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文明遍布各大洲大洋,并早已飞向辽阔宇宙的今天,这里始终保持着最原始的面貌。


在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没有一条公路,没有一间房屋,甚至没有一根电线杆。白骨散落、寂寥荒凉,是这片大地上最为平常的一幕。


(阿尔金山,散落在荒野上的野牦牛头骨,摄影师@姜鸿)▼


风沙四起、危机重重,恐怖的环境如同地狱。


(沙漠上飘着厚厚的乌云,昏暗压抑,摄影师@王威)▼


它是阿尔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北半球同纬度上,自然环境最严酷的地区之一,也曾一度是中国乃至全世界研究程度最差的空白之地。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它成为了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原?又是什么赋予了它今日的模样?


绝望的高原


事实上阿尔金山是一条夹持在昆仑山与祁连山之间的狭长山脉,横亘于新疆、青海、甘肃三省交界处,但本文的主角并不是它,而是坐落在这条山脉以南的阿尔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下简称为阿尔金山)


它们虽为同名,但在地理位置上却没有关联。保护区主体处在昆仑山最大的盆地库木库里盆地之中,它的总面积高达4.5万平方公里,比整个台湾省还要大。


(请横屏观看,阿尔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示意,它虽然与阿尔金山脉同名,但事实上保护区与山脉没有区域上的联系,且完全独立于山脉之外,制图@张松楠&汉青/星球研究所)▼


同时,阿尔金山又与可可西里、罗布泊、羌塘等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被民间统称为中国四大无人区。


(四大自然保护区分布示意,制图@张松楠&汉青/星球研究所)▼


但另外三个无人区或以悲剧的盗猎惨案被人熟知,或以神秘的古文明吸引着大众,唯有阿尔金山鲜为人知。


世上没有多余的笔墨书写它,更没有完整的影视作品记录它,但这些并不意味着它生而平庸。相反,就是这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却承载着青藏高原上人类无法靠近的绝望。


(请横屏观看,一群野牦牛正在翻越无边无际的沙漠,在沙漠之中,它们显得十分渺小,摄影师@桃叔)▼


阿尔金山分毫不减地共享着青藏高原的一切,包括糟糕的自然条件。


它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氧气稀薄、气候恶劣,四季的轮转在这里停滞,只有冷暖的单调交替默示着时间的流淌,但温暖的时刻却是极为短暂的,因此它年平均气温仅有2℃,冬季最冷时刻甚至低于-30℃。


(阿尔金山边界处,被积雪覆盖的东昆仑山,摄影师@姜鸿)▼


然而,阿尔金山的绝望还不止于此,即便在全球范围内它的海拔已相当之高,但在它的四周却围挡着一众海拔更高的大山,其中包括海拔超过5000米的祁漫塔格山。


(祁漫塔格山为保护区东北部的一条山脉,下图仅为一角,摄影师@郝沛)▼


昆仑山中段最高峰,海拔近7000米的木孜塔格峰等等。


(巍峨宽厚的木孜塔格峰,摄影师@文兴华)▼


地处内陆,远离海洋,加之群山环绕,阻隔水汽,让身处干旱地带的它愈发干旱,只有在春夏相交之际,从孟加拉湾吹来的暖湿气流在经过近2000公里的长途跋涉后,才得以成为一滴飘进阿尔金山上空的雨,因此这里年平均降水量仅有寥寥100多毫米。


(祁漫塔格山间湿润的云雾,摄影师@靳磊)▼


但在这个最接近天的地方,每年将接受高达2900小时的日照,致使蒸发量达到了2500毫米之多,少降水、多蒸发,一个无比干旱的地带就此诞生了。


(干燥气候导致的龟裂大地,摄影师@沈久泉)▼


干燥与寒冷也促使了另一种力量的壮大,那就是风。可狂风没有为阿尔金山带来更多水汽,反而裹挟着不计其数的沙粒在无垠的高原上堆积出千奇百怪的沙丘,它们有的耸立如塔,人称金字塔形沙丘,最高可达200多米。


(如山一样的金字塔形沙丘,摄影师@桃叔)▼


有的如新生的月牙,中间高耸、两翼弯曲是能够指示风向的新月形沙丘。


(新月形沙丘,摄影师@桃叔)▼


当一个个沙丘彼此相连,便形成了如沙海波浪般的沙丘链,这些曲折蜿蜒的沙丘链往往可以延伸数十米甚至数公里之远。


(曲折蜿蜒的沙丘链,摄影师@王威)▼


形形色色的沙丘彼此勾连、不断延伸,最终在群山脚下铺出了广袤无边的沙漠。


(阿尔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沙漠分布示意,制图@张松楠&汉青/星球研究所)▼


其中就包括青藏高原上面积最大的,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沙漠库木库里沙漠。


在这里,连接荒芜的是更广的荒芜,寂寥之外潜伏着更深的寂寥。


(库木库里沙漠,摄影师@梦境)▼


群山围挡、黄沙掩埋,这片被高寒、缺氧、干旱、风沙笼罩的高原就注定只剩下与生命无缘的绝望了吗?


