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一位网友在直播间咨询报志愿问题:孩子数学成绩好,但觉得理科能报的学校“档次低”。张老师当即表示,不报理科,孩子将来只能从事“低档次”的行当,并以过来人的口吻规劝:
“所有的文科专业都叫服务业,服务业总结成一个字,就是‘舔’。千万不要为了所谓一时的你心理上对于院校档次的认知,而让自己一辈子都干那种要‘舔人’的行当。”
文科专业、低档次、服务业、舔人,话题度拉满,张老师算是把互联网玩明白了。张雪峰的回应也随后而至:“我自己也是‘舔’,可我没觉得不好。”
好像道歉了,又好像没有。
反对者不喜欢张老师了,因为他不出所料地在极端化的路上狂奔。但粉丝似乎更喜欢张老师了,因为他看上去说了“实话”。
谁在支持张雪峰?
虽然张雪峰的金句总是带着“一棍子打死一船人”的绝对,但对一部分信息闭塞的学子来说,仍然有着一定的指导意义。
现实会告诉那些翻看志愿书的孩子和家长,低容错率意味着什么。于是,人人渴望一个“正确答案”,用简洁抹平劣势,使决策尽可能高效——尽管这个答案可能很粗糙、很绝对。
文科好还是理科好?学校重要还是专业重要?什么岗位出路好、更稳定?
张雪峰横空出世,直指时代焦虑的核心。
他的支持者们也有着清晰的画像:出身小城市甚至乡村,父母能够给予的人生指导不多,长期处于信息匮乏的环境,在涉及择校选专业时,需要一份高效、好用的信息指引。
《我的二本学生》作者黄灯老师在接受《新周刊》采访时就提到:
“与重点大学比起来,二本学校的农村学生更多;彻底市场化的就业环境下,很多时候,个体只能退回到最传统的家庭关系之中,依赖上一辈积攒下的资源寻求出路。”
于是很多二本学生“既没有原生家庭在经济和社会关系上的扶持,也受困于有限的教育资源,在剧烈的就业竞争中被无情甩出”。
《我的二本学生》 黄灯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8
这是一个焦虑都有阶层分野的时代:社交媒体上211、985、做题家、大厂码农才是主流关注,好像只有高知中产才有资格焦虑,家庭条件和学习成绩平平的孩子们仿佛都隐身了,他们的焦虑和诉求,至多被作为一种景观受到观察。
张雪峰正面解答了这些焦虑和诉求,在很大程度上提供了足以突破圈层壁垒的信息渠道,填平了信息鸿沟,告诉那些茫然四顾的学生和家长,该往哪里走。
他的自述很有代表性:“我出身普通老百姓,如果家境优渥,选择更多,不存在错不错的问题;但是大多数的家庭,条件没有那么好,选专业就要选适合自己的,能让自己吃上饭的!”
朴素而又无可辩驳的“吃饭哲学”,成为又一种政治正确。根植于社会情绪和信息差,呼应长期沉默的群体,张雪峰的现象级走红具有时代性。
谁在反对张雪峰?
其实,张雪峰这次的言论,仍在他和他的粉丝的固有理念之内。
无论“文科无用”理论还是“舔与被舔”的二元对立,背后都是张雪峰一以贯之的实用主义哲学和层次分明的竞争理论。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除了“考研老师”之外,张老师又多了一层“顶级网红”的意见领袖身份。他引领了流量,流量也在塑造他本人,这样的故事在当今互联网比比皆是。
输出多了,难免自相矛盾。
比如张老师可以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既说“自动化YYDS”“自动化专业毕业工资肯定不会低”,又说“自动化专业不挣钱”“一直在淘汰,最大的出路是转码”。又比如在房地产巨头爆雷、房地产市场悲观的2022年年底,他把建筑学作为最推荐的五个文科方向之一;等等。
流量大了,也难免绝对化、刻板化。
比如张老师很爱讲文科的出路大抵是师范和考公,可前有年轻教师引发的职业大讨论,后有考研降温、考公更难,上岸是不是一个好选择又变成了选择题。
时代变化实在太快,张老师也不能保证自己总能站在浪尖。就像有些人所说,如果十年前按照张雪峰的理论报志愿,那一个农村孩子大概率会选择土木专业而非计算机专业——但近十年来,这两个专业的差距早已越拉越远。
b站评论。
那谁又能保证张老师今天信誓旦旦的建议,在未来还是对的呢?
