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赋格,原文标题:《2020疫情下的旅行:外滞和内卷》,题图来自作者
2020年1月4日,威尼斯
圣玛格丽特广场,一个老头站在讣告栏前仔细阅读,那是另一个老头的死亡和殡葬讯息。看了一会儿,他把手伸进镜片去擦眼睛。
这个残酷的季节,有的人没能活着看见2020,另一些“居民”在大洪水退却后不知去向,例如“涨潮”书店那只名叫“Ziggy”的雄性花猫,属城中名媛,印着它照片的寻猫启事和印着逝者头像的丧事讣告一起出现在威尼斯的布告栏上。
墙上刻着威尼斯共和国时期政府指定鱼市所售鱼类最小尺寸公告,我用手比了比,十公分长。几百年后,鱼市照旧是鱼市,晚上鱼档撤掉后地面仍散发腥气。
圣耶利米广场,冬天下午经常会看到一个汉服女子在“威尼斯,永不沉没的美”公益广告牌下弹筝曲《梅花三弄》。
1月7日,伊斯坦布尔
土耳其式早餐,我熟悉的有这几种:爱琴海地区,各种橄榄加空心芝麻饼“锡米特”(simit);黑海地区,主食是加奶酪调制的玉米糊糊“库伊马克”(kuymak),热量偏高;东部高原,吃黄油鸡蛋饼“穆尔吐克”(murtuk);东南部加济安泰普一带已近阿拉伯,吃很多含开心果的面食,味甜。今天这种冷雨天,早饭不想吃得太复杂,有碗热腾腾的豆汤“乔巴”(çorba)就好,配鲜榨石榴汁。
石榴汁是一种我喝了会有幸福感的饮料,一到土耳其就尽量每天一杯。这两天住“烧焦柱”(君士坦丁大帝纪念柱Çemberlitaş)边上,旅馆的人推荐了Doy Doy餐厅,石榴汁8里拉一杯。里拉确实跌落不少,但物价也涨了。
中午来码头附近觅食,“传统海鲜小馆”(Tarihi Karaköy Balıkçısı)藏在乱糟糟的五金配件市场背后,和一年前比没任何变化,透明小橱窗里陈列着今日食物品种,大烤炉是小馆子的核心所在,收银员镇守楼梯口。尝了鱼汤和鲈鱼烤串sinarit şiş。这里有多种鲈鱼,肉质不一,名字有叫minekop、levrek和sinarit的,都是鲈鱼,我分不清楚。厨师说今天sinarit好,我就点了它,烤的时候把鱼片弯成S形串起来,确实口感嫩,味道鲜。
《007:大破天幕杀机》的取景地“大太后驿站”,丹尼尔·克雷格在这里飙摩托车,我和几个朋友烤着火喝下午茶。
1月13日,马斯喀特
说是一座死城也不完全对。在位五十年的老苏丹三天前驾崩,官方指定昨今明三天为举国哀悼日,绝大多数商业场所关门大吉。本来每年一月是马斯喀特节庆季,降落机场时我已感觉异样,广播循环播放《古兰经》祷词,到处都是黑色装饰。
这个国家的一切好像都停摆了,只有公路上车流不息,可见阿曼是美国式的汽车轮上的国家,美式快餐店也是我从欧洲到中东一路上见得最多的,只不过大都关闭。找地方吃饭成了严重问题,好在加油站简餐厅、小卖部照常营业,另有一些印度、巴基斯坦人的餐厅照常营业,还不至于饿死。
十年前第一次来阿拉伯时就发现海湾石油国家外侨比阿拉伯人多,南亚人尤其多,估计这几天解决吃饭问题就要仰赖印巴小业主们的仁慈了。
老苏丹一生不婚,没有子嗣,据说是同志,不知真相。看照片,面善又沉静。
午饭在加油站吃,没什么选择,吃了“Zinger”鸡堡,菜单上还有烤鸡“Broasted chicken”,这种用词都是印度英语吧?十分难吃,但印巴小帅哥友好的笑容太可爱了,让人不忍心挑剔食物。
在土耳其就预感会被感冒击中,到了阿曼终于倒下。举国哀悼日用来闷头养病倒是正好。起初是咳嗽,控制不住的干咳,我想整个旅馆的人都要被我的咳声弄疯了。天黑后,只觉得全身冰冷,皮肤却是滚烫的。我吞下药,打开空调暖风,缩进被窝继续咳。
不知过了多久,从昏睡中醒过神来,抬眼看见天花板上指向麦加的箭号,自问:我在哪里?
