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被称为“龙的传人”,龙的象征符号随处可见,但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似乎从来就没人能说清楚过。


要解决这个问题,或许最好从一个问题入手:中国人为何崇拜龙?


一、图腾的社会文化功能


对动物的崇拜,是几乎所有原始社会的共同特征。根据英国民俗学家考克斯(M.R.Cox)的解释,这种崇拜源于万物有灵论,即人们在观察自然界天然变形时,幻想自己的祖先也是像鸟卵生一样,由不同于自身的形象产生出来。这样,初民将动物看作是祖先和神,因为这两者在原始人的心目中差不多是一回事。


不过,“龙的传人”并不意味着中国人把龙看作是祖先,因为没有文献证据表明中国人曾认为祖先是由龙变化而来的,所谓“龙子龙孙”大抵只是对权贵子弟的一种隐喻。也是因此,民俗学家施爱东在《中国龙的发明》一书中主张,龙的形象与中国古代帝王政治密不可分,但否认它是民族图腾,理由是不符合“图腾”的定义。


《中国龙的发明》

施爱东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06


“图腾”(totem)源出北美印第安语,本意是“它的亲族”,即认定本氏族源于某个特定的物种,受此神灵护佑。在一般情况下,图腾信仰确实与祖先崇拜紧密相连,但如果龙崇拜在严格意义上并不符合这一点,又该怎么理解?


根据涂尔干的经典理论,神乃是社会的自我神化,宗教通过一整套信仰体系和仪式实践,象征了超越个体的社会本身。


要解释为何中国人崇拜龙,关键之处在于理解中国社会本身:为什么几千年前的中国人需要这样一种崇拜?这对于当时的社会生活来说为什么重要?


这当然不可能是偶然的。一个民族文化在选择这样的崇拜对象时,必定是因为这一对象和他们的生活有着紧密的关联,其神力切身影响着他们的福祉。


在古希腊文明里,海神波塞冬是大神宙斯的弟弟,但中国的海神出现得很晚,海豚形象也完全不重要,因为不像古希腊文明,海洋生活对内陆农业民族的中国先民影响很微弱,当然也就不会产生出那样的崇拜。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公元3世纪画作中的海神波塞冬形象


在中南美洲的印第安社会,萨满巫师在出神状态下最常看到的动物是“鸟类、猫科动物和爬行动物的混合体,这些特殊的动物可以像萨满一样穿梭于不同层次的宇宙”,他们可以召唤这些变化多端的“魂灵助手”,来实施种种宗教仪式。


尤其是处于食物链顶端的美洲豹,作为热带雨林中的顶级猎食者,它是野生的、未驯化的,对原始部落来说,它而非人类才是真正的热带雨林之王。人们既害怕它,又崇拜它,掌控着人类所生活在其中的周围环境,包括水、土地乃至天空。


在许多当地部落中,美洲豹被视为“万兽之王”,控制着非人类世界,代表着不可驯服的自然力,“美洲豹与水、雨(它们的咆哮被视为一种雷声,暗示神灵发怒)、丛林、黑暗和洞穴密切相关——它们是地下世界的主宰”。


萨满巫师的主要职责,就是设法驯服美洲豹所象征和代表的超自然力量,由此构筑起围绕着美洲豹形象的复杂信仰(洞穴、雷电、雨水、丰收、性暴力)。美洲豹是萨满巫师的保护神,又是他们的帮手,萨满可以随意变成美洲豹,从而更好地操控这种自然力量。


随着萨满社会逐步向后萨满社会发展,统治阶级挪用了美洲豹的属性,借助其神力实现统治,发展出更复杂的神人关系,但萨满教的因素仍有所残留。统治者通过相应的仪式接触、调节并控制自然力量,让雷电、雨、水都服务于人类社会的福祉。


这可以给我们什么样的启发?试想一下,早期中国社会也盛行萨满教理念,最关键的是人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决定了他们的思想,同样会发展出类似的信仰,寻求控制自然力量来服务于人类社会的福祉。只不过,在中原地区没有美洲豹,中国人找到的是“龙”这一象征。


二、为什么是龙?


中国人并不是最开始就崇拜龙的。


民俗学者叶舒宪提出,中国文明早期曾有过“熊图腾”的时代,华夏民族始祖黄帝就号有熊氏。这种熊图腾在东北地区的诸多民族文化中一直延续了下来,因为对森林中的狩猎族群来说,熊就是自己所处环境中的主宰,是自然力量的体现,甚至要向它祈祷,才能确保有猎物可得。


中国境内有熊和虎,但这两种图腾在我们的文化生活中为何没那么重要?


