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人类情感中一个特别的存在。没有它时,生活会失去很多色彩;而拥有它时,很多人又不知该如何对待......
社会学家尼克拉斯·卢曼指出了爱情的社会性,他说“爱情让人学会适应世界。”的确,当我们把爱情放在人类社会中,那么爱情绝不仅仅是爱情,它涉及了自我、他人、社会、时代等各种因素。
在当下时代的躁动与纷繁中,我们的恋爱似乎变得更加困难。
据统计,2022年中国结婚登记数为683.3万对——这是自1986年以来结婚登记数量最低的年份,也是自2013年达到1346.9万对的最高峰后,结婚人数连续9年下降。
虽然年轻人嘴上说“不会再爱了”,但据调查,61%的非婚青年仍然相信爱情;并且相比单身群体,恋爱群体中相信爱情的人则更多,其中男性占比接近8成。
近日,瞭望智库联合繁星戏剧村、中信出版集团举办“思想生活沙龙”,瞭望周刊社智库中心主任、瞭望智库理事长胡梅娟,知名导演、编剧黄彦卓,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副教授张昕,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公众号“Dr.昕理学”创办人夏白鹿,北京师范大学“励耘”博士后龙宇航,资深金融投资人申希国和北京广播电视台主持人大帅,与大家一起聊了聊有关爱情的话题。
从现场的热烈讨论来看,我们依旧没有得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但在大家的描述里,我们看到了爱情不同的模样;更重要的是,我们获知了一些爱情的真相。
年轻人真的不愿意去爱了?为什么女性会在亲密关系中产生更多不安全感?爱情中太自我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吗?怎样处理婚姻和爱情中的差异?
一、当我们谈论爱情
1. 为什么要关注爱情?
胡梅娟:很多人问我人工智能是否有一天会替代人类,我负责任地说在很多方面会替代,但是在爱情领域绝无可能,因为它不懂爱。人之所以为人,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可以感受爱、付出爱、拥有爱。
中国人的情感很充沛,但在表达的时候却很拘谨、很羞涩。可是爱情又需要表达。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如何去表达爱、理解爱,倡导爱,相信爱,就显得尤其重要。
在影视和戏剧作品中,我们总是看到爱情,它让人奋不顾身,也让人学会成长。在网络上,我们也看到个别极端案例,还有关于感情的“小作文”,在自媒体和互联网的发酵下,偏激且片面的声音令部分人变得担心、害怕,以至于有些人心怀向往,却又踟蹰不前。
针对这样的情况,瞭望智库发起这个话题,就是为了鼓励当下的年轻人正视爱情本身,发现它,遇到它,相信它。
2. 爱情是什么?
夏白鹿:我觉得爱情是治愈所有伤痛的良药,但是现在很多人误解了爱的含义。他所处的不是爱情,而是爱情的坟墓,就觉得原来这就是爱情的样子。
张昕:爱情在不同阶段的定义不一样:一开始爱情是荷尔蒙,性激素大量分泌;接着到了谈婚论嫁、组建家庭的阶段,那个时候爱情就不再是荷尔蒙驱动的了,我们叫做亲密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亲密感。(我)想要常伴你左右,做什么事都希望跟你一起去,只要你陪在身边我就很安心。然后到了银婚、金婚的状态,荷尔蒙没了,那个时候有另外的一个成分,叫做承诺,一辈子对你好的这样一种承诺,这个也是爱情。
所以斯滕伯格说爱情这三个元素(激情、亲密、承诺)缺一不可,只有有了这三个元素之后,可能才是完美的爱情。(美国心理学家罗伯特· J. 斯滕伯格认为,爱情由三个基本成分组成:激情、亲密和承诺。激情是爱情中的性欲成分,是情绪上的着迷;亲密是指在爱情关系中能够引起的温暖体验;承诺指维持关系的决定期许或担保。)