旅途中经常心生恍惚之感,醒来不知身在何处。这种感觉,说不好是让我迷恋还是为之困惑。
举国哀悼日,老苏丹看着死城一样的马斯喀特。
1月17日,艾哈迈达巴德
病去如抽丝,人到印度仍然恹恹的不想动,每天在床上花的时间多过床下。原打算主攻拉贾斯坦,一下飞机就做减法:取消拉贾斯坦行程,只呆古吉拉特邦。首府艾哈迈达巴德是个被低估的城市——印度第七大城市,算“准一线”,关键是,少有人知道它是印度首个世界文化遗产城市,除世遗古建筑外还有四处勒·柯布西耶作品、一处路易斯·康作品、一处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作品。
下午茶吃古吉拉特特色点心拼盘,三种蒸糕:白色的是Dhokla,用发酵米浆制成,加豆粉、芥末,洒黑芝麻;姜黄色的是Gudhi muthiya,用葫芦、米粉和几种豆粉制成;黄色的是Handvo,米、豆加多种香料制成。配马萨拉茶。我相信这些小吃改良过了,比街头版本精细,连马萨拉茶的甜度也远远低于街头版。
茶歇时看报纸,觉得印度很幸运,还有纸媒这样东西,与中国不同。回房午休后,先去礼拜五清真大寺面壁,一座伟大的建筑,巨石森森,苍凉古老(比莫卧儿建筑早),和以前在南亚见到的伊斯兰建筑不一样。坐到昏礼时间,信众涌入,我才退出。
在北印度,我的思乡胃总是明确指向西藏。不过,馍馍、馒头、包子、饺子这些与其说是西藏、新疆或土耳其食物,不如说是“内亚”的。晚饭在“旁遮普和中国餐厅”吃,中餐搭配旁遮普菜在中国人看来十足风马牛,但印度很常见。
所谓的中国菜比美式中餐还要离奇——我不觉得芙蓉蛋、蒙古牛肉或左宗棠鸡有多怪,可是印度式“中国菜”诸如“素六十五”(Veg. Sixty Five)、“奶酪满洲”(Cheese Manchurian)、“交通拥堵”(Traffic Jam)、“三味四川饭”(Triple Schezwan Rice)听上去就让人摸不着头脑,尝了更是吃一惊。神农尝百草一样逐样试过后,比较喜欢菜名里有“戈壁”(Gobi)的,“戈壁”就是花椰菜。
美国著名建筑师路易斯·康设计的印度管理学院(IIM)。
1月24日,广州
昨晚21:30楼下传来号声,舒缓的大调主旋律,属音起步,终止于主音。我想,这是熄灯号?22:30再次响起,主音开始主音结束,哦,这才是熄灯号。
早6:20,起床号响了,属音起奏,简单四个音,几次反复。吹号人音准、气息把控完美,可进战士文工团当小号演奏员,不像白天听见的合唱《过硬的连队过硬的兵》,荒腔走调,只有雄性动物一味的嘶吼。起床号刚落,紧接着听到吹哨、口令,估计雄性动物们已在短短几小节军号之后起床集合。然而6:30号音又起,欢快而短促,什么意思?