希望的荒野


当我们从卫星地图上观察这片区域便会发现,原本应该十分干旱的地带却意外出现了许多散落分布在不同角落的水系。


(阿尔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水系分布示意,制图@张松楠&汉青/星球研究所)▼


如果近距离观察其中的某些湖泊,更会为它的澄净感到不可思议。


(请横屏观看,兔子湖全景,摄影师@郝沛)▼


而孕育这些河湖的水源就来自于围挡在阿尔金山周边的一环高山之中。在海拔超过5500米的区域,微小的雪花难以融化,它们堆积、压实、结晶,最终形成了388条冰川。


(发育在布喀达坂峰上的冰川,保护区海拔5500米以上为永久性积雪覆盖区,摄影师@布琼)▼


其中位于阿尔金山西南角的木孜塔格峰,还是现代冰川最为丰富的区域。它拥有冰鳞川、玲珑、月牙等大大小小共116条冰川,面积相加高达680多平方公里,占据了阿尔金山区域冰川总面积的58%。


(木孜塔格峰上的冰川,摄影师@文兴华)▼


而遍布阿尔金山周围的所有冰川,相当于近700亿立方米的淡水资源储量,能够满足广州近7年的生活用水需求。这些固结的水源就是阿尔金山的一线希望,不过冰川消融后形成的水流十分纤弱,还不足以对抗无边的干旱,但当万千水流汇聚一处,便拥有了势如破竹的能量。


(请横屏观看,阿尔金山内冲破沙漠的河流,摄影师@李学亮)▼


它们从高山之巅奔流直下,在辽阔的旷野汇聚、交错。


(辫状河,摄影师@张磊)▼


甚至能在地上与地下自由穿梭,有的渗入地下以暗流的形式悄悄流淌,当暗流水位高于地面时,又在沙漠之中凭空出现。


(库木库里沙漠中像动物眼睛一样的泉水,摄影师@王汉冰)▼


最终纵横四溢的水流在群山围合出的低洼地带创造出7个主要大湖,以及众多星罗棋布的小湖,它们不仅滋润着干旱的土地,也成为了苍茫荒野上最明媚的点缀。


(库木库里沙漠中的无名湖,摄影师@沈久泉)▼


其中面积最大的当属保护区北部的阿牙克库木湖,它烟波浩渺、一望无际。


(阿牙克库木湖碧蓝的湖水与棕色的湖岸分割出清晰的界线,摄影师@柴江辉)▼


位于保护区西北角的阿其克湖,面积虽位列第二,但论风景也毫不失色,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阿其克湖,摄影师@文兴华)▼


这些流淌、荡漾的水源是阿尔金山的希望所在,只要周围数百条冰川不消逝,这份希望便会源源不竭地灌溉着这里。


虽说水是生命之源,但在这片困境重重的荒野之中,纵然有万水奔流,也还不足以创造一个繁盛不衰的众生之地,所有生命都需要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才能深深扎根于此。


自由的天地


高大的乔木已无法适应如此干燥、寒冷的环境,因此阿尔金山内没有葱郁的森林,但无数低矮的植被,却让这里充满了别样的生机。


(沙棘,摄影师@姜鸿)▼


然而这些在逆境中生长的本事却不是它们与生俱来的。


随着青藏高原的剧烈隆升,这里的气候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深深影响着曾世居于此的所有生命,它们有的四散逃离去寻找新的家园,而有的则直接走向了灭绝。


如今生活在这里的大部分动植物,都是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在外形、器官、基因上与它们的祖先产生了差异,才终于在这片高原上找到立足之地,靠近水源的地方生存压力相对较小,杉叶藻等植被长势极佳。


(依协克帕提湖水中葱绿的杉叶藻,摄影师@郝沛)▼


而到了远离水源的荒漠地带,尤其是水分蒸发后留下的大块盐碱地,看似已经是生命禁区,但一些更顽强的植物群系却不认命,它们耐寒、耐旱又耐盐,几乎“无敌”。


(长在干旱盐碱地中的植被,摄影师@李学亮)▼


在大风、干旱、土壤贫瘠的地方,植物还能依靠匍匐生长的方式,巧妙地躲避这些生存难题。例如微小的垫状点地梅,低矮匍匐的姿态,让它们能够御寒抗风,在岩石裂缝间簇拥盛放。


