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研究背景与研究问题


我国自20世纪70年代实行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结构就开始发生改变,并由此诞生了许多现代性问题。其中,在人际关系层面,由于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以及人员流动性的提高,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家乡,进入陌生的城市中寻求生活上的自立,这导致中国正在逐渐从传统的熟人社会过渡到当代的陌生人社会[1]


在此过程中,一方面,在社会结构因素上,传统人际关系的纽带开始发生断裂,传统熟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紧密的血缘关系与地缘关系被斩断,人们交往联络的对象无法形成稳定长期的社会关系。另一方面,在这种社会背景下,青年群体的社会心态也随之发生了改变[2],人们不再安适于传统人情往来式的交往关系,也不愿受到传统家族式的礼节性规定与束缚,而是开始从个体出发,在陌生人社会中试图展开一种独立自主的社交关系。


在这种社会结构与社交心理的转变下,当代青年正在不断探索、更新着自己的人际关系交往模式。2022年8月,B站up主“李淑芬”发布的视频“可以不恋爱,但是不能没有搭子”在B站获得了300万的播放量,并引发了当代年轻人的集体共鸣。自此之后,“搭子”作为一个网络热词在青年社交媒介平台中的检索热度持续攀升,目前,抖音上“搭子”相关话题的播放量已经突破60亿次。


作为青年群体中出现的一种新型社交关系,“搭子”的词义从“搭档”“搭伙”等词汇中演化而来,通常是指人在某一垂直领域的社交关系,相较于传统的朋友关系,搭子更为临时和肤浅,但同时又高于普通的熟人关系。


常见的搭子种类包括:一起吃饭的“饭搭子”、一起学习的“学习搭子”、一起打游戏的“游戏搭子”、一起旅行的“旅行搭子”,除此之外还包括“午睡搭子”“奶茶搭子”“厕所搭子”“健身搭子”“演唱会搭子”等。DT研究院的调查显示,当代年轻人超一半的人数至少拥有一个搭子[3],部分年轻人认为“搭子”的重要性在某些时刻甚至要高于恋人。


实际上,社交话题一直都是中国当代青年群体在媒介世界中讨论的主要内容之一,“社恐”“社牛”“社死”等与当代青年社会交往相关的网络新词层出不穷地被制造出来。网络词汇作为一种话语“建构于社会之中且受制于特定的语境”[4],这些词汇反映出现代性转型背景下传统人际关系的解体与个体化背景下的生存感受。“社牛”与“社恐”等词汇主要是对青年主体社交心态与情感结构的一种提炼与描述[5],而搭子则是当代年轻人的一种更为鲜活的社交实践方式。


作为媒介世界中生长出来的一种具有中国本土性的新型社交关系,搭子不仅仅反映出年轻人社交观念的变迁,更重要的是它丰富了中国青年的社交实践样态,形成了当代青年新的人际关系网络。


针对这一新现象,本文重点关注以下问题:第一,搭子作为中国当代青年的一种新型社交方式有着怎样的基本表征,其形成和维系的交往逻辑是什么?第二,这种新型的人际关系与传统意义上的亲密关系有什么不同,反映出当代青年在社交策略上发生了何种转变?第三,在搭子之间的交往行动过程中,其关系发展流变的走向是怎样的,从中可以看出怎样的个体性差异与普遍的社会困境?


二、文献回顾与研究方法


通过对现有文献的梳理,发现学界对于当代青年的社交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技术发展对青年社交方式的影响。这类研究认为现代社会中互联网技术的出现成为影响青年群体社交转型的重要原因,同时线上社交与线下社交之间存在多种关联性:一方面,青年群体在线下生活中的社交焦虑在网络中具有一种传导作用[6][7][8],另一方面,线上社交的过度泛化同样导致人们的线下交往关系变得更加淡薄[9][10],并在现实生活中产生了更加深刻的孤独感[11][12][13]。由此,在青年社交生活上“线上”与“线下”之间呈现出一种双向影响的态势,青年群体在虚拟与现实双重世界的穿梭中陷入了更深的社交困境[14]