昨晚不该喝那杯咖啡的,一夜无眠,索性起来开灯看书。一个月前开始看这本《午夜切尔诺贝利:史上最大核灾难不为人知的故事》,只看完一小半。值此瘟疫蔓延之时,深感有必要把这本书读下去。
年节时的广州依然是座不打折扣的“花城”,当地人的生活热情不因病毒威胁而变,毫无恐慌迹象。
2月5日,上海
回到国内,不能不嫌自己土气落伍,适应不了移动支付、网购囤货、外卖快递、拆包装扔包装这一套“新经济”形势下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现在被瘟疫困在家里,迫于无奈,不情愿地下载了几款手机App,每天不情愿地使用,然而每次戴上口罩下楼取菜,看到小区门口满坑满谷待认领的塑料袋,总是不敢相信自己变成了我厌恶的那种人。
去国外“滞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虽说很多国家限制中国人入境,航线也大规模关停,但仔细看各国政策,仍有不少允许你主动“滞留”的可能。像印度这类恐怕一时很难进去了,我刚收到印度方面邮件,暂时吊销不久前发给我的五年签证。美国、新加坡这类,必须在中国以外呆满14天才可进入,真想去的话就要借个跳板过渡一下,如泰国、阿联酋或欧洲国家,“隔离”14天再飞就行。
2月7日,李文亮医生离世次日,我决定离开中国。开往浦东机场的地铁空空荡荡,成了我的专列。
2月13日,曼谷
约了从丹麦来泰国过冬的Ulf和Synne在“香巴拉”吃饭,喝掉两瓶狮啤,坐77路公交车回来,车里空调太冷,冻得短袖短裤的我一路瑟瑟发抖。
几个月前在切尔诺贝利,Ulf看到小卖部在卖核泄漏区的空气罐头,开玩笑让我买一罐带到曼谷“享用”。今天曼谷重逢,聊的话题却是病毒不是核辐射。我们几个都说,有幸身在非疫区,不该把“活着”作为第一目的,而是要“像人一样活着”。就像今晚,不受口罩、禁足令的束缚,能在公开场合喝酒谈天,裸露的皮肤感触到空气的酷热、空调的冰冷,这就是“像人一样活着”。
午夜时分突然停电。我从地毯上爬起来摸索找到蜡烛火柴点上,拿了钥匙,穿衣下楼。左邻右舍乒乒乓乓的也在开门关门,断了空调都热得睡不着。大堂坐着好几个女人,男人们跑到街口三三两两站着,说,出车祸了!却语焉不详,是电线杆被车撞了还是怎么回事,不晓得。今天空气比前两天干净,但抬头依然不见星月。
2020年初,泰国很多商场、旅游景点都贴出了泰中亲善标语。
2月19日,北京
没想到曼谷飞往北京的航班座无虚席,我旁边是一对魁北克小情侣,互相依偎睡了一路,脸贴着脸,口罩都磨蹭得滑脱了。降落前,空乘逐个记录旅客体温,测温枪对准魁北克小伙子的手腕时,空姐愣了一下,又抬枪对准他额头,再次愣住,说:“你最好喝杯水再测,看体温会不会下降。”她果真去弄了水来看他喝下,再测,勉强过关了。
为了打发在北京转机的十几个小时,我溜出机场进城逛逛,肃杀的北京与曼谷相比有天壤之别。
2月21日,马德里
睡到中午才吃早饭,“油条”蘸巧克力,落肚后用勺舀一勺子浓稠醇厚的巧克力,再来下一根“油条”,如是反复,很有“丰腴”之感,或是“膏腴”?反正要有那个罪恶的“腴”字。这家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座位蔓延到户外,内墙贴满明星吃“油条”的老照片,我座旁有夏洛特·兰普林和蒂娜·特纳年轻时的照片,巩俐的现任丈夫看起来也很年轻,那时和兰普林还是一对儿。
市中心的圣米盖尔市场熙攘如常,西班牙累计有3例新冠病毒感染者,马德里尚无一例。
