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在沙特西北部沙漠城市欧拉,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举行了第41届领导人峰会。沙特王储穆罕默德与到访的卡塔尔哈马德·阿勒萨尼埃米尔和科威特埃米尔阿赫马德·萨巴赫会谈。
2021年1月5日,沙特阿拉伯欧拉,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举行第41届领导人峰会。图|人民视觉
当天,沙特与阿曼、巴林和阿联酋等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成员国领导人,共同签署了“团结与稳定协定”,强调“海湾国家、阿拉伯国家和伊斯兰国家之间的团结和稳定,增进不同国家和人民间的友谊和兄弟情义”。
在经历了三年多的对峙之后,海湾阿拉伯国家间关系迎来了重大转机——内部纷争,似乎烟消云散。
这对“冤家”,真的能“一笑泯恩仇”吗?
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文 | 王晋 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副教授、察哈尔学会研究员
1、内部分裂
2017年6月,沙特联合阿联酋、巴林和埃及,共同宣布对卡塔尔实施封锁,并向卡塔尔提出了“十三条要求”,作为解除封锁的前提条件。
然而,面临来自以沙特为首的阿拉伯国家的巨大压力,卡塔尔认为,此举是在干涉自己的内政、在“损害卡塔尔主权”,因此拒绝接受。
2021年1月10日,沙特阿拉伯与卡塔尔边境附近的胡夫沙漠。图|人民视觉
此番沙特对卡塔尔的封锁,实际上是敏感时期的特殊政策产物。就在不久前,沙特刚刚经历了王储人选的变动,年轻而大胆的穆罕默德最终取代自己的堂兄纳耶夫,成为新任王储,打破了数十年来沙特王室继承人“论资排辈”的政治传统,跃升为沙特家族第三代成员的核心人物。
实际上,在接下来的两年多里,穆罕默德王储(还是副王储)已经成了沙特国内政治经济和军事诸多决策的重要参与者和实施者。比如,具有巨大争议性的2015年3月军事介入也门和经济“2030愿景”,在外交政策上针对卡塔尔提出激烈批评。在这种情况下,沙特高层立场(尤其是“新官上任”的王室决策层)很难做出让步。
面对沙特的压力,卡塔尔埃米尔塔米姆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和忍让。在接受了伊朗“粮食援助”的同时,卡塔尔仍然积极地与科威特和阿曼等国家磋商,继续维系与美国的友好关系(签订购买美国武器的军购大单),不愿意加剧海湾国家内部分裂。
需要明确的是,我们不能把这种“忍让”理解为卡塔尔会在短期内做出巨大让步。沙特等国提出的所谓“最后通牒”,实际上意味着要实现卡塔尔内政和社会理念和体系的根本转变,使之成为其他国家“监管下”的一个“小傀儡”。因此在当时的内外形势下,卡塔尔很难全盘接受。
初期,沙特对卡塔尔进行制裁和封锁的确实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沙特切断了通往卡塔尔的陆海空通道,截断了它与沙特沟通的各类物资网络,使其国内一度陷入食品和药品短缺的窘境。
另外,国土狭小、军力有限的卡塔尔十分担忧沙特的军事干涉。2011年,巴林动荡,沙特曾派出军队进驻平息暴乱。
不过,这些压力并未能迫使卡塔尔改变既有的外交战略。
伊朗和土耳其及时伸出援手,提供了大量的援助,缓解了卡塔尔的燃眉之急;土耳其向卡塔尔派遣军事人员,保护卡塔尔王室的安全,防止可能出现的沙特干涉;海湾阿拉伯国家如科威特和阿曼,并未同沙特一起制裁卡塔尔,而是保持着自己的外交灵活性。
卡塔尔-沙特摩擦,使海湾阿拉伯国家的内部分裂呈现长期化特征。
2、从相煎到妥协
2017年后,沙特外交并不顺利。
在对外政策上,沙特由于介入也门战事而受到了巨大的舆论压力。一些批评人士指责沙特在也门的空袭和军事打击行动,不仅耗费巨大且未取得预期胜利,还造成了巨大的平民伤亡。
在国内政策上,王储穆罕默德主导的政治和社会改革,如削弱王室成员权力、允许女性开车、开放电影院、鼓励“温和伊斯兰”等,受到了较大舆论非议。2017年,沙特异见人士卡舒吉遇害案,更是将沙特推向了国际舆论的风口浪尖。
2021年1月10日,沙特阿拉伯萨尔瓦,民众接受海关检查后乘车进入卡塔尔。图|人民视觉
卡塔尔尽管扛住了来自沙特等国的封锁和威胁,但是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卡塔尔航空无法再使用沙特领空,许多航线不得不改道飞行;
受到来自于沙特和阿联酋的压力,很多中东国家降低了与卡塔尔的关系,卡塔尔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降低;
在利比亚问题、巴以问题等地区敏感议题上,卡塔尔的“特立独行”受到了其他阿拉伯国家(尤其是阿联酋、埃及和沙特等国)的批评;
加之疫情和低油价的双重影响,卡塔尔经济在2020年出现了负增长。
在内忧外患之下,缓和与其他阿拉伯国家尤其是周边邻国的关系,成为了卡塔尔的重要选择。
在双方共同诉求的驱动下,2019年下半年,沙特和卡塔尔关系已经出现了缓和的迹象。
首先,2019年11月底,在卡塔尔举办的“海湾杯”足球赛。尽管之前一直有声音认为沙特和阿联酋、巴林等国将会抵制此项赛事,但是相关国家还是派出了球队参赛。
其次,卡塔尔塔米姆埃米尔出现在当年12月举办的“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成立30周年”的会议上,显示出其维系海湾阿拉伯国家内部团结的意愿。
第三,在阿曼的协调下,卡塔尔和沙特相互沟通取得了一定突破,在一些关键议题上达成了一定的谅解。如卡塔尔降低或者放弃对于一些“恐怖组织”的支持,得到了沙特、阿联酋、巴林和埃及的欢迎。
3、美国和科威特做了什么?
