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局外人看电影(ID:cstkkj),作者:朵夫,题图来自:《城南旧事》
如果说有什么能激起最广泛的共鸣,那大概就是有关童年的回忆了。
即使不是同一代人,聊起童年,也能分享共通的情感。
比如罗大佑的童年,显然跟我们不属于同一个时代。
但不知怎么的,只要听到“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每个人的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
严肃如鲁迅,写起百草园、三味书屋,还有刻在课桌上的“早”字,也都温柔得要命。叫我们每一代人读了,都觉得感动。
这大概是因为,在生命最初的阶段,我们每个人都最接近人的本真。
还没有被社会塑造出迥异的价值观,甚至连你的、我的、好的、坏的,都分不太清,只有人之为人最柔软的部分。
所以,说起童年,我们每个人都会怀念那时的单纯。
关于童年,我能想到拍得最美的一部电影,大概要属《城南旧事》了。
这部电影,改编自台湾作家林海音的同名小说。
电影一开始,就是一段中年人的深情旁白: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是多么想念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
我所经历的大事也不算少了,可都被时间磨蚀了。然而这些童年的琐事,无论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却永久地刻印在我的心头。
每个人的童年不都是这样痴傻而神圣的吗?
在回忆里,那个中年人,还是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
她叫英子,整部电影,就是围绕着她童年的所见、所闻、所感。这些事,或许琐碎,大人都不一定记得了,但在小孩子的心里,却永远清晰。
比如,胡同口的那个疯女人。
她叫秀贞,住在惠安馆。每次看见英子,总会对她笑。
佣人宋妈,总不许英子接近她。
他们都说秀贞疯了。看见孩子,就说是自己的女儿。
从前的秀贞不是这样的。
几年前,一个读大学的穷学生住进了惠安馆,秀贞的父亲负责招待。
正在擦玻璃的秀贞,看到学生和父亲交谈时露出的笑容,就被迷住了。
过了一段时间,两人便在一起了。
但后来穷学生被军阀抓走了,不知生死。那时的秀贞,已经怀孕了,她谁也不敢说。直到肚子显形,才被父母送到乡下生育。
可孩子一生出来,就被父母瞒着,丢到城墙脚下去了。
从此,秀贞就疯了,日思夜想地找自己的男人和女儿。
这哪是一个疯女人,这只是一个过于思念而沉浸在过去中的人罢了。
在那时,被社会的洪流冲散的家庭,不知有多少,这样发了“疯”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英子不懂这些,但她对这个笑容纯真的女人,却有种天然的亲近。
她喜欢听她讲学生的故事,讲自己的女儿小桂子。
秀贞也喜欢英子,给她涂指甲,还总告诉她:“如果看到小桂子,你就叫她早点回家。”
在这个胡同里,英子还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叫妞。
妞的父亲总是打她,让她学唱戏,好给他赚钱。只有和英子在一起时,妞才笑得最开心。
他们一起躲在小屋里荡秋千,喂小鸡。有时,什么也不做,只要待在一起,两个人就很开心。
像所有童年的友情一样,她们可以分享彼此所有的秘密。
一天,妞偷偷告诉英子,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而是他们从城墙脚下捡来的。
英子想起来,秀贞的女儿不也是被丢在城墙脚下吗?
冒着雨,英子就领着妞去找秀贞,终于让她们母女相认。
可神志不清的秀贞,连夜带着妞就走了,说要赶火车去找自己的男人。
英子追不上,还在雨中晕倒了。等她在医院醒来,秀贞和妞已不知去向。
出院后,父母急急地搬了家,还跟她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慢慢会忘记的。”
英子知道父母不想她问,可她并没有忘记。
虽然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后来秀贞和妞怎么样了,但关于这两个人的记忆,却永远刻在了她的心里。
搬了家,英子上了小学,也认识了新的朋友。
其中有个让她忘不了的,是一个躲在草丛里的哥哥。
第一次见他,英子不知他在干什么,还问人家:“你是来拉屎的吧?真不讲卫生。”
小哥哥笑了,说:“我们这号人,讲不了卫生。”
和哥哥交谈中,英子知道了他的弟弟,也在她读书的小学,念毕业班。
小哥哥很骄傲,说弟弟年年考第一,有志气,长大了,还要漂洋过海去念书。
可让他发愁的是,自己没出息,一家人连窝窝头都吃不起,哪供得起呢?