据此,部分学者开始倡导建构网络社交的规范性[15],加强网络空间的法治管理[16][17],并引导青年群体提高自身的媒介化社交素养[18]。第二,对于当代青年社交心理与情感结构的研究。这类研究承袭了上述研究的基本观点与结论,并对其进行思辨性的观念分析,试图揭示青年社交转型的主观心理因素与情感结构。


有学者指出,中国快速的现代化进程让青年群体从传统的熟人社会走向了陌生人社会,由此青年群体的社交开始注重个人的边界感[19],这种边界感的社交诉求让青年群体既渴望亲密关系又迫切需要个体独立[20]


第三,关于青年社交的行动整体和碎片化之间的矛盾关系,也成为学界极具张力的关注焦点。“碎片化”是后现代理论研究中的重要关键词,其本意为完整的东西破成诸多零块。“碎片化”最初是指现代化初期人们在社会生产领域的劳动分工越来越细化与专业化,这是碎片化的第一个阶段,即人身劳动的碎片化[21]。而在互联网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碎片化的生产逻辑已经从劳动领域扩张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具体表现为:时间的碎片化[22]、空间的碎片化[23]、信息的碎片化[24]。由于碎片化在生活领域的深入,青年们原本完整的社交行动同样出现了一种碎片化特征[25]


通过对上述三种研究路径的分析,本文认为搭子可以贯穿以上三个层次的讨论。作为一种新的青年社交方式,不仅是依托于互联网媒介技术发展而出现的,同时搭子社交也反映出青年群体的心理诉求与情感结构,而这种社交方式又具有典型的“碎片化”特征。因此,本文认为,对于“找搭子”的研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整合上述三种不同维度的青年社交研究。


此外,在吸收前述研究成果的同时,本文也注重弥补过往研究中的不足。首先,本文拓宽了现有的研究视角。现有研究大多数将理论视角聚焦于现代性视域中的“个体化理论”。个体化观点最早由德国社会学家埃利亚斯提出,并由乌尔里希贝克将其正式理论化,是指当代人已经从原有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中被提取出来,跨越了广阔的时空距离,在一个脱域化的时空中谋求个体生活的自立[26],并重新组织自己的社会关系[27]


上述研究几乎无一例外地站在个体化的理论视角下对新的社交现象进行阐释,并天然地认为互联网技术的进步与个体化趋势之间存在一种互相深化的效果。


然而,个体化理论仅仅是现代性理论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尽管该理论直接对应于当代人的社会交往变革,但仅仅是对青年主体社交心理的一种主观分析,本文在看到主观性社交心理因素的同时,也关注了导致当代青年社交转型的客观社会结构。


其次,过往的研究仅仅将碎片化作为后现代社会中一种既定的特征来加以描述,碎片化成了一种无奈的结局,而本文则将碎片化作为一种社交行动工具加以审视,考察在碎片化状态下青年如何主动利用搭子的碎片化社交方式重新构建自己的身份认同并整合自己的社交生活。


最后,过往的研究大多以实证性的问卷调查或思辨性的理论分析作为主要研究方法,大量的数据统计与观念分析湮没了青年群体的多元声音与鲜活表达。而本文则以网络民族志为主要研究方法,在研究中悬置了过往的先验性研究结论,力图在调查中倾听当代青年群体的真实想法,还原当代青年群体新型社交的多元样态,并从中发掘当代青年个体化社交关系中的普遍性困境与群体性问题。


本文的田野调查开始于2022年9月,笔者通过校内网、小红书、豆瓣、微信群等媒介平台找到了21位不同年龄、不同工作、不同种类的搭子群体(访谈个案信息见表1)。根据每位受访者的时空条件,采取了面对面、电话、微信聊天等不同形式的半结构化访谈。


由于受访者的观念和体验并非一成不变,因此,笔者还注重对特定个案进行回访与追踪,以期呈现出搭子之间动态发展的交往实践过程。


本文旨在以下几个方面作出贡献:其一,以现代性转型视角来审视搭子关系,勾画出这种新型社交关系的基本轮廓,呈现出搭子关系与传统人际关系的主要差别。其二,从客观性社会结构因素与主观性的青年社交心理两个维度来分析搭子出现的原因,兼顾社会结构与个体主观能动性之间的双向影响。其三,在搭子关系中看到中国本土性的社交特点,并试图与西方个体化的人际关系理论进行对话。




