼里啪啦的声响让面对面的谈话也难以听清,我们索性放弃沟通,一个人蜷在沙发里读书,一个人坐在书桌旁写字。
冰岛的猫
九月中,我第一次在我们的房子里见到Rökkur。Rökkur是一只身上有薄荷味的小黑猫。那天晚上下大雨,她从客厅的窗户翻进来躲雨,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响。看见我她也不躲,反倒直接在我身边坐下。我试着伸手去揉揉她的脑袋,她直接躺在地上,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们一起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听雨。
后来我常在家里看到她。室友告诉我,她是对面邻居家的小黑猫,经常来串门。有几次我推开门,正好看到她从对面的房子溜出来,我喊她,她就穿过马路跑过来。有时半夜我听到铃铛声响,打开门却又找不到她。
冰岛人养猫好像都是散养,我常在马路上碰见脖子上挂着猫牌悠闲散步的小猫,走过去,它们就蹭蹭你,温柔地撒娇。偶尔我也看见Rökkur和另一只花猫一起从花园的墙上跑过,像是两个小孩商量好要去他们的秘密花园。
Rökkur在冰岛语里的意思是“暮光”。
室友怕猫,因此Rökkur来的时候常跟我呆在一起。有那么两次,晚上我做完功课回房间她也跟着进来,好像困了,但并不急着回家。她跳上床躺在我脚边,压着被子,我把暖气开到最大。半夜她醒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翻弄衣柜的声音把我也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打开床头灯,没戴眼镜,只看得清她巨大的影子在天花板上移动。
列侬之光
距离雷克雅未克不远处的小岛上有一束光,直冲向四千米高空。
为了纪念约翰·列侬,小野洋子在Videy岛上建了这个“Imagine Peace Tower”。每年10月9日是列侬的生日,这束光被点亮。那天晚上,免费轮渡把雷克雅未克搬空,人们挤到小岛上整夜狂欢。以野外的凛风、摇滚乐和啤酒作为燃料,一直到12月8日列侬的忌日,这束光才堪堪熄灭。
雷克雅未克的房子大多平矮,不超过五层。只要天色暗下来,那束光就是我的灯塔。有时夜里我走晕了,看见它就能很快辨别方位。
深夜我站在空旷的荒地里,能看到那束光最完整的样子。三束并作一束的蓝光,从对岸海平面上的一个点出发,我仰着脖子,直到后脑勺和颈部的皮肤贴在一起,直到感到喉咙处的呼吸有些哽住时,才能看到它的终点。
冰岛落日
我常在冰岛追落日,从来没有成功过。
我从超市或电影院里出来,看到落日处的海平面上爆发出浓烈的颜色,常常是橙红,偶尔是玫瑰色。那时我总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奔跑穿过街道和海洋,追向大海的尽头,那是光消失的地方。可我没有跨越海洋的能力,也跑不过太阳落下的速度,只好看着一整片天空在烈烈燃烧。
我的房间有一面大落地窗,面向着落日的方向。日落的时候,橙黄色的光通过窗子大量地涌进来,树叶间隙的投影也落在每一寸墙面。有风时,整个房间的光都流动起来,像一片光海,而我是在温暖海水里溺水的人,闭着眼下坠。
我的窗外是一片海
每次透过窗户看海,便想起三岛由纪夫写屋顶上的镀金铜凤凰,“别的鸟在空间飞翔,这只金凤凰则展开光灿灿的双翅,永远在时间中翱翔……” 海也是这样超越时间的存在。几万年前人类看到的,与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不是同样的一片海景?
因此我总是盯着海发呆。也不想什么,就只是看着它。
我看着海平线,身体僵硬,无法动弹。空调吐气的声音,冰箱电流的声音,脚趾摩擦袜子的声音,异常敏感地传入耳朵,好像整个房间和我一起停滞了。温热的空气不再流动,而是结成凝胶状停在半空。我盯着一个点,很久很久,直到周围的一切都变样,它们浮动起来,从固体转换成液体的状态,又像风一样流动着。
西人群岛的火山
冰岛南部的Vestmannaeyjar,“西人群岛”,十五个岛屿均形成于海底火山爆发。主岛上有着不到五千的常住人口,残留着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次火山大喷发的遗迹。
西人岛四处皆有峭壁。天半黑时高耸在房屋后,巨大的月亮从此升起。岩壁就像生生被截断一般,在半山处戛然而止,看到时让人有些错愕,又没由来的担心。
我去西人岛时,正好赶上十月的风暴,风速13m/s,连带着暴雨一起刮断了路边的树。我被关在家里一整天。待到第三日风暴稍微平息了些,我便准备背包出门爬火山。
火山离住处很近,走过三个街口就是山脚下。虽说有为游人设计的旅行步道,但只能根据前人踩过的痕迹来判断路线。起先我还能勉强分辨哪里是路,可越往山顶走,苔原越是杂乱,脚下的路也逐渐和黑色的山融为一体。
当我转过一个弯道,看到远处荒凉地斜立着一个三米多高的十字架时,一切都开始变得魔幻起来。整座山空空荡荡,我这一路上来,竟一个人也没有遇见。没有人,也没有动物,唯一可见的活物是远处青黄的苔原。地面上散落着颜色鲜艳、形状怪异的火山石,在黑色的火山灰上显得异常刺眼。风依然猛烈,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耳朵里灌了风,生疼。
手机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号,地图加载不出来,我胡乱在这座沉寂的火山上行走,越走越接近海。风不断从背后推着我走向悬崖边,我几乎要站不稳。既不能逆着风往回走,也做不到站直不动——只有半跪在地上时才能平衡重心。
