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人的心理健康,是当下最热门的社会话题之一。当困惑普遍流行的时候,追问和思考也正由此萌芽。
在年轻人聚集的B站上,学者于悦一共发布了98条视频,大部分内容都结合了社会热点与相关的心理学知识,积累了超过20万粉丝。
作为中国政法大学社会学院心理系副教授,于悦与年轻人的距离并不远。但在课堂之外,他还希望开辟更多与95后、00后们的沟通空间。
评论区里,常常有粉丝给于悦写下大段留言,有些表达共鸣,也有些会提出不同意见。心理学概念以如此直接的方式,观照这届年轻人的生活和思考,反过来,年轻人的意见,也得以反哺学术概念,二者形成了一种良性互动。
今年4月,于悦出版了新书《亲密关系中的隐蔽人格》,它最早萌生于给大学生开设的一门“亲密关系心理学”课程,后续的B站互动也不断丰富了这本书的细节。在序言里,作者对这本来自线下课堂、来自与年轻人对话的新书,所具备的“功能性”和“现实性”抱有深长的期待:
“希望这本书在若干年后依旧‘不过时’,甚至可以成为亲密关系领域的参考手册。”
作为最容易破冰和拉近社交关系的话题之一,MBTI如今已经取代了过去的星座、天气、职业等,成为更受欢迎的社交开场白。
迈尔斯-布里格斯类型指标的发明者,美国作家伊莎贝尔·布里格斯·迈尔斯和她的母亲凯瑟琳·库克·布里格斯,不会想到,这个基于心理学家卡尔·荣格划分的8种心理类型为基础的16种人格坐标,会成为21世纪20年代帮助人们迅速锚定自我性格、人际关系、思维方式、职业表现,以及寻找同类最热衷使用的简易工具,也催生了“‘E’人最好的娱乐是‘I’人”“‘J’人会被‘P’人说走就走的制裁而崩溃”“‘T’人的安慰方式是这件事要怎么解决,而‘F’人更想要一个拥抱”等热梗热词。
MBTI是玄学吗?所谓“人格”会一成不变吗?人格能被外界全面捕捉到吗?隐蔽的人格或“人格面具”是否可以提前识别,从而避免进入或逃离一段有毒关系?
特别是,针对这届年轻人普遍的心理疲倦和困境,以及在求学、求职、日常生活、同辈压力中产生的内心症结,亲密关系中的人格,具有怎样的“解释力”和“解决力”?
最近,《新周刊》和中国政法大学社会学院心理系副教授于悦,围绕“亲密关系中的隐蔽人格”进行了一场对话。
《亲密关系中的隐蔽人格》
于悦著
中信出版集团,2024-4
“表达出来了,是件好事”
新周刊:我们平时所说的“人格”实际上是非常复杂的集合体,包括面对不同事件的个性、处事方式、思考方式等。你做“人格研究”已近十年,“人格”是否真的可以用清晰的分类去描述?从你最开始做人格研究至今,是否也经历了对该课题从质疑到明确的过程?
于悦:用“复杂”一词描述人格非常准确,因为人本身是复杂的,即便被分类成ABC,A也可以同时是B。正如现在的“跨性别”群体,连生理可能都不再固定了,那么人格更加如此。
从这个角度来说,人格分类是不科学也不完整的。我们经常看到的MBTI就是在分类,用四个字母合成一类人。一旦贴上标签,人们就会想某类人格可以和自己聊得来,某两个人格或许很般配,等等。但最开始,我们是不了解这些人格类型划分的,我们是在看到标签之后,被它影响和塑造。这很像过去的星座,比如小时候我们认为“处女座”有洁癖,有边界感,强迫症等,但那时我们真的理解“边界感”到底是什么吗?是不清楚的。
在人格这个大的框架下,我研究的是更社会化的“性格”和“亲密关系”。在具体的场景中,人格看起来就没那么抽象了。性格之间是有交集和共性的,不是。
新周刊:近年来,高校学生的心理困境被频繁探讨。譬如,博士生和导师之间或有剑拔弩张的关系,或有施加压力和承受压力的关系;学生与学生之间,有时也发生剧烈矛盾。作为高校老师,你对学生群体有何观察?高校这个场域存在什么特殊性,经过环境的限制和放大作用,对学生们的心理状态造成影响?