因为对山林中的狩猎民族来说,它们才是自然力量的化身,但当中国社会转向农业文明时,尤其森林逐步遭到滥伐、土地被开垦为农田之后,它们的重要性就下降了,难免就此被逐步边缘化。


对生活在东亚季风区的先民们来说,影响农业定居生活的最重要因素,是“风调雨顺”,渴望控制这些自然力量来获得更好的生活。


中国文明中“龙”与“凤”对称,这不是偶然的。龙、凤两者都是天神的使者,也都是天上的动物,并且都代表的是“一类动物”而非“一种动物”。


凤是早期东方民族鸟崇拜的集大成者,实际上就是“风”这一自然力量的化身,因为在先民们心目中,风就是天神使者,尤其像燕子这样的候鸟,每年定期出现,象征着一年四季自然节律的开始,而由此关联的农时、气候,当然与农业生活紧密相关,因为在温带农业社会中,每年春播、夏育、秋收的循环是一个周期变化。


然而,这种与自然节律的关联,远不如雨水和农业生活更直接相关——“雨顺”其实比“风调”更重要,因为水利才是农业收成的根本。


特别是对中原地区来说,不像沿海的东方部落那样能期盼更多季风带来的降雨,降雨是难以预测的,那种周期性变化远不如农时那样规律,雷电本身具有不可预测性和致命破坏力,因而雷电、雨水可想更为关键,崇拜需求也就更为迫切。此时,龙作为自然力的化身就体现出巨大的重要性了。


就像中南美洲文明中的美洲豹一样,龙也和雷、雨、水这些自然力量相关。在中国文化里,龙一直是腾云驾雾、带来雨水的力量,所以祈雨都要找龙王。雷电带来丰沛雨水,而雨水又是农业收成的关键,那么很自然地,龙其实也相当于丰产神,因为正是它确保了丰收,这对于早期靠天吃饭的农业定居文明来说,几乎是命根子。


龙的地支是“辰”,雷为“震”,而农的繁体字是“農”,从造字上就可见,龙崇拜起初其实与雷神紧密相关,而早期农业其实就依靠雷雨带来的降水。《易传·说卦》:“震为雷,为龙……为长子。”可见龙王之所以司雨水,其实是从雷神演变而来。


在风水术中,“来龙”意味着幸福的源泉,而在事实上,多指水源地。这一术语的本意是指潜藏于地下的龙,而龙为司水之神,平日潜龙在渊,开春升天,降雨至夏,到秋末再重返地下,因而人们相信地下的水流和水脉也归龙管理。既然如此,对农业定居者来说,水脉就是传之子孙的最大恩惠,对水脉的保全是村落共同体存立的基础。


所谓“龙脉”,就是保佑子孙繁荣昌盛的源泉,而这从根本上来说,其实都源于雨水对农业生活的重要性。


那么,龙到底是什么?极有可能就是鳄鱼。上古的黄河流域远比现在湿热,二里头遗址就出土过鳄鱼的骨头。《翦商》一书根据这些考古挖掘,复原了商朝时的场景:在黄河平原沙洲上,“鳄鱼在水草间露出头,发出低沉而有穿透力的鸣叫。古人认为,它们在召唤雷雨。”和美洲豹一样,鳄鱼也是在湿地环境中处于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是野生的、未驯服的自然力量的象征,且其鸣叫让人联想起雷声。


孟子曾描述大禹治水:“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孟子·滕文公章句下》)也就是说,当时的“龙”是在湿地生活,然而,当黄河下游和淮河流域的湿地逐步得到农业开垦之后,鳄鱼就逐步消失了。


为了控制、驯化这一自然力量,古代还设有“豢龙”这一官职,晋王嘉 《拾遗记·炎帝神农》:“以降露成池,蓄龙为圃。及乎夏代,世载绵绝,时有豢龙之官。”传说刘姓祖先就曾任此官,因而刘氏常称“豢龙衍派”,这至少表明,龙在上古并不是一种虚构的神话动物。


对于想要借助自然力量来护佑农业社会的统治者来说,它的重要性怎么说都不为过,也因此,“龙”才成为帝王的象征。


当自然界的“龙”逐步淡出人们的社会生活之后,它就上升为一种象征物了。这个道理不难明白,英国人类学家奈吉尔·巴利在非洲做田野调查时发现,“豹子在多瓦悠兰已经绝迹三十年,却在他们的文化里占有重要地位。


豹子猎杀人与牛,猎杀特质和人一样。割礼人和豹子一样让人见血,必须发出豹子猎杀的咆哮声,接受割礼的男孩则穿得像小豹子。如果一个人杀了豹子,必须举行和杀人仪式一样的仪式。”


中国人的龙崇拜恐怕也是如此:虽然“龙”不见了,但在文化生活中它依然存在,只是经过不断的仪式化、符号化,到最后,后人已经忘掉了它的起源,不知道最初那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崇拜了。


但实际上,这并不神秘,说到底,没有无缘无故的崇拜,龙的秘密,与我们这个农业文明的本质特征相关。


参考文献:


1. 梁钊韬《中国古代巫术:宗教的起源和发展》,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年

2. 施爱东《中国龙的发明:16-19世纪的龙政治与中国形象》,三联书店,2014年

3. [英]彼得·沃森《大分离:新旧大陆的命运》,孙艳萍译,译林出版社,2023年

4. [日]田仲一成《明清的戏曲》,云贵彬、王文勋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

5. 李硕《翦商: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

6. [英]奈吉尔·巴利《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 重返多瓦悠兰》,何颖怡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维舟,编辑:程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