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部动画片采用保守叙事,对性别差异、边缘群体等社会议题呈现出不那么先锋的设定,那么,它很可能就失去了大部分人的关注,甚至作为一部低幼向作品,而不大被看得起。


不过,这种流行视角被近年的一部澳大利亚动画片《布鲁伊》(Bluey)打破了。


《布鲁伊》描述了传统的四口之家:爸爸班迪特(Bandit)、妈妈奇莉(Chillli)与布鲁伊(Bluey)、宾果(Bingo)姐妹组成了一个家庭,每集7分钟的剧情,围绕着鸡毛蒜皮展开。就是这样乍听没有什么讨论空间的动画片,却在油管上引发了惊人的订阅数量和meme二创。


它上线之后,在美国单周播放时长超过2300万小时;TikTok搜索量超过50亿次;IMDb网站上的评分高达9.5分,超过家喻户晓的《瑞克和莫蒂》。有人甚至称之为“最好的电视节目”。而哔哩哔哩将其引进之后,评分始终保持在9.9分,热评称它为“子供向动画片天花板”“东亚家庭的赛博创可贴”。


就像一位出版公司编辑所说,成年观众在布鲁伊和宾果姐妹身上认出自己的时候,很难不想到这样的天性——任性绽放的、敏感温和的——在幼年往往会遭遇什么;也有评论说,“看的时候好像伸出手去深深拥抱了童年的自己”。


闯进难以取悦的成人世界,《布鲁伊》做的只是尽动画之本分而已;但是,《布鲁伊》给成人粉丝所带来的余韵,又超出了一般动画片。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招数,那就是搞笑”


虽然布鲁伊一家的角色设定为澳大利亚牧牛犬,但《布鲁伊》绝对不是架空剧。


它有广泛的幼稚园朋友圈,6岁的布鲁伊、4岁的宾果、3岁的表妹玛芬,还有老是跟不上趟的婴儿级小表妹萨克斯,像完整的光谱那样铺陈开来,这些角色不是一个笼统的小屁孩群体,而是整部剧的多米诺骨牌,一个骨牌有一个骨牌的动能。


比如在某一集里,宾果以4岁儿童的视角,推动了关于游戏强度、烈度的探讨,6岁的布鲁伊可以从蹦球、转椅、逃跑、抛空的动作中得到刺激,而宾果感受到的却是疼痛,而且只能默默忍受,这是低龄世界里微妙的肌理。


视角转移到3岁的玛芬身上,大几岁的布鲁伊和宾果玩得兴起,可玛芬根本理解不了游戏规则,以一种顽劣而歪打正着的路线,刺激了整个家族全年龄段的成员对于一首《芭蕾舞女》的多重回应。此时,玛芬不是捣蛋的背景板,编剧以她的视角带出了另一个世界。


《布鲁伊》从不凌驾于任何一个小孩子之上,因此常常投射了真实感。剧中的很多游戏,甚至谈不上有特别正经的动机,仅仅出于一种无伤大雅的“恶趣味”。比如,拿父亲班迪特的臭脚丫子当玩偶;或者是出于一种出丑和搞笑的冲动,就像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提及的孩提时代: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招数,那就是搞笑。”


当然,太宰治的角度是可悲的讨好。刨去这层文学色彩,几乎所有小孩都曾这样真实地试探过:“我搞笑吧?”包括破涕为笑、顾影自怜、气急败坏、佯装坚强等,《布鲁伊》重现了人们童年时丰富的敏感经历,成人粉丝被一举击中,而幼龄观众刚好视线持平——这就是他们生活里天大的事件。


在讨论性别议题时,《布鲁伊》是通过假装两个爸爸结婚、给叔叔们涂指甲油这类戏码来体现的,不功不过;但它胜在描摹了布鲁伊这样一个类似于莫小贝的、毫无性别刻板印象的小女孩。


布鲁伊调皮、强势、具有反驳欲,做一切男孩子会被容许的举动;最根本的是,她没有被区别性地画上长睫毛,没有被刻意地勾勒出娇小的身材,而是常常双腿敞开,肆意地坐,快速地跑,皮毛也采用了曾被默认为男孩子属性的蓝色,没规没矩,单纯以一个小孩子的身份活着。


观众偶尔会在投入剧情时突然被某句“姐姐”打醒,才想起原来布鲁伊是个女生。


说教也许是其他动画片的执念,但在《布鲁伊》这里,只有消解说教,没有自上而下的严肃总结。在《抓娃娃机》这集的结尾,编剧煞有介事地让父亲班迪特“爹”了半句:“所以说,这次的教训是?”布鲁伊眉头一皱,叫道:“挠他痒痒!”