3月3日,卡萨布兰卡
阿拉伯世界唯一的犹太博物馆藏身于卡萨布兰卡南郊绿洲区(L’Oasis)的街道网络中,建筑前身是1948年建立的犹太孤儿院,后遭废弃。摩洛哥现任国王不久前下令全国修复旧犹太教堂和墓地,这种对犹太文化的尊重态度在穆斯林世界极罕见。我想起2000年在喀什遇到一个叫罗比的美国人,在穆斯林世界旅行了半年,始终隐藏自己犹太人的身份,直到进入中国才敢公开。
在摩洛哥旅行,仅有的烦恼是路遇无知小孩,会冲我这张亚洲脸嚷“Corona!Corona!”,往往立刻被旁边大人瞪眼阻止。其实我没所谓。几天前遇到一个不会说普通话的马来西亚华人Om(我猜是“安”),跟我说他在摩国也经常听到路人在他耳边说“Corona”这个词,他很生气,难道长了一副东亚面孔就等同于冠状病毒?有一次他被惹毛了,差点故意朝对方咳嗽,看他有什么反应。
摩洛哥昨天检出首例病毒,感染者来自意大利。报摊上最新一期“TelQuel”杂志封面是个戴口罩的摩洛哥小伙子,口罩上写着大标题:“冠状病毒!摩洛哥准备好了吗?”头条文章导读里说,摩洛哥已经采取了各种应对措施,然而民众怀疑这些措施能否奏效。
卡萨布兰卡的有轨电车和可充值车票。
3月14日,舍夫沙万
太棒了,又卡在骨节眼上。原定今天从丹吉尔飞马德里转北京,开始非洲—欧洲—亚洲的归程。谁知昨天中午西班牙宣布紧急状态,几小时后便收到阿拉伯航空公司电邮通知即日起摩洛哥与西班牙之间航线中断。接下来两三天注定是肾上腺素飙升的两三天,不得不寻找通过海路、陆路抵达马德里的可能,希望今天能有船让我横渡直布罗陀海峡且边境开放。
以前到过戒严中的国家、政变后的国家、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这回是第一次拼了劲想钻进紧急状态中的疫区国。
高铁餐车内景,摩洛哥是第一个拥有高速铁路的非洲国家。
3月22日,金边
昨天新增两例,至此柬埔寨累计53例确诊。昨天也宣布了第二个治愈出院的患者,是从维京邮轮下船的英国女性,在磅湛出现症状。磅湛看来有危险,确诊了一批马来西亚传教者及相关的柬埔寨信徒。昨天一个金边人跟我说金边也有很多穆斯林,人们责怪穆斯林带来了病毒。
在任何地方,“众矢”都喜欢寻找替罪羊。病毒在武汉爆发时,柬埔寨政府发言人说柬埔寨人不用担心,因为免疫力比外国人强。最早确诊的十几例也确实都是外国人,不知是否存在隐瞒。柬埔寨是没有反对党的国家,也不存在媒体监督。
我从摩洛哥飞到柬埔寨时,这个国家刚刚开始应对新冠病毒,市面口罩供应充足,250毫升免洗消毒液价格5.5美元。
3月26日,白马
出门觅食,远远看见一条小狗颠颠儿的过马路,紧接着又是一只,大大小小好几只。定睛一看,不是狗,是一群猴儿,从马路一边的山里跑下来,去另一边的树林里。
昨夜一点左右下了场雨,现在虽是晴天,风浪不小,无法下水。我决定在沙滩上看书。海边终于见到几个外国游客,城里空空荡荡的,我像包了整个旅馆。当地人告诉我,白马检测出4例阳性,人们都很惶恐。今日全国确诊数字升到96例,治愈10人,没有听说重症和死亡。新增的7例是:磅湛维京邮轮2个英国人,西哈努克2个法国人,金边、暹粒、干丹省各1位柬埔寨人。
《高棉时报》报道,洪森总理宣布新冠患者无论哪国国籍在柬埔寨都会获得免费治疗,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爆发,金边已经准备好3000个床位做集中隔离之用,包括五星级的金边大公酒店。我出于好奇搜了一下酒店照片,豪华得令人发指。