龙宇航:关于浪漫爱情,有很多理论在讲它到底是什么。人类学家海伦·费舍尔(Helen Fisher)说有三个系统对于我们人类的生存繁衍具有非常重大的作用。
第一个是性欲,大部分的人见到适龄的异性都会产生出一种繁衍的欲望,这种欲望保证了我们会有后代的产生。
第二个成分叫浪漫之爱,是从众多的异性之中选择出一部分的人,作为我潜在发展的对象。他认为这样的机制是能让我们的精力更加集中,比如追求某一些人,跟某一些人产生特定的关系,这是一种生存繁衍的节能机制。
第三种成分,就是依恋。也就是说我们要从众多的人中,选择某一个特定的人,从而产生一种非常稳定的依恋关系,跟他/她去建立一个长期抚养后代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我们会相互地扶持,相互地帮助,然后碰到了一些困难也会一起去克服和进步。
所以说关于爱情就是有很多成分,它可能是浪漫之爱,或者是一种依恋之爱,还是一种基于友情的爱情。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感觉也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
黄彦卓:我也搜索过爱情是什么,因为做真爱的话题,就要想爱情到底是什么。
正好是2013年,繁星戏剧村的村长樊星给我下了一个任务,让我做一部戏叫《奋不顾身的爱情》。
那个时候很多年轻人,包括我在内都对爱情抱有一个怀疑的态度。当时我就想能不能通过穿越(的形式),让一个不相信爱情的男孩,穿越到80年前战争的年代,碰到一个姑娘让他去真正地体会一段爱,这就是做《奋不顾身的爱情》的初衷。
这个戏演了10年,感动了非常多的人。可能我们当时做这个戏有一股劲儿和爱情有关,就是它很真挚。这10年无论换了多少演员,包括大帅也演过里面的两个角色,大家都用最真挚的情感来演。这是爱情中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一点。
二、谈场恋爱,你在怕什么?
1. 现在年轻人谈恋爱在怕什么?
夏白鹿:怕受伤害。
黄彦卓:怕吃亏。
张昕:怕麻烦。这是我的切身感受。我和鹿老师(嘉宾夏白鹿)是在香港结婚的,那个时候我在香港念博士,比较清闲,每天可以睡到9点多。但是鹿老师硕士毕业之后就工作了,早上七八点就得走,还有好多事要干。所以她看我在那睡觉就气不打一处来。
有一天早上她终于忍不住把我弄醒了,说从今天开始,每天早上我走了,你就得负责帮我做新闻简报,我想了想,说:“好吧”。既然都给我安排了这个任务,我就得做,但是我就觉得很麻烦。
龙宇航:我觉得大家是怕受伤,怕自己付出了情感,但是最后步入婚姻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其他的问题,或者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关系就没有那么亲密了,或者是怕遭到背叛等等。
黄彦卓:有一个词叫“坠入爱河”,但是又说“智者不入爱河”。我觉得可能是害怕那种失控感。单身二十几年,自己控制自己挺好的,但是喜欢上一个人以后,就会天天茶不思饭不想的,觉得自己不受控了,有种失去自我的感觉。面对爱情的时候,绝大多数人最开始都是恐惧的。
2. 在恋爱和婚姻中女性是否会产生更多不安全感?
张昕:这是可能的,因为女性在婚恋中需要承担怀孕和生育这种女性独有的负担,它的成本会很高。从繁殖角度来说,女性的生育年龄短于男性,并且在繁殖或孕育下一代的过程中,有10个月是相对虚弱,需要他人照顾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女性的婚恋成本是非常高的。而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女性遭遇到背叛,那么对她的身体健康甚至未来的事业,又是一个打击,成本比男性要高得多。
3. 年轻人真的不愿意去爱了?