小哥哥没有明说,但英子渐渐明白了。
最近,她总听家里人说,胡同里有小偷。她猜想,可能就跟藏在草丛中的哥哥有关吧。
大家都对这个小偷恨得牙痒痒。但英子却并不讨厌他,还总去草丛里找他。
有一回,小哥哥在草丛里问他:“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英子说:“人太多了,我分不清。我没见过海,我分不清海跟天。我也分不清好人跟坏人。”
我们很多大人,总是简单地把人划分为好人、坏人,把事情分为对的、错的。
但幼小的英子,已经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去认识世界。
她不认为,眼前这个为了弟弟什么都愿意做的哥哥是个坏人。可她也不能说,偷东西是好人应该做的。
所以,她只能说自己分不清。
但这不轻易去评判好坏、对错的单纯,又是多么难得的呀。
我们许多人慢慢长大,就会忘了承认自己不知道、分不清,是多么宝贵的品质,而热衷于表态、站队,热衷于在所有事情中,分出好坏、对错、黑白、敌我。
电影里,终于有一天,小偷被抓了,被反绑着手押过街头。
大人们都很开心,觉得解气。可英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难过极了。
童年里,让英子印象深刻的第三个人,是家里的佣人宋妈。宋妈是乡下来的,在英子家待了四年,从没回过家。
英子只知道,宋妈有个儿子,叫小栓子,给人放牛。还有个和英子的弟弟一样大的女儿,叫丫头,花钱给别人带着。
宋妈的男人没出息,爱赌钱,还打老婆。为了不受气,四年前,宋妈生下女儿以后,进城找工作。
那时,英子的妈妈也刚生了儿子,就聘请宋妈当奶妈。于是,宋妈撇下自己的女儿,把奶水都给了弟弟吃。
喝宋妈的奶长大的弟弟最黏宋妈。生病时,弟弟不吃药,妈妈就骗弟弟:“你不吃药,宋妈就不要你,回去找小栓子、丫头去了。”
弟弟听了就哭喊着:“宋妈不走。乖乖地把药喝了。”
宋妈抱着弟弟,安慰说:“宋妈不走,不要小栓子,不要丫头,只要弟弟。”
说着说着,眼里就泛起了泪花。
这不是一件多么大的事,但小小的英子,却永远记得宋妈眼中的泪水。
因为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人的身不由己和情感的复杂。
她当然知道宋妈想家,她也知道宋妈的生活不易,可他们一家也少不了宋妈。
就像她问父母的:“宋妈走了,早上谁给我梳辫子,谁给弟弟擦屁股?”
她爱宋妈,不仅因为他们家需要宋妈,更因为她知道,宋妈为他们家所做的牺牲。
所以,每次看到宋妈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来,英子才会那么讨厌他。
她以为,宋妈会和他们一家人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可意外来得比什么都快。英子毕业这一年,父亲得肺病去世了。毕业典礼那天,英子带着奖状去看爸爸。
爸爸问她:“爸爸以前打过你,你恨爸爸吗?”
英子眼泛泪花,笑着说:“不恨。”
没过多久,父亲去世了。家里也不再雇得起佣人,宋妈跟着男人回去了。
英子的童年,也因为父亲的去世,提早结束了。在原著里,作者写到:爸爸爱花,他去世后,养的花也逐渐凋零。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这部1983年上映的电影,回忆的是作者1920年代在北京度过的童年。
不论是北京的冬阳,骆驼队的铃铛,以及胡同里的疯女人,藏在草丛里的小偷,骑着毛驴回家的宋妈,或是患肺病死去的父亲……其实离我们的经历都很遥远。
但不知为什么,我们每代人看起来,都能被打动,并唤起自己的童年记忆。
电影虽然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曲折的故事情节,却处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哀愁和沉沉的相思,让我们每个人都沉浸其中。
而作者林海音的个人经历,也十分动人,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史的写照。
1918年,她在日本出生。
那时,台湾省正被日本殖民。为了生计,她的父母去了日本讨生活。但没多久,积蓄就所剩无几。几经辗转,又从台湾省到了北京。
在那里,林海音度过了童年和青春,成家立业,一晃大半辈子过去。
后来,又随船去了台湾省,在那度过了自己的下半辈子。
在那样风雨飘摇的时代里,个人的命运就像一叶小舟,只能跟随着历史的大江大河,随波逐流。
1960年,人到中年的林海音,回忆起在北京度过的童年,满怀深情地写下了这本自传体小说《城南旧事》。
除了情感上的淡雅、质朴,《城南旧事》这部电影的艺术手法,也很高超。
乍看起来,电影讲的三个故事之间,是相互独立的。但导演通过一些艺术手法,巧妙地将三个故事串联起来。
例如,场景的重复。在电影中,在井台打水的场景和操场放学的场景,都重复了好几次。
看似没有什么叙述功能,但时间的流逝,却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的场景里,变得更加具像化了。
打水的人不曾断过,奔跑出教室的孩子,也不曾减少。
但在岁月的流转中,这些人早已换了一波又一波。而我,也在年年岁岁地成长。
不断重复着的,还有音乐。后来传遍大江南北的《送别》,第一次在大陆被传唱,就是因为在这部电影中反复出现。
导演不仅用歌声来串联起三个故事的情感,更层层递进地揭示出了这部电影的主题——离别。
在电影中,英子不断地和朋友、亲人离别。
从发疯的秀贞,到被抓走的小偷哥哥,再到宋妈,乃至最后与父亲的生离死别。
仔细想想,人的成长,又何尝不是一场漫长的离别呢?
我们终于慢慢告别了懵懂的自己,分清了大海和蓝天,好人和坏人。但是童年的纯真,也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们的人生,就这样在和别人,和自己的一次次别离中,不断逝去。
正如歌里所唱的: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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