不刻意融入政治正确的议题,也不去灌输板正的大道理,与其说《布鲁伊》是一部觉醒的动画短片或者教育工具,不如从另一个方向去观察——它更像艺术,光是把故事讲完,就赢了大半。


儿童动画,不必舍弃艺术性


《布鲁伊》的结构有点像中国的章回体小说,表里嵌套,起头的一个故事里穿进另一个回合,像《红楼梦》写“俏平儿情掩虾须镯”时,平行地讲述“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


比如《壁球》这一集,采用的就是双层叙事。父亲和叔叔打壁球,小孩子隔着玻璃遥控他们,从“哥哥不总能打败弟弟”延伸到“姐姐不总能打败妹妹”,短短7分钟内,里应外合,最后布鲁伊顽皮地点题:她通过遥控,让说出“小孩子都很傻”这句刻板玩笑的父亲跌进草丛。


再如《海盗》这一集,主线是小孩子模拟海盗船,敢玩的鼓励不敢玩的;副线是父亲的羞耻心,一种育儿时不得不假装的搞怪叫声突然暴露在邻居面前。两条线互相呼应,风暴同时存在于游戏和父亲的面子问题中,但讲得游刃有余,让3岁小孩也能毫无负担地看懂。


除此之外,在叙事的行进中,《布鲁伊》采用了种种似乎不可能在低幼动画片里出现的手法。


比如子弹镜头,蜻蜓在布鲁伊的注视中慢速飞行,放大,而后快速闪过;比如致敬《雨中曲》,玩游戏时父亲被布鲁伊解雇,在雨中撑伞大步跳舞;比如反向叙事,从睡觉开始一帧一帧往前倒推,还原真相。


与这些场景交织的,还有音乐,它有时能令整个叙事变得恢宏起来。


比如,描摹宾果的一个梦境:玩偶兔子环绕着巨大木星飞行,寂寥的太空里,响起了曾在电影《虹之女神》里出现的古典乐《行星组曲之木星》。


又比如,某一集中,军鼓在米西(角色设定是澳大利亚丝毛㹴)犹豫的几秒钟里悄悄铺陈,而后弦乐渐起,她忧愁地转动眼睛,下定决心,小提琴的合奏突然定调,管弦坚定地上扬,《加勒比海盗》的背景音乐涌出来,米西在激昂的高潮中爬向桅杆,但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发生在小吊床上的冒险而已。


有时它又不那么恢宏,仅仅用几句天真的哼哼,把上下语境衔接起来。


比如《蝴蝶》——非常经典的一集,宾果受孤立的过程在一首童谣中实现了起落:“墙上有只可怜虫,晶晶。但没有人喜欢它,晶晶。没人帮它挠脚趾,晶晶。没人帮它擤鼻涕,晶晶。”


怎么破解这种孤立?编剧把落点放在布鲁伊身上。她带着歉意唱起这首歌谣,宾果听见之后探头,回应了一句怯懦而惊喜的“晶晶”。


所有手法堆叠起来,造就一个只可“意会”的瞬间。在大道理盛行的过度教育时代,《布鲁伊》留下的情绪涟漪,使3岁小孩被真正放在视角的正中央,而不是讲台的下方。


东亚家庭的赛博创可贴‍‍‍‍‍‍‍‍


《布鲁伊》不同于大部分东亚叙事,它平视,且给予小孩子人格上的完整尊重。


描写玛芬时,就一并呈现她的偏执——动不动尖叫,顽劣地拆解游戏,但没有人强硬地指责她。这一点在东亚父母的逻辑里根本行不通,却在编剧的理解中成为合理的存在。


比如玛芬不肯接受游戏规则,始终执着于扮演舞女,让所有人猜测自己是谁——其实大家都知道谜底。放现实中,家长早想抽起藤条了,但编剧的想法是:有何不可?于是安排奶奶拿出旧八音盒,注视着她跳完了这一支拙劣的《芭蕾舞女》。


还有布鲁伊,大方地强势,在有限的游戏世界里,她坚守自己的一套说法,没有孔融必须得让梨的道理,也不对大人的刻板玩笑保持沉默,并且,她没有活成“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比如过家家,布鲁伊不当妻子,而是扮演给男孩子发出指令的母亲;争执“奶奶到底能不能跳牙线舞”这个问题时,宾果争不过,赌气不玩了,布鲁伊便以一己之力把奶奶教会,直接把冲突抹零。违心地“像个大姐姐一样”让步和说谎,对布鲁伊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小孩子的棱角没必要被标准地磨平,同样,她们的忧郁也不需要避而不谈。


有时候是被孤立之后,无辜地走向集体之外——宾果正玩着捉迷藏,突然发现整个草坪空旷了,没有人找自己。这种感受是苍凉的,它具体到躲闪的眼神、远方的窃窃私语、独自苦闷的思考,童年时期的人们大都体会过这种鼻子一酸。


有时候则是分离焦虑,阻止不了别人离开,于是扛着不说话,比如布鲁伊倔强地自导自演,想象离开的母亲,模仿她、充当她,或者编排一出小麻雀死去之前的戏剧,事情终究会走向分离,小麻雀仍会死去,但她迟来地、慢慢地做了告别式。


儿童世界不是白茫茫的一片,全无困境。《布鲁伊》平等地去讨论他们的无力,全剧没有出现一句敷衍又正确的大人式“乖不要哭”,反而是在父辈视线之外,一个小孩子微妙地舒缓了另一个小孩子的内心,或者是,一个小孩子宽容了一个疲惫的大人。


编剧在《布鲁伊》中所交付的童年,宛如科幻片,又燃,又苍茫,没有东亚式打压,女孩子的游戏超出各种刻板预设以外,也如实地复述当小孩子的悲伤。它极具实感,又非常科幻。


而被勾出眼泪的东亚大人,是这部动画片的一个遥远的、珍重的注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许峥,编辑,谭山山,校对: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