三、精准陪伴:碎片化社交行动的基本表征


在提炼众多个案共性特征的基础上,通过当代社会中的搭子关系与传统社会中的亲密关系进行对比发现,不同于传统社会以整全性为核心特征的亲密关系,碎片化是搭子社交的典型特征。它以双方的时空对等为基本前提,以个体的兴趣爱好或琐碎的生活事件为社交缘起,其情感投入程度较低。


1. 筛选条件:时间吻合与空间对等


在传统社会中,人们通常会基于血缘、地缘、业缘等关系在已有的熟人网络中选择自己的朋友,并将年龄、性格、兴趣爱好、个人经历、思想观念等多元条件作为筛选标准。但在搭子关系中,这种对于整全生活相似性的要求被降格到一个最低标准,即时间的吻合与空间的对等。


搭子交往的双方不再需要有诸多的相似性或血缘、地缘、业缘之间的相邻关系。这是因为在传统社会中,时间与空间是一体化的概念,时间与地点联系在一起,而且通常是不精确和变化不定的[28]。朋友与我们的时空关系是天然对等的,朋友必定与我们同处一个地域,并共享着同一种模糊性的时间观念,时空上的稳定性让我们有条件从自己已有的熟人关系中按照某种标准去挑选出与自己最为匹配的朋友。 


然而,现代性的动力机制派生于时间与空间的分离[29],一方面,现代化的过程中“时间”被精确化,另一方面,时间的标准化也使得空间日益从地点里分离出来[30]。随着交通的发展,人的空间活动范围及空间的流动性被进一步增大。不少青年都在采访中表示自己与朋友的空间流动性都很强,他们总是无法长期地互相陪伴。


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高中同学,但是高考之后我们就分别去了两个不同的城市,虽然放假回家的时候会一起约出来玩,但是平时在学校的时候,只能重新去找其他人陪伴我。(N5)


我本科是在成都读的,大部分朋友都留在了成都,但是我在成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后只好自己一个人来到了上海,人际交往也只能重新开始吧。(N11)


从以上表述中发现,由于青年群体在升学、就业等现实处境的人生抉择中常常面临着重新选择城市和地域的问题,空间流动性较高,人生轨迹充满各种不确定性因素,导致自己与关系亲密的朋友无法始终互相陪伴。同时,在现代性精确化的时间观念中,当代青年即使与朋友同处于一个切近的空间范围,双方也常常会因为时间的错位而无法相互陪伴。


我们这行(汽车销售)就是与大多数人的休息时间刚好相反,平时像周末啊、节假日啊客户是最多的,我们都是周一到周五的工作日会找时间调休一天,没办法,跟我朋友(的休息时间)刚好是错开的,很难约在一起。(N15)


我的社交圈就是我四个室友吧,但是大家平时都很忙,他们之中有两个人都在谈恋爱,有时间都去陪男朋友了,另外一个女生跟我关系更好一点,但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社团活动,有时候寝室四个人想一起约着出去玩,结果就很难找到大家都有时间的空档。(N6)


这种朋友之间的时空错位性压缩了当代青年与朋友之间的社交条件。因此,在这种碎片化的、流动性的时空关系中,人们选择朋友的标准已经发生了降格,找搭子唯一的筛选条件就是双方时空关系的一致性。


在媒介平台上青年群体发布的找搭子信息,几乎每一条都包括对于时间与地点的精确化描述:


成都出发,清明期间想找一个一起去西安玩的旅游搭子。


明天晚上九眼桥有无酒搭子。


正是在这种精确化的时空描述中,社交的双方得以确定自己碎片化的时空关系是否契合。需要注意的是,搭子对空间上的匹配要求并不局限于线下的实体空间,也包含网络平台中构建的虚拟空间。例如游戏搭子就是基于网络游戏虚拟空间中的一种社交关系,学习搭子也可以是远程的社交关系。


我的学习搭子是另一个学校的,我学习比较懒惰,希望有个人能一起学习,在线上互相督促。(N12)