抛开那些“专业平等”的口号,张雪峰越来越极端的表述,对于底层学子还有多少借鉴意义,是要打问号的。毕竟人生之路漫长,时代起伏难料,未来,总是一个难以先验的话题。
网红化的张雪峰,没法真正解决粉丝的问题
为条件有限又长期被忽视的学生们,提供简洁的实用主义建议,帮底层考生抹平信息差,是一个正在不断被细分、不断涌现达人的网红赛道。
除了领跑者张雪峰,新晋导师还有指导低分留学、曲线海归的“暴叔”、指导低分中学生选择专科的吉田老师,等等。如网友总结:“顺境张雪峰,逆境吉田,绝境暴叔。”在纷繁的时代里,简略的答案有无穷大的吸引力。
回到这场争议,最先在问题中注入价值判断的其实不是张雪峰,而是咨询者。这位同学首先觉得理科院校“档次低”,才有了后续的对话。
理科院校档次低的想法是怎么来的?文理科也好,职业选择也好,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差异,按现代文明的共识,是都有其社会贡献,一律平等的。
孩子的问题和张雪峰的问题,本质是一体两面,都在试图给文理科区分高低,建立鄙视链——当然,一切理念问题都是现实问题,现实中的差异大到无法忽视,这是张雪峰生存的土壤。
张雪峰习惯性地进入文理科孰优孰劣的争论逻辑中去,反对理科档次低,主张文科档次低,试图用一种偏激来说服另一种偏激。他被批评的“舔人”言论,恰恰是很多支持者所认为的冷酷的现实:工作中绝大多数人都是乙方,你我都要“舔”,有得舔比没得舔更幸福。
从“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到“有得舔比没得舔幸福”,折射社会心态的变化:理解羡慕成为王自如,为吗喽表情包代言,摸鱼写发疯文学,都不只是年轻人的“流行梗”“亚文化”,是接纳人与人之间高低有别的职场氛围、等级秩序、竞争本质。
上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成为人上人,是无可争议的唯一的成功之道。张雪峰的粉丝,因为在时代赛跑中掉队而焦躁不安,企图顺着张老师指点的“明路”,搭上时代快车,实现弯道超越,以选择胜过努力的好运,而一跃从“舔人者”成为“被舔者”。
殊不知这种“舔与被舔”的毫无尊重感的对立,才是社会焦虑感的主要来源。支持张雪峰的网友们是否意识到,这种“有毒”的工作氛围正是由鄙视链和优越感建构起来的?他们在工作中经受的种种不合理的刁难,不正是源自这样单一的竞争格局吗?
只要还沉浸其中,就永远无法彻底摆脱焦虑。
认可社会规则,和认同这样的规则,是两码事。有网友说:“张雪峰老师常常告诉我们现实是什么样的,这的确是好的。只不过感觉他很少去反思现实该不该这样。”
但这样的言论,很快被粉丝的抨击淹没。当然,指望张雪峰解决一切问题,也并不现实,因为他的粉丝们所面对的问题,并不因他而起,自然也不能被他所真正解决。
人类学家詹姆斯‧苏兹曼(James Suzman)在《工作的意义》一书中这么说:南方古猿之所以想到把岩石放在一起相互打磨敲击可能会产生便于切割的锋利薄片,更有可能是出于无聊,而不是出于本能。同样,我们祖先后来之所以对火产生了兴趣,发现把木棍放在一起摩擦能够产生足够的热量,迸发出一点火星,更有可能是因为无聊驱动了他们躁动不安的双手。
《工作的意义》 [英]詹姆斯·苏兹曼(James Suzman) 著 蒋宗强 译 中信出版集团,2021-3
千差万别的个体都被互联网对齐了,当代生活颗粒度已经被互联网磨细了。所有人都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渴望在“地球online”中找到一个“版本答案”。我们当然认识到生活是复杂的,问题恰恰是它太复杂了、不可名状,所以人们才会放弃思考,期待洞见,拥护暴论。
就在这场争论还未落幕的时候,张雪峰老师已经开始下一话题:刚刚过去的12月10日,张雪峰抛出“我们河南人不爱骗人”,毫不意外地上了热搜。
精准地找到社会多数人,输出他们想听到的表达——曾经以理性出圈的张老师,正在偏激的网红之路上一路狂奔。
而那些因为迷茫而关注他的年轻人,大都依旧站在人生和时代的十字路口前踌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阿勃,编辑:苏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