我这边,今天得到两个消息:回国航班被取消,此其一;柬埔寨允许持旅游签证外国游客在六月份前无限次延长签证有效期,此其二。因此,不急着回国就真不必回了,强制检测加强制隔离的费用足以在柬埔寨玩一个月。万一不幸中毒,在柬埔寨治疗也免费——想想金边大公酒店的豪华客房吧。
白马因青胡椒蟹出名,浅海中有座巨大的螃蟹雕塑。
4月6日,高龙撒冷岛
不知不觉在岛上呆了一星期。每天生活都很单调,却是可以享受的那种单调。认识了几个英语国家的人,澳洲人英国人,都不喜欢,歧视性地觉得他们是“白垃圾”,一天到晚泡在酒精里,邋遢又喧闹,一副末日相。
只有一个意大利人是我唯一愿意说话的,晒得黝黑,每天早上去沙滩跑步,很讲究吃,告诉我哪家餐厅菜做得好,好在哪里,是个会生活的意大利人。可惜他推荐的馆子明天要结业了,因为没生意。岛上大概半数旅馆关了门或准备关门,这个国家不再放进新的游客入境,我们这种僵在里头的也基本都找了地方窝着不动了。
一星期前我来岛上时这儿已经有五个中国人,不是游客,估计是来岛上避疫的,其中三个西港来的男人合住一个三人间,似乎还有工作要忙,我听到他们在电话上说“五十万”如何如何。几天前的班船又下来个中国人,却引起一场风波。
我今天中午照例来Sara餐厅吃饭,忽听身后有个中国女人的声音和我搭腔,自称湖北人,常住深圳,被人忽悠到金边工作,以为有个每月赚多少万美金的机会,结果发现货不对版,黄了。她一会邀我去看日落,一会邀我与她同住分摊房费,我本能地不喜欢这个话多的女人。
突然间,餐厅经理模样的大肚子白人拿着个额温枪来量我们体温,然后要那个女人出示护照。据说她入住时拒绝登记护照,而且不让别人靠近她,又戴着口罩,引人侧目。她上岛那天西港测出一例感染者,恰好她也来自西港,诡异的行事作风引起警惕。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不仅这个白人,连整个餐馆的所有员工突然都戴起了口罩!而食客一刹那都消失不见了,只剩我和这个女人。大概她先察觉不对,心虚了,才来找我搭话。她不太会英语,白人经理就没什么顾忌地继续和我说,酒店的人见她拒绝交出护照,很快偷拍了她,把照片发到群里,于是整个岛上的酒店从业者迅速传遍,惊动了警察。
这才看到吧台边站着个穿制服的人,无疑是警察。那女人乖乖地交出了护照,大肚子经理用一本菜单夹起护照交给警察,避免用手接触。趁警察登记护照,大肚子经理又跑来和我絮絮叨叨讲了一堆话,说他斜眼瞥到那女人随身带着瓶洗手液,说明她还挺注意消毒的,那些奇怪的表现比如戴口罩、不让人靠近,可能是在防范别人,而不是因为她自己有症状。
不管怎么说,体温是正常的。又过了一会,我从电脑前抬起头来,一切已恢复正常,那女人不见了,餐厅又坐得半满,员工都摘掉了口罩。天黑后,白人经理来邀我去打牌,我说抱歉,手头事还没忙完,再说我也不怎么会打牌。这个活泼热闹善于和客人周旋的大肚子白人让我想到了阿庆嫂。
岛居生活,24/7无上装、无鞋袜、无口罩。
4月27日,高龙撒冷岛
岛居第29天,倒数第二天。木麻黄树下的白沙滩百看不厌,柬菜和西餐却有些腻味了。想着:明天去西港,我要吃中国菜,或泰国菜,或越南菜,或日本菜……当然,也可能一回大陆就厌恶地想转身回岛。看起来柬埔寨就这样一直“零新增”下去了?剩下5个病例不久就会清零。今天的坏消息是泰国紧急状态和国际航班禁飞令延长到五月底,意味着五月份泰国不可能对外国人开放入境。那么,老挝呢?越南呢?