2. 搭子类型:生活事件与个人趣味


所有的搭子关系都可以按照社交缘起的不同划分为两种基本类型:生活事件性搭子与趣缘性搭子。生活事件性搭子,是指个体基于某一项琐碎的日常生活事件展开的社交关系。在传统社会中,人的生活具有一种整全性,人们在多个生活事件的转换中具有一脉相承的连贯性,这些生活事件共同内化构成了我们丰满充盈的生活,因此朋友之间的社会交往通常是跨越多个生活事件的。


但在当代社会中人们日常生活的完整性被打破,这首先是因为在现代性发展的初期,资本化的生产方式让人们的劳动从整全的社会生活中被单独分离出来[31]。对此,马克思曾揭示出分工制度导致的劳动碎片化给人带来了深刻的异化感,从此,工作与生活截然分离。人们只有在私人生活中才保有完整性,随着生产力的进一步提高与社会分工制度的进一步深化,人们在家庭内部的生活也开始转向客观化[32],私人生活领域开始变得破碎不堪。


波德里亚认为当代社会已经从生产型社会转向了消费型社会,在消费社会中,资本对于个体的每一个欲望都进行了充分的挖掘并将其包装为商品等待消费者的购买。“搬家、拿快递、跑腿、代驾、送货等各种日常生活琐事只要通过消费的形式就可以寻求到专业服务人员的帮助”[33],由此资本主义的合理化、分化逻辑已经蔓延到了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过去具有完整连续性的私人日常生活现在被肢解成一个又一个碎片化的事件,青年们不得不在一件件破碎的事件中寻找对应的搭子。


我的搭子比较多:奶茶搭子、翘课搭子、饭搭子、厕所搭子、追剧搭子,我最近还想再找一个陪我一起减肥的搭子。(N20)


我的理想状态是做每件事都能有个搭子陪我一起吧,最好从早上起床开始,有个早餐搭子、上班摸鱼搭子、午餐搭子、午睡搭子、八卦搭子、晚餐搭子、看剧搭子之类的。(N7)


从上述表述中可以发现,搭子首先是一种基于个人碎片化的事件性社交。人们将自己完整的生活分解为一系列的碎片化事件,并在这些碎片中寻找对应的搭子。


趣缘性搭子则是指个体基于自己的微观兴趣爱好展开的社交。在中国传统社会中血缘与地缘是形成人际关系网络的重要社会基础。但随着现代化程度的加深,时空的流动性和碎片化使人们的生活逐渐“脱域化”,中国也进入了一个个体化时代。血缘、地缘对人际关系的影响越来越小,传统社会中依托于家庭伦理建立起的社会交往关系逐渐被个人化的心理认同与趣味认同所取代。而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一方面打破了时空的限制,让原本分散的小众趣缘群体拥有了被建立和聚合的可能,另一方面也让趣缘文化的传播和推广更加便利。


同时,当代多元文化格局的形成也为趣缘群体的发展提供了无限细分和扩张的可能[34],多元文化的发展让青年群体拥有了更多的选择范围,也让自身的文化认同趋于多元。此外,消费社会具有极强的开放性与包容性,所有的个人兴趣爱好与趣缘群体都可以成为一种有待挖掘的消费资源,这种将个人爱好转化为商品进行获利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这种多元文化格局的形成和发展。


在上述社会背景的影响下,当代青年通常会有多种细分性的兴趣爱好与个人趣味,因此诸如滑板搭子、露营搭子、滑雪搭子、演唱会搭子、瑜伽搭子、漫展搭子、爬山搭子等等,都是基于一种细分的个体趣缘认同形成的社交关系。


3. 社交准则:排斥人情与相对公平


在搭子之间的社交关系中,排斥人情与相对公平是重要的社交准则。从历时性的维度上看,在我国本土的社交文化传统中,人情往来是维系中国式人际关系的重要方式。在这种家族式的集体交往模式中,人际关系以长期、稳定、和谐为要义[35]


因此,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要懂得人情往来、遵循人伦规范。而这种以情感维系的“人情”关系往往也是一种利益交换关系。“中国人的生活,其路仍熟,遇事总喜托人情”[36]。为了保证人际关系的持续性与长期性,在这种人情往来中要注重报大于施,让人情算不清欠不完,由此建立起深厚的人际关系。在此之中,家族伦理的礼节性规定超越了个人化的交往偏好。