于悦:高校学生遇到的问题是有共性的。比如适应不良问题导致的退学,人际关系问题导致的不和、冲突等。我观察到的趋势是,攻读的学位越高,人的背景更多元,比如很多博士从本科毕业后,在社会中工作了几年,又回到校园,在环境的改变中,导致的心理问题也许会更多。
其中,学业压力是一个重要的现实问题。最近曝光的一个新闻,导师的学生们将指责老师的证据一一列出,像论文一样相当清晰,行文严谨,资料充分,还有目录。这个例子反映了学业压榨和师生不对等的情况,导师决定一个学生能否毕业,工资能否发放。如果在一段关系当中,存在绝对的差异,一个人被另一个主导的人所操控,而又必须继续维持这个关系,就很容易出现“PUA”。
此外,一些学霸固然有很好的成绩,但是这在人格素质的胜任力模型里,还是太小的维度。当学生进入研究生或更高阶段,成绩的光环和优越感,有可能随着一山还有一山高的变化而消失。没有优越感,人就会受挫,受挫感进一步加强不安全感,由此增强了内耗。
目前,有很多研究生,会主动跟导师提要求,比如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还有那些对导师不良举动的曝光行为,在十多年前,我们是不敢想的。那会儿也有很多隐形PUA,但大家觉得好像很正常。今天的学生,对权威的不平和不公表达出来了,这对于社会进步而言是件好事。
“在没有尝试的前提下,任何领悟都是不透彻”
新周刊:在不同的成长阶段,青少年面临的困扰和情绪问题不同,是否存在普遍性的流变过程?或者,经历了逐个阶段积累的过程,最后到了高校这个更自由、家庭管控更宽松的时期,集中爆发出来?
于悦:小学阶段,孩子们身上最典型的是厌学、手机成瘾或网络成瘾——这是家长们最担心的。还有一些发育问题,比如多动症、自闭。初中时期,随着身体进入青春期,自然而然面临同性、异性的自我同一性问题。
最初的人际关系就是在中学建立的。由于青春期孩子不爱跟家里沟通,就转向了和同伴、好朋友沟通,建立属于自己的人际关系团体,“朋友为什么不跟我好而跟别人好”的问题,也从这时候开始出现。
上大学之后,学生们从被迫接受应试教育到主动接受应试教育,被压抑的情感放飞了,很容易过度补偿、过度寻求满足。大学的问题是多元化的,需要面临更多关系,比如同伴关系、室友关系、同学关系、男女朋友关系等。背井离乡,从物理距离上摆脱了家庭控制,学业甚至厌学已经不是核心的问题了。
新周刊:现在很多高校都开展了恋爱课程。不久前,有个上海高校的老师开恋爱课,发表的观点引发广泛争议,感觉恋爱课程在国内是新鲜的、不成熟的、不成体系的,还有点拿来主义和经验主义的意味。你怎么看待现在这些恋爱课?其必要性和意义在哪里?
于悦:我最初在B站发视频,就是因为在学校开了课程,我想知道年轻人是怎么想的。这个过程中我也在成长,意识到亲密关系的核心在于如何建立亲密感,做一些积极的事情。哪怕是两个人不好了,也不要伤害对方。
在这些视频收到的反馈里,我发现男孩们对于表白和分手挽回很在意,甚至还催生了很多分手挽回的生意——但我不提倡,它实际上只是满足情绪价值,花钱后就不负责了。我发现,相比于男生在意结果,女生更在意亲密关系的过程。
关于恋爱课程,我认为还是有必要的,但需要更科学、更系统、更规范。现在的家长们禁止孩子18岁前早恋,但一到大学,就要求他们结婚——学生们恋爱都不会谈呢。
新周刊:最近社交媒体流行“尽早识别有毒人格”的话题,比如看到“自恋人格障碍”“NPD”赶快躲远一点,避免投入更大成本和痛苦。你在关于《亲密关系中的隐蔽人格》一书中也谈到,预防比较重要。
那么,如果眼下有两种选择——在所谓“识别有毒人格”、从某些人格标签去判断一个人的潜在社交风险的指导下,也许会限制我们跟其他人的交往;但如果不提前识别,认同人是复杂的、变化的、综合的,并愿意用更宽容的视角去交往,也许会付出代价和损失,会陷入痛苦。前者提前防范,更好保护自己,但限制了对人和关系更深刻的接触;后者还是会跟这个人继续交往试试,但最终又付出了一点代价——作为认同“人格虽然相对稳定,但并非不可撼动”的人,你会如何选择?
于悦:在没有尝试的前提下,任何领悟都是不透彻的。我觉得在可以抽离、没到深陷的前提下,都可以去尝试。我的书里对人格的分类也好,对隐蔽人格的解释也好,绝不是要大家不要去试。疼是一个学习的过程,疼了之后,受了些伤后,你才学习评估自己。
新周刊:你在《亲密关系中的隐蔽人格》中做出了很多不同隐蔽人格的分类和解释,比如操纵型人格、暴力型人格、虐待型人格、自恋型人格,但又在分享会中提到,不希望读者以这个人格去决定自己的交往方式,比如按照列出的性格表现和某种行为信号去按图索骥,依此社交。回到最初的问题,人格分类研究的意义是什么?我们怎样处理概念和实践之间的关系?
于悦:人是复杂的。那在这个大前提下,我们能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在我们的人生经历或亲密关系中,尝到痛苦和快乐之后,我们是否能用某个词来定义它是好还是坏?在这些列出的隐蔽人格之间,我们会经历和思考,一个人当初为什么吸引我,又为什么伤害了我?这都是一种过程。
上面提到的这四类人,并不就是坏人。这本书其实提供了一种解题思路,比如跟一个人交往感觉到一些不舒服,但是通过这本书,你会更明确地知道自己不舒服在哪里,为什么会不舒服,应不应该离开。很多问题不一定有答案,但是如果能多一种解题方式,也是有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