“五个一”固然招人憎恨,我信天无绝人之路。保罗·索鲁不是说过吗,旅行者基本上都是乐观的人,否则他们就什么地方也不会去了。他还说:“当旅行者面对不可预料的灾难时,旅行中的选择也就是他的生存抉择。”旅行就是用脚投票,我深信不疑。
木麻黄树下的白沙滩,百看不厌。
5月18日,金边
早上梦见湄南河边泊了一艘大船,其实不是船,是一座形状像船的办公楼,层层甲板,每层有许多房间,其中一间特特别大,走进去发现像个阶梯教室,一级级的台阶。
驻扎在这座楼里的单位全是船运公司,我挨家挨户敲门问:最近有船去中国吗?任何一个港口都行,大连、上海、青岛,但香港除外,香港防疫政策不让入境……梦醒之后,嘲笑自己:你以为你是邓天诺?在曼谷随便寻问一番就能找到一条国际货船愿意捎上你漂洋过海。而且问题是,现在别说回中国,连曼谷都去不了,梦见曼谷是真正意义上的“做梦”。
新认识的一个金边小朋友昨天问我,卡在柬埔寨是不是特无聊?如果是在曼谷会好很多吧?学校关闭了,他天天上网课,据说要到十一月才恢复正常。他说,闷死了,好想去曼谷啊。本来宋干节他是准备去曼谷玩的,谁知哪儿都去不成,只能去西港玩。我提醒他,这段时间泰国是国家紧急状态,曼谷都宵禁了,还不如金边松弛。
柬埔寨最后一个新冠病人前天治愈出院,122例感染者实现了清零。虽然目前还去不了泰国或越南,但听说老挝已恢复开放入境签证,我要不要去毛泽东大道上的老挝大使馆碰碰运气?老挝政策同中国类似,入境一律隔离14天,食宿自费。
走陆路进老挝的话,隔离14天后从南到北穿越老挝再入境云南西双版纳,又得隔离14天,时间成本高,路途也比较辛苦。边境地区目前没有公共交通,只能自驾或包车,到了中国境内据说政府会派车来接往集中隔离点,必须事先在万象跟中国大使馆预约。
西哈努克时代的“国师”旺·莫利万设计的金边奥林匹克运动场,因疫情关闭,只可以在门外观望。
6月12日,金边
凌晨醒来,梦见自己负气离家,妈妈追出来,和我一起上了公共汽车。在摇晃的车厢中段连接处,我们手拉手。
滞留柬埔寨,看起来要打持久战,归国之路遥遥无期。今天拿到一笔预支稿费,尽管只有五位数,却是这辈子第一次。这跟以前多次经手的预支采访差旅费性质不一样,那是为了田野工作,预支稿费让我感到编辑对文字的尊重——不是别的,仅仅是文字,多难得啊,如今文字太不值钱。换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老师,大概立马奔向“金界娱乐城”去换赌注了,而我,默默下楼去ABA银行提款机取出一叠美钞交下半个月房租。
进入六月,市道愈加低迷,断了客源的摩托车、嘟嘟车司机在街头瞌睡。
6月24日,上海
6:07,被允许下飞机。
6:14,填《采样知情同意书》。
6:16,拿着同意书和塑料袋装采样试管下楼,忽然置身露天。滞留国外数月后首次呼吸到中国的空气,这妙不可言的机场动线让我赞叹。
6:22,做完咽拭子采样,再入室内,门口写“国际、港澳台到达”,这才正式抵达国境。
我注意到自助通关被取消了,也许这是未来的常态。一个穿白色防护服的男子向我招手,但随即叫停,让我身后的柬埔寨外交官优先通关。轮到我时,对方显然被我的出入境记录搞糊涂了,嘟囔道:“北京出境?”扣下我的护照叫来督导。
后者严肃问我从哪来,何时入境柬埔寨等等,又问为什么我生于上海却是福建颁发的护照,我心里冷笑,只简单说户口是福建的。他要求我出示身份证,我说身份证也是福建的,找出手机里存的身份证照片,对方警惕性极高地核对照片和人脸好几眼,再次质疑福建身份。
我看着对方护目镜后的眼睛说:大学毕业分配到的福建。他还是一脸不解的样子,又问:什么时候出境的?我答二月,他立刻厉声问:怎么没有出境章?我平静地回答:“自助通关没有章哦。”也许他听出我话里轻微的笑,终于无奈而轻描淡写地吐出四个字:“可以走了。”感觉此人是不快乐的,也许因为睡眠被剥夺,也许因为对柬埔寨来客不屑,谁知道呢。