区别于这种中国传统的深度社交模式,搭子关系是一种完全基于个体化的轻社交关系,双方的交往仅仅基于碎片化的事件本身,而不涉及复杂的人情互动与礼节制约,也不需要对关系进行长期的费心维护。


我觉得我和我的搭子关系是那种十分轻盈的感觉,我们周末会一起约户外爬山徒步,一路上聊一下自己徒步的经验啊、怎么提高身体素养啊、运动完怎么放松拉伸之类的,爬完山以后我们一起吃个饭就各自回家了,平时也不会互相打扰。(N10)


我是清明假期打算去西安玩,我的搭子也是临时找到的,玩得很开心。但是回来以后我们的联系就比较少了。(N1)


随着中国的现代性进程不断加快,当代青年的人际交往观念已经与中国传统的“人情”交往模式大相径庭,搭子更多是临时性、短暂性的社交关系。此外,与人情关系模式中的利益往来、人情互欠相反,搭子之间十分注重双方的利益对等,彼此之间在经济利益上讲究及时地清算和明算,以互不相欠和公平为交往原则。


我和旅游搭子都是AA的,一起拼酒店、拼饭、门票、打车的钱之类的都是一起平摊。(N1)


在中西共时性对比的维度上看,搭子所追求的公平与西方纯粹理性化人际关系之间仍然有所差别。西方学者在论及人际交往时普遍倾向于从理性的角度来进行构建和解释,他们把所有的个体都设想为力图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理性动物[37]


马克斯·韦伯认为,在西方的人际交往中,“目的越是合乎理性,则这种关系就会维持的越久”[38],因此,在西方的人际交往中,人们会以理性的计算来维护自己的个人利益,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但中国人在社交过程中则更加注重直觉与情感,在当代的搭子关系中,这种情感因素体现在青年们追求的是一种相对公平的社交准则。例如N10表示与户外徒步搭子一起出行的过程中,自己会给大家免费提供运动饮料,其他人也会主动提供遮阳伞、零食等物品。


大家一起出来玩也不容易,互相之间都大方一点,给彼此留个好印象吧。(N10)


可见,搭子之间在相处的过程中追求的不是理性化原则下的绝对公平,而是仍然保留了一定的情感色彩。


以上三个维度呈现出碎片化社会中社交方式的基本表征,与传统的整全性的亲密关系所带来的全时段的陪伴不同,在碎片化的当代社会中,搭子以垂直细分的精准陪伴关系为核心特征,由于交往的短暂性和碎片性,搭子之间不涉及人情往来,不需要双方费心维护关系,因此青年在搭子关系中呈现出一种更加自由轻盈的社交状态。


四、多元共存:碎片化社交的诉求与关系流变


在时空的不对等以及生活的碎片化状态下,当代青年已经很难拥有一段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然而在传统社会中亲密关系为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沉重的伦理负担和礼节约束,也满足了我们的诸多现实需求。在失去了获得亲密关系的客观社会条件后,当代青年仍然拥有诸多的现实需求需要在个体化社会中被满足。因此,找搭子成为解决自己现实生存需求的重要途径。


具体而言,实用性是搭子的第一重社交诉求,笔者在调研中发现,大多数找搭子的青年经济状况都不宽裕。为了能够在这种经济拮据与多种消费欲望的拉扯中找到平衡,青年会找搭子与自己一起分担经济压力,节约自己的开支。此外,许多趣缘性的社交活动通常需要多人参与才能共同完成,因此,找个与自己志趣相投的人一起协作完成某一事件成了搭子的另一个重要社交诉求。


情感需求是搭子的第二重社交诉求,尽管在个体化社会中当代青年享受着一个人自由散漫的个体化生活,但青年同样会产生深层的情感需求,只是碍于工作的忙碌,自己的私人时间被不断挤压,很难在所剩无几的私人时间中与他人进行长期的联络与交往,他们中的很多人本身不具备维护长期关系的客观条件。为了排解自己的孤寂感,青年们会在不同的具体生活事件和场景中去寻找一种阶段性、流动性的搭子作为陪伴,以即时性的、表面化的情绪感受去冲淡自己内心中深层的情感需求。