黄彦卓:有人说现在年轻人不爱谈恋爱是因为更爱自己了,但我有一个相反的观点,我认为是年轻人不会爱自己了。我觉得爱一个人首先得是对自己的爱满了,能量满了以后溢出来的能量再去爱人,这是一个健康的恋爱,一个健康的亲密关系。但是当我自己本身就缺爱,是一个“有缺口”的人,却要求别人来爱我,这可能并不是一个健康的关系。
申希国: 我非常认同。我觉得爱不是一种索取,更不是用爱的理由去绑架对方;“以爱之名”去PUA对方,更是一种很大的罪恶。真正的爱应该是完全“无我”,不求回报的。谈恋爱怕麻烦、怕受伤或者怕吃亏,在心理上类似于投资的“亏损”概念——只不过这更多是感情的损失,而非金钱的损失。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的话,那将是不求回报、无怨无悔的,如黄导所说的能量满满的“爱的溢出”,并不要求对方是否也同样爱你。
4. 据调查,33%恋爱中的人想过“现在的这段关系没什么必要”,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张昕:恋爱确实不是从开始就能走到最后,而且从我们刚才讲的爱情三元素的发展来说,激情成分一定是来得最快,去得也最快。这就是为什么好多人一见钟情之后闪婚,其实可能是和荷尔蒙的达峰相关。但是有研究发现,荷尔蒙在三、四周内达到顶峰之后就会慢慢下降。所以一旦荷尔蒙不在了,从斯腾伯格的三元素理论来说,它就只剩下亲密和承诺了。我们中国老话说的“少时夫妻老来伴”,“伴”就是一个伙伴的感觉。
还是说我自己在香港的故事,在谈恋爱之前,我晚上九、十点钟就睡觉了,然后早上六点多起来,锻炼身体或者读论文。但是恋爱之后,对方睡得比较晚,会有一些习惯上的冲突。这个冲突就会让我犹豫是不是需要继续这段关系,因为我会感觉到至少在那个时候我生活的规律性被打破了。
夏白鹿:我觉得很多夫妻都有矛盾,像我们这个属于生活作息上的不一致,当时没磨合好。当时他就说考虑这段关系还要不要继续下去,但是我说虽然我们今天有了冲突,你以后找了别人,跟别人肯定也会有冲突。
龙宇航:我觉得承认恋爱关系会改变,就像必须承认人本身会老一样,它是一个必然的事情。我之前看过一些情侣方面的研究,从生化角度上来说,谈恋爱一年以内的情侣,催产素、皮质醇和血清素都跟普通人有差异。但是一旦过了一年,他们的生理激素跟正常人就一样了。所以我觉得必须承认即使换一个伴侣,也都会经历同样的阶段,无论跟谁恋爱,大概一年后大家会面临同样的纠缠、磨合。所以我想为什么大家老是感觉怕麻烦,是因为你跟谁可能都会经历一个类似的过程。
三、爱人与被爱,人人都能做到
1. 真的会有人从来不会爱人,或者从来感受不到被爱吗?
申希国:我感觉,爱不是狭义的,“爱人和被爱”并不一定限于爱情。在人类各种美好的情感中,我们习惯于把爱情单独摘出来——但我认为,爱情并不是与其他的爱相互割裂、独立存在的,而是与其他很多美好的爱相互关联,或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化,如从关爱到友情到爱情到亲情的转化,都属于爱的范畴。
很多时候,爱是无法完全用语言来描述的。对爱的感受,有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能我们一直处在爱中,只是我们没有感受到。这实际上是爱的能力的问题……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人完全不会爱或感受不到任何爱?我认为本质上是没有的;如果有的话,也只是还没被从内在唤醒,或在某种特殊情形下被临时遮蔽了,如重度抑郁者。
夏白鹿:确实有这样的人存在,是由于多了一个Y染色体,所以暴力倾向更强,共情能力更差,但他跟心理学上不是一个概念。从心理学上来说,他有那种反社会的倾向,天生没有共情能力,也感受不到被爱,你很难用爱去感化他。
龙宇航:关于爱人与被爱是人的能力,我感觉一部分是生理原因,但是有一部分人可能需要从心理的角度解释。比如说曾经受过伤害,就害怕再次进入这种亲密关系,也有一部分人是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
2. 爱情中太自我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吗?如何看待由此产生的冲突?