(花朵精致的垫状点地梅,摄影师@姜鸿)▼


同时地下看不见的发达根系,也能帮助许多植物渡过干旱等难关。例如有着娇艳花朵的马蔺(lìn),即便在寸草不生的地带,也能优雅地独自开放。


(在戈壁与雪山之间盛开的马蔺,摄影师@姜鸿)▼


即便它们各怀本领,但有一项却是所有植物都要掌握的,那就是精确抓住每一年,甚至是每一天中最温暖的时段努力生长,这样才能在这片冷酷的土地上,开花结果、繁衍生息。


于是,无数低矮的草本与灌木,在沙漠尽头、雪山脚下连成了一片片面貌迥异且充满生机的绿洲。


(请横屏观看,依协克帕提湖畔的湿地,摄影师@郝沛)▼


如今这里不仅生长着约400种野生植物,还居住着约200种野生动物,并且动物们逆境求生的方式还要更加精彩。


(雪山脚下的藏羚,摄影师@姜鸿)▼


当气候越来越寒冷,动物们就必须足够抗冻。例如三大有蹄类,藏羚、野牦牛、藏野驴就比它们的祖先拥有了更保暖的皮毛。


(在雪地上奔跑的野牦牛,摄影师@郭喜来)▼


但相较于防寒而言,缺氧问题似乎更加棘手,但动物们自有妙招。例如藏羚,它们拥有了更大且结构特别的鼻腔,以及更粗的血管、更大的心脏,保证自身氧气充足,以此来应对缺氧环境。


(藏羚与山羊对比,藏羚为藏羚羊的正式名,制图@汉青/星球研究所)▼


而温顺的藏羚是众多食肉动物眼中最美味的猎物之一,但它们却能凭借“风”一样的速度,躲避天敌猎杀,藏羚拥有80~100公里的超高时速与超强的耐力,也就是说在不需要等红绿灯的情况下,它们仅不到一小时就能绕北京四环(65.3公里)一整圈。


(雪山下奔跑的藏羚,摄影师@姜鸿)▼


除了靠奔跑来躲避天敌外,藏羚还一直保留着定期迁徙的习性,这样也能让它们更加安全地繁衍后代。


每年5~8月间,准备产仔的藏羚会集体前往固定的繁殖地。等到8月之后,它们又再次重返水草更加丰美的区域,但不同的是,羊群之中多了许多蹒跚的藏羚幼仔,这也是这片残酷荒野之上,极少见的温柔场面。


(藏羚群中还有几只幼仔,摄影师@王鹏)▼


对于野牦牛而言,它们拥有更短的气管、更发达的心肺,以及更宽阔的胸腔,因此能更加自如地应对缺氧环境。


(野牦牛与水牛的身体结构对比示意,制图@汉青/星球研究所)▼


这些经过强化的身体构造,不但让它们轻松适应了高原环境,还拥有了爆表的战斗力,即便是野狼、棕熊等十分凶猛的动物也很难与之匹敌。


(“牛”视眈眈,摄影师@花蚀)▼


它们的踪迹遍布在保护区不同角落,或是成群结队地翻越沙漠去探寻另一番美景。


(请横屏观看,野牦牛群翻越沙漠,有一种生机与萧疏并存的美感,摄影师@桃叔)▼


或是独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一只孤独的野牦牛走到沙子泉边,摄影师@文兴华)▼


在这片足够广阔与自由的天地之间,容纳着约12000头野牦牛。


(请横屏观看,草原上的野牦牛“车队”,摄影师@姜鸿)▼


约49500只藏羚。


(请横屏观看,冰雪里的藏羚“车队”,摄影师@姜鸿)▼


约50000头藏野驴。


(请横屏观看,荒野中的藏野驴“车队”,摄影师@王斌)▼


还庇佑着弱小的鼠兔。


(两只鼠兔好奇地观察着前方,摄影师@文兴华)▼


憨态可掬的藏狐。


(“笑意盈盈”的藏狐,摄影师@王智伟)▼


慵懒的棕熊。


(草场上晒太阳的棕熊,摄影师@姜鸿)▼


机灵可爱的藏原羚。


(藏原羚,摄影师@桑杰加)▼


时而凶猛时而卖萌的大鵟(kuáng)等等。


(歪头好奇的大鵟,摄影师@郝沛)▼


这些生命,虽然大多都没有热带动植物一般缤纷的色彩和精致的外形,但它们每一个都是与高原逆境抗衡的勇士与胜利者,也是这片荒野中最大的希望所在。


(请横屏观看,一群野牦牛正在攀登大湖旁边的高大沙丘,摄影师@鲁全国)▼


到这里,阿尔金山的希望已尽数展现,而事实上它的绝望也从不会因为希望的存在而消散。干冷缺氧、充满未知依旧是它的常态。


但是,每当暴风开始变得轻柔,每当彩虹横跨沙漠与云端,每当漫天星光划破暗夜,每当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向圣洁的雪山之巅,每当众生欢畅奔腾在自由无边的旷野,希望的曙光便又一次照亮了绝望的阴霾。


而这些,也许就是我们永远无法亲自体会的,独属于阿尔金山的,如刀山火海般的绝望与闪闪发光的希望。


(一只野狼与一只野牦牛并立在伟岸宽厚的雪山脚下,摄影师@姜鸿)▼


注:阿尔金山地区的降水并非全部来自于孟加拉湾吹来的暖湿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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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星球研究所(ID:xingqiuyanjiusuo),作者:小金豆,编辑:王昆,图片:潘晨霞,设计:汉青,地图:松楠,审校:云舞空城&镜子,审核专家:连新明(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 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