6:44,取完行李,一个中年工作人员过来问我:“飞机上人多吗?”我惊愕得答不上来,因为这是今天遇到的第一个态度和蔼的工作人员,问的问题仿佛是闲聊而不是公事公办式或审讯,真难得。出机场的通道被隔成各区接待站,布满橙黄色和黑色隔板、蓝色帐篷,像置身战地医院或地震灾区。从基本正常的柬埔寨过来,我觉得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14:27,入住隔离酒店。从飞机降落到安顿下来,耗去8小时45分,比金边到上海飞一个来回还久。据我目测,当天浦东机场进关人数寥寥无几,通关很快,但等待发落的过程极其漫长。
空空荡荡的浦东机场,在这里等候被运往隔离酒店,从早上六点多直等到下午近两点。
6月26日,上海
隔离第3天。一整天心情都很升C小调,因为上午听了巴赫“平均律”的两首升C小调乐曲,萦绕不去。
10:00左右发现手机上3个未接电话,我逐一拨打回去。第一个让我啼笑皆非,问我有没有去过重点地区,比如北京,我只好答:2月去过。第二个电话,问我:直接从浦东机场过来的?核糖核酸做过吧?我一愣,明白他是指核酸检测。
我很困惑:大数据不是掌握在你们手上吗?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当然,数据不是活的,很可能前天的入境触发了沉睡的数据,引起连锁反应。我的手机号是北京的,于是“北京”成了这几通电话里频频出现的关键词。
大数据的确顽皮。我从国外回来,隔离了两天之后“健康码”都是绿的,第三天变成红色。
15:50,第二次打电话到前台反映我所住酒店房间的卫生问题:连日来陆续在房间里发现大量异性头发,并在床下发现三只用过的一次性脏拖鞋,因此觉得房间不很干净。不知道之前那位住客离开后,这个房间有没有打扫过?
综合来看:一、柬埔寨(以及我二、三月间到过的泰国、西班牙、摩洛哥)疫情远比中国轻微,甚至整个国家累计感染人数还不及上海一地;二、一回国就进了这家酒店隔离14天,而这里可能住过许多来自重点疫区的旅客;三、证据显示,我的房间遗留了他人的毛发和拖鞋。因此得出推论:从2月出国到现在,我到过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这家酒店。
前台接起电话:“哪能?”听我讲完,口气立刻缓和下来:“……啊哟……”我听出了尴尬,但绝没有歉意,更没有追责或要改善的意思。
窗外是梅雨天的上海,然而我真的到达上海了吗?人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我和上海之间隔着14天的距离。
7月8日,上海
隔离第15天,福建驻沪办电话问我解除隔离后行程。昨天前台来电通知我今天凌晨5:42解除隔离,我记得5:42是飞机到达时间,心里赞叹这数据精确,嘴上却说:5点42分是不是有点早?我一般七八点钟才起床。前台十分通融大度,说:那你八点半退房吧。
8:58,办完解除隔离手续,我推开酒店大堂写有“解除集中隔离出口”字样的边门,走进上海。
但门外还不是上海。几米外拦着一根绳子,挡住去路。我正犹豫是跨过去还是钻过去,旁边来了一个工作人员,瞟了我一眼,解开绳索放我过去,然后又立刻把它封起来。
绳子那边,是自由。
8月26日,杭州
游完泳退房,附近杭酒吃饭。坐定后,来了一位老太太与我拼桌,也是一人吃饭。服务员悄悄嘱我先下单、埋单,老太太是常客,记性不好,多次与拼桌的人发生误会,说她已付过钱,其实是同桌的人付的,与她无关,但电子支付一张桌只认一个号。