夏白鹿:我觉得爱情当中肯定不能没有自我,吵架也不一定是一个坏事,它其实是一种比较激烈的沟通过程,重要的是大家可以在这个过程中求同存异。吵架的目的不是赢,而是为了了解彼此的需求。
但是有自我不代表合作性差,我们可以在保持自我的同时提高合作性。我们家的经验是“项目承包制”。比如说我承包装修房子,我来做领导,他去做执行,不是说他就不管了,而是说我来做决策,然后他去辅助我执行。再比如说辅导孩子学习这件事,他来做领导,我来做辅助执行。一个团队里面有两个领导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如果两个人都比较自我的话,一直是一个人说了算,可能另外一个人也会很委屈,所以我们就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承包,我是领导的时候你就全力辅助我,你做领导的时候我就全力辅助你。
黄彦卓:我是学艺术的,学艺术的人可能就更自我,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但是确实两个人会越吵越亲密,我觉得吵架就像一面镜子,因为你和朋友或者同事其实往往不太会吵架,为什么会和亲密的人吵架?还是当自己人了,你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
龙宇航:前人有很多文献(对此)做了总结,从较长的时间角度来看,冲突本身不太能够预测两个人会不会分手,能够预测两个人到底会不会离开彼此的因素是有没有爱。其实两个人之间有冲突,并不代表你不爱他,它没有直接的相关。所以你们两个人有冲突,这其实是一个相互融合的过程,互相让自己向对方靠近一点点,让自己更像对方一点点,互相包容一点点。然后可能到某一个阶段就发现两个人都到了一个比较舒适的位置,尽管我们之间还会吵架,但是也没有关系,我们还是相爱的。
申希国:我感觉,真正的爱不是向外去追寻,而是一个向内追寻的过程。人之初,都会感觉自己不完整,要么是男人、要么是女人,于是就会去寻找“另一半”。找到之后,又会不停地吵架,所谓的不断“磨合”。最后终于磨合好了,本质上并不是你因外在的磨合而容纳了对方,而是由此激发了你内在的自我成长,从而把自己的内心补全了。所以我想,当你碰到一个人,他(她)愿意跟你一生吵吵闹闹,你要心怀感恩,因为那是上帝派来开悟和拯救你的使者。
3. 怎样处理婚姻和爱情中的差异?
张昕:不处理。约翰·高特曼(John Gottman, 美国心理学家)在他专门研究爱情的书里面讲了一个数据,是说我们在爱情或者婚姻当中大概有69%的冲突是没有答案、无法解决的。刚才龙老师也讲到一个观点,就是说争吵不会直接导致分手,只要你们之间还有爱。这个爱我们可以升华一下,就是说只要你还在心中想着对方,你愿意为对方做出一定的妥协或者让步,其实这些问题就不再成为问题了。
4. 在恋爱和婚姻中怎样处理两个家庭的摩擦?
夏白鹿:我的经验是谁的父母谁管理,如果你跟你自己的父母不冲突,那么这个冲突可能就会留给对方和你的父母。两家人一开始毕竟是两家陌生人,强行要变成一家人的时候,肯定是有很多矛盾的。我那个时候践行的就是站在他和我父母中间去和我的父母对抗。但是一开始张老师就是和稀泥,导致的结果就是我和他的妈妈正面冲突,他看到了恶果之后,也会站在我们中间,但是他态度是好的,他不会说是偏袒哪一方。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矛盾,再怎么吵都不会有仇。现在经过我们十几年的婚姻,两家人已经活得像一家人一样。
龙宇航:我本身没有太多的经验,但是我想分享一句东北的老话:“会做的老公两头瞒,不会做的老公两头传。”可能有些东西根本没办法解决,只能是我们在中间这边瞒一下,那边瞒一下,是不是又能瞒得让对方觉得我被尊重了,可能这样的话这些问题就会消失一点。
5. 很多单身的年轻人更喜欢和兴趣爱好相同的“圈子”里的朋友相处,很难再走进恋爱的状态里,对此有什么破局之道?
黄彦卓:现在年轻人的精神生活确实已经很丰富多彩了,未必非要靠恋爱来填补。可以来看戏,这个是一个好方法。通过大家一起聊戏,聊里面的情感,我觉得很快就能深入一个话题,你就会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对的。
前两天有一对恋人在看完话剧《真爱酒馆》回家的路上表白了。他们两个人本来是好朋友,可能一直都没有说破。作为创作者,我肯定是要赞美爱情的,因为爱是我们人生来就具备的能力。文艺作品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是有一种鼓舞人心、正能量的作用。
夏白鹿:如果能够自得其乐,自己从自己身上获得的快乐和从伴侣身上获得的快乐一样多甚至更多,那不谈恋爱也没什么。心理学认为一个人的行为,不管他是怪还是不怪,只要不影响社会,不影响自身,那就不需要去干预,它就是一个正常的行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瞭望智库 (ID:zhczyj),作者:对谈嘉宾(瞭望周刊社智库中心主任、瞭望智库理事长胡梅娟,知名导演、编剧黄彦卓,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副教授张昕,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公众号“Dr.昕理学”创办人夏白鹿,北京师范大学“励耘”博士后龙宇航,资深金融投资人申希国和北京广播电视台主持人大帅),责编:蒲海燕,编辑:田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