与传统的亲密关系相比,传统的有机社会网络为人们提供的生存价值感在根本上无法被当代个体化社会中的消费逻辑所取代和覆盖。因此,搭子作为当代社会中亲密关系的“平替”方案应运而生。虽然搭子之间缺少稳定性和整全性,但它以碎片化的社交形式从情感与实用两个维度弥补了青年们缺失的亲密关系,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青年生存价值感的亏空。


虽然搭子最初仅仅是一种基于事件与趣缘的浅社交关系,但实用与情感的双重诉求不断推动着青年之间的来往与互动。笔者在访谈中发现,搭子之间在长期的交往活动中,很多人逐渐脱离了原有的灵活松散的浅社交关系而转变为更加多样化的人际关系模式。


1. 亲密关系的预备役:情感导向的关系实践


以情感导向为核心社交诉求的青年会在后续的交往中将搭子转正为朋友、恋人等亲密关系。虽然搭子表面上的浅社交形式似乎是迎合了当代青年对于社交边界的要求,但实际上,许多基于情感需求找搭子的受访者都表示自己最初在找搭子时就抱有将搭子发展成亲密关系对象的期待。


采访对象N17是某高校的一名硕士研究生,她在采访中表示自己并不排斥将搭子发展为关系更加密切的好朋友。N17认为自己之前的社交圈子十分固化,除了实验室的同学之外,根本不认识校内其他的同学。


在此,可以发现,社会分化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异质性、多样性更趋明显[39],工作、年龄、学校等不同的社会身份对应着不同的社交圈层,在不同圈层之间存在难以打破的社交壁垒,这使得当代青年的社交圈层越来越封闭,他们缺少与自己圈层之外的人产生联系的节点。而搭子的社交形式成功地让N17做到了“破圈社交”,通过在校内网中发布寻找饭搭子的信息,N17找到了很多临时的饭搭子,并通过这种方式认识了很多不属于自己原有社交圈层内的新同学。


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每次都会约不同的饭搭子一起吃饭,男生女生都有,有的是本科生,也有和我同级的硕士同学,还有博士师兄师姐,很多人和我都不是一个学院的。(N17)


在后续的访谈中,N17表示自己与其中一个饭搭子A已经成了关系要好的朋友。


我们俩本科的时候也是一个学校的,感觉还是很有缘分,兴趣爱好也差不多,后来我们还一起约了逛街、看电影之类的,关系就越来越好了。(N17)


从N17的案例中可以看出,虽然搭子之间的关系看似灵活松散,但在长期的交往中,如果遇到与自己有相似的人生经历、兴趣爱好的人,双方也极有可能将原本松散的搭子关系推进为一种深度的交往关系。


与之类似,采访对象N2也是通过找饭搭子的形式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B。作为一名互联网大厂的员工,N2平时工作十分忙碌,为了找到心仪的对象,N2曾经通过相亲的方式来结识异性。但比起找饭搭子,N2认为相亲只是两个人在饭桌上进行十分理性化的谈判,很难让人直接产生情感上的触动。


相亲的时候大家目的性比较强,上来就是问你有没有房和车,问你的收入水平和家庭背景,很多人听到你没有本地户口转身就走了。(N2)


N2的境遇具有一种典型性,在现代性转型的背景下,人类的理性思维开始极度扩张,不仅成了社会系统分化的基本依据,也影响了人们的情感结构和社会交往方式。


当代人的人际交往越发呈现出理性化的特征,人们依据权利、财富、地位等世俗标准来选择自己的交往对象,以期在交往中为自身谋取更多的利益,真诚、纯粹等感性品质逐渐消失在这种功利化的人际关系中。但在搭子关系中人们很少会代入功利化的理性诉求,人们需要的只是一种即时性的陪伴,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事件本身。正如N2的经历一样,N2在通过饭搭子的形式认识了B以后又约B一起参加了一次户外骑行活动。