我开始感到恐惧。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场无望的行走。没有地图,没有方向,看不见终点,也不能回头。只能怀着恐惧,一个人不停地走着。
强风下,我贴着山壁跌跌撞撞走到海边。在风的作用下,远处的浪形成一股腾空而起的水雾,顺着峭壁上升,于半空中渐渐消失。水雾消失处,一群飞鸟绕圈盘桓着,经久不散。
小心地走过靠海的这一段后,风渐渐变弱,我可以正常地行走了,耳朵也不疼了。小镇重新出现在视线内,偶尔也有运货的卡车从我身边开过。当我重新踏到柏油马路上时,竟有重回人世间的感觉。
地心入口
九月的一个周末,我和朋友开车去冰岛北边玩,路过传说中“地心的入口”,8000年前的Vatnshellir,我们决定去看看。
入口周围是一整片潮湿的暗绿色苔原,阴沉沉的天色压下来,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我们沿着狭窄而生锈的旋转铁梯往下走,钢铁积蓄的寒气顺着羊毛手套爬向手心,越走越感到寒气逼人。到底时,温度已降到零下,水滴不断从岩石缝里渗出。走到最深处时,导游停下来,说:“数三秒,我们一起关掉所有的灯。”
于是,毫无预兆地,在这个原始的熔岩洞穴里,我们被打包丢进了一片虚空中,零零散散落了一地。五官五感里最先慌乱的是视觉,双眼。用力转动眼珠,却不确定自己刚刚是否真的牵动了眼球,因为目之所及全是一模一样的黑色,没有深浅也没有明度,仿佛一个毫无破绽的纯黑二维平面刚刚在我面前展开了。
看不见四肢的存在,好像就这样凭空失去了它们,只有我的大脑在虚空中飘荡。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杂乱地穿向我,辨不清方位。
回程的路上我反复听着周云蓬的歌,千钧一发的呼吸,沉默如谜的呼吸。想象他在无边的草原上吟唱海子的《九月》。想象他拍下眼前的景色,配文:“没看见”。想象他在荒山里行走,布鞋底沾满了黄土,“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
黑夜提前到来
十一月开始,日照逐渐缩短。十一点才天亮,下午三点就开始变黑,到五点已经像深夜了。
一次晚饭后,直接回房间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片漆黑的样子,觉得就这样睡了也没有一点违和感,作息完全乱掉。
常常是早晨九点多天还黑着,室友都没有起床。我被闹钟吵醒,恍惚间好像还是半夜,厨房也显得冷清。窗外正好能清楚地看到半个月亮,天尽头隐隐有一点光。我喝掉冰牛奶,准备去上课。越到冬天来上课的人越少。每节法语课都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教室里坐着,教授好像也不在意。我窝在最后一排,想着等会下了课去熟食店买烤鸡吃。
十一月总是连着好多天的大雪,风把路牌吹倒,雕塑都被雪盖住,家后面的托宁湖湖面结冰,鸭子们只能在一小块破了冰的角落里游。小孩们霸占了冰面,穿着冰鞋快速地滑来滑去。我跟游客们一起穿过冰面去湖心的小岛上拍照。
最后一夜
2020年的元旦,我和妈妈一起在雷克雅未克。12月31日,原先四个月的房租已经到期。由于第二天就有住户要搬进我的房间,我们不得不拖着行李住进了酒店。酒店在市中心的车站旁,周围很热闹。
跨年夜是这里最重要的节日之一。街上的烟花广告早在一个月前就贴出,试图向人们贩卖期盼和欢乐。我之前就听说零点时会有烟花和庆祝活动,但不知道详细的地点。
十一点,远处的楼房上开始零星地升起烟花,我在窗口探头探脑,试图弄清烟花升起的方位。
十一点半,烟花越发密集,爆裂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街上的人群开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流动方式。人们从各式各样的建筑中走出,戴着帽子和围巾,匆匆的脚步向同一个方向汇聚,仿佛几支分流在街口慢慢聚成河。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该去哪里,彼此之间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十一点四十五,我和妈妈加入了人群。时间临近午夜,无数人从小巷走出,主街的队伍越发庞大。我们跟着前面的人在街巷中穿行,已然迷失了方向。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们这些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在灯火通明的黑夜里行走。四周烟火照亮天空,我们逐渐变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奔赴一个热闹的时刻。
零点整,大教堂门前挤满了庆祝新年的人,震耳的钟声从教堂里传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我们从坡上俯视整个雷克雅未克,看着城里四处升起烟花,像一场反向的暴雨,从地面升向天空。有人带着高脚杯和酒站在我们旁边,一边斟酒,一边和周围人互道新年快乐。
我对冰岛最后的温暖回忆止于此处,几小时后,我们拖着行李箱坐上了去往机场的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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