在卡塔尔-沙特关系缓和的过程中,美国和科威特发挥了作用。
特朗普政府旨在重新建构中东地缘政治、促成以色列和中东阿拉伯国家关系正常化、营造中东“反伊朗同盟”体系。
2020年12月,特朗普与沙特国王萨勒曼通电话,劝说后者放弃对卡塔尔的“海陆空封锁”,以此作为“实现阿拉伯国家和解的第一步”。在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签署“团结与稳定协定”现场,美国总统顾问、特朗普的女婿库什纳受邀出席,显示出其在此间发挥的重要作用。
从2020年下半年开始,科威特分别对两国进行了游说,希望促成和解、维护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的团结。
原因不难理解,不同于沙特、阿联酋和巴林,科威特能源相对匮乏,是海湾阿拉伯国家当中唯一一个天然气进口国;并且,科威特与伊朗共享海上油气田(科威特称为多拉气田,伊朗称为阿拉什气田),因此需要平衡沙特、卡塔尔和伊朗之间的关系,因此,对封锁卡塔尔持保留态度。
2020年12月初,科威特外交大臣穆罕默德·萨巴赫表示,即将在2021年1月于沙特举行的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峰会上,将会促成沙特和卡塔尔之间危机的解除。沙特外交大臣法尔罕·萨乌德称,自己对于卡塔尔和沙特之间的关系“感到一定的乐观”。
4、息“战”,只是临时的
沙特和卡塔尔看似“一笑泯恩仇”,其实矛盾仍然存在,未来很可能会重新激化。
其一,沙特和卡塔尔王室之间关系不佳。
1995年哈马德·本·哈立法·阿勒萨尼通过军事政变,从父亲手中夺取政权后,卡塔尔就一直受到沙特的压力。在沙特等其他海湾阿拉伯国家看来,哈马德埃米尔的权力并不合法,不应予以承认。因此直到哈马德执政多年后,才获得其他海湾阿拉伯国家的认可,代表卡塔尔参加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的正式会议。尽管最终关系得以缓和,但是卡塔尔和沙特之间的隔阂难以弥合。
其二,卡塔尔试图挑战沙特在中东地区的领导地位。
哈马德执政后,充分利用能源经济带来的红利,积极拓展卡塔尔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卡塔尔组建了半岛电视台,高调进军欧洲足球市场,资助法甲豪门巴黎圣日耳曼,支持占据加沙地区的巴勒斯坦抵抗运动“哈马斯”等,国际影响力不断上升。
沙特则力图保持在海湾阿拉伯国家中的主导权,同时在巴勒斯坦内部,支持与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相互之间的竞争态势,将继续成为未来沙特与卡塔尔双边关系的重要障碍。
其三,沙特和卡塔尔的矛盾,关系到沙特的地区盟国,并非沙特一国的利益。
2017年针对卡塔尔的封锁,尽管沙特是主导国家,但是沙特的重要盟友阿联酋、巴林和埃及同样对卡塔尔心怀不满。
*在阿联酋和巴林看来,伊朗是海湾地区最大的安全威胁,因此强调卡塔尔与伊朗“划清界限”,是未来海湾阿拉伯国家内部和解的重要前提;
*在埃及和苏丹等国看来,卡塔尔收留反政府人士,尤其是被埃及定义为“恐怖组织”的“穆斯林兄弟会”重要领导人的尤素福·格尔达维等人,以及“半岛电视台”对埃及政府的批评和指责,是影响埃及与卡塔尔关系的重要障碍;
*沙特与卡塔尔的“和解”,并未得到阿联酋的理解和支持。卡塔尔和阿联酋都是海湾阿拉伯小国,地理位置、经济结构和发展战略极其相似,相互关系很可能会形成竞争的“内卷化”。因此,阿联酋一直希望继续维持对卡塔尔的封锁,反对在卡塔尔接受所有条件前,与卡塔尔实现完全的和解。
在这种环境下,即使沙特和卡塔尔能够实现和解,未来海湾阿拉伯国家和埃及的地区盟国,仍然会与卡塔尔发生摩擦。
其四,沙特和卡塔尔之间的关系,仍将受到伊朗因素的持续影响。
沙特仍然将伊朗视为地区安全的最大威胁,即便在“团结与稳定协定”发布现场,沙特仍然强调应当遏制“伊朗威胁”。
卡塔尔则需要维护与伊朗的友好关系。卡塔尔经济在很大程度上仰仗天然气开发带来的红利,沿海最大的“北方天然气田”紧邻伊朗的“南帕尔斯油气田”,要保证天然气开发的安全,维护好与伊朗的关系是必然选项。
卡塔尔更希望平衡来自于伊朗和沙特两大地区强国的影响,不过分地倒向某一个阵营。对于伊朗地区角色的不同理解,也必然会成为未来阻碍卡塔尔和沙特等国关系改善的重要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