老人无疑属于被移动网络、这码那码抛弃的边缘人,每次遇到这样的人我都心里一沉。她点了一客小笼包慢慢吃,看起来身体健康,精神也好,跟我说她就住在附近马市街,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上海,她说她也是上海人,南汇县的,16岁参军离开家乡,今年85岁,丈夫比她大十岁,也是军人(新四军),三年前过世,所以她一个人出来吃饭。
她反复讲,她祖籍南汇沈庄,南汇往周浦半路上有个“沈家野猫洞”就是她娘家,远近有名,有座大牌坊。我想什么野猫洞、夜猫洞,没听说过,南汇、周浦也从没去过,但沈姓是上海大姓我是知道的。
她问我有没有小孩,又说,有三十岁了没有,娶老婆了吗,我只能傻笑。她拿出身份证给我看:名字里的“璆”懂得怎么读吗?我说,读“缪”?她笑了:不对,读“球”。又说,今天遇到上海老乡很开心,下次还会见到吗?可能不会了,下次你来杭州要把老婆小孩也带来,我家住在马市街100号,马市街就是从前卖马的地方,你到那里打听沈阿姨,无人不知。
老人走后,我在地图上找到马市街,走过去确实很近,顺着门牌号看有没有100号,一时也找不到,看到126号、98号等等,就是没看到100号。
乘坐开往包头的“低铁”从杭州回上海。
9月19日,洛阳
洛阳旧名“郏鄏”听上去真是无比古老的地名。想到自五月初离开高龙撒冷岛,今天是首次来到陌生的地方,也就是说,四个多月没有真正旅行过了。
半夜零点一刻,窗外远处有迫击炮似的阵阵巨响,又听见古怪的男子哭声,绵延不停,伴以重物坠地之声(或头手捶墙?)。终于忍不住拨电话问前台,派人上楼察看,说确实有人高声哭喊,发自隔壁房间,敲门即止,旋又复发,再三干涉,总算两点钟左右止啼收声,一夜无话。
早起阳光透亮,是久违的北方秋天景象。吃胡辣汤、牛肉水煎包,回房途经隔壁房间,门敞开着,清洁员已收拾干净,看不出夜半鬼哭狼嚎迹象。我拉紧窗帘,倒头睡去,梦见另一个古都——伊斯坦布尔,一张Stamboul区地图,一张Beyoğlu区地图,还有好几张叠在一起,像在做知识游戏,画外音说某某皇帝陵,我手指划过地图,出现一条细线,箭头直指图上某处,下一个镜头却变成美食杂志照片一样,红红绿绿的诱人甜食。
有人说英语:Baklava or cheese cake?我说cheese cake,照片切换成粉红、橙红、紫红三层糕,画外音说这是三种乳酪,我就醒了。
洛阳博物馆,永宁寺塔基废墟1980年挖掘出的“北魏蒙娜丽莎”泥塑。
10月21日,苏州
遇见纽约却又不遇:网师园的“园中园”殿春簃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明轩”的蓝本,房门锁闭,只能隔着玻璃向内张望。西侧两小间曾是张善孖、张大千兄弟画室,屋外墙角嵌有张大千为纪念他和哥哥住在这里时豢养的老虎题写的墓碑。小园这一角见证过四十年前中美关系蜜月期,现在只能说,时移世易了。
耦园,汉服女子。
11月7日,北京
太久没坐国内航班,忘了不能带打火机上飞机 。六月份回国乘的也是中国民航,打火机就放在包里,安然无恙,从金边飞到上海后忘了拿出来,今天被缴没了。
北京地铁首都机场线,车窗外是阔别大半年的北京。
12月30日,福州
“网红打卡地”这种奇观可以开发成另一种不道德的旅游项目,我称之为human safari(“人类游猎”):被包围的猎物不过是块可怜的肉,没什么观赏性,它甚至动弹不得,而勇猛的风姿各异的捕食者们才是真正的风景。我到这种地方总忍不住拿出手机对准人类,内心有一种负罪的快感,自知是人类的叛徒,但又克制不住当叛徒的兴奋。
烟台山石厝教堂外的猎人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赋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