当时我们都没有聊那些相亲的话题,我一直很认真地教她公路车要怎么换挡、骑行的握把姿势之类的,在我的帮助下她第一次体验到了骑行的乐趣。(N2)


N2表示两个人正是在这次骑行活动中对对方萌发了感情。可见,相较于日常生活中充满理性色彩的谈判式相亲,搭子之间松弛自由的社交关系反而更容易让青年们滋生出亲密关系。


上述两个案例反映出共性问题:对于部分年轻人而言,搭子本身就可以是亲密关系的预备状态。一方面搭子能够作为触发一段亲密关系的连接点,它能够让人们成功实现破圈社交。另一方面搭子也能够为当代社会中充满功利性的、僵化的人际关系提供一种新的选择和出路。


2. 保持社交边界:实用导向的关系实践


基于实用性需求展开社交的青年们更愿意与搭子保持社交边界,避免深入交往。N12是一名在校大学生,为了能够找人与自己共同打卡学习,她在校内网上找到了一位不同学院的学习搭子。两个人每天互相督促对方学习,并定期汇报自己的学习进度。


对于N12而言,学习搭子本身就是基于实用性需求发展出的一种搭档关系,在她看来过多的情感介入会折损搭子双方的约束效力。她明确表示自己不愿意将搭子处成亲密的朋友。


我已经有自己的朋友了,如果不是因为学习上实在是需要别人来督促我的话,很多事情我宁可自己一个人去做也不想和别人一起。(N12)


对于部分青年而言,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有了完整、丰满的人际圈,只是由于特定的生活事件不得不需要圈外人的帮助时才会突破自己原有的社交圈层,去寻找一个可以短暂社交的搭子来满足自己的实用性需求。


在这个社交过程中,独立、自主、保持边界成了搭子之间的重要社交前提,他们不希望对方过多地介入自己的生活中来。同时这也与个人的性格特质和社交观念有着密切的关系,N12认为自己是一个十分不擅长社交的人,过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会让自己产生一种心理压力。


我很社恐,不太敢和别人有太多接触,一见面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气氛就会很尴尬,我就会更加恐慌。(N12)


由此看来,对于部分青年而言,在搭子灵活松散的浅社交关系中自己不需要去用心经营和维护与搭子的关系,这种特质迎合了青年对于树立个人社交边界的一种期待。


同时,当代青年强调社交边界感也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保护个人隐私。个体化社会中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间,青年的隐私意识也逐渐增强,然而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和媒介平台的延伸,青年的私人空间被无限压缩。因此,部分青年在社交过程中十分注重保护自己的个人隐私,不希望搭子过多地了解自己。N21表示自己与饭搭子约饭时的聊天内容大多是围绕一些公共信息展开的,很少涉及自己的私人生活。


我们会聊一下这条街上哪家店比较好吃,最近哪家店有折扣可以薅羊毛之类的,也会给对方安利自己爱看的综艺,但是像个人情感生活这些隐私性的话题就不会聊。(N21)


有一次,N21与一位饭搭子约饭后发现对方总是在私下里不合时宜地找自己聊天,并询问很多私密性问题,这让N21感到被冒犯,并迅速将对方拉黑。N21认为由于搭子的社交门槛较低,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搭子也算是陌生人,在交往的过程中应该尽量保持警惕,不能过度信任对方。


吉登斯指出,在现代社会中由于时空的脱域化,在我们与陌生人产生的转瞬即逝的交往中,风险与信任是交织在一起的[40],对流动性极强的搭子产生深度的信任和依赖同样会给自己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因此,对于N21而言,搭子之间感情投入少的交往方式反而为自己提供了一种安全感,如果遇到单方面突破社交边界的搭子,自己可以毫无负担地随时与对方斩断联系。


3. 动态流变的多元结局


对于大多数青年而言,情感与实用两种社交诉求并不是完全割裂的,而是互相交织的混合状态。因此,除上述两种情况外,更多的搭子关系在长期的交往中走向了更为差异化的多元结局。


在访谈中,笔者发现很多搭子会在亲密关系与浅社交状态之间来回游走。在笔者的最后一次回访中,N2表示自己已经与B分手,他认为两个人在深度接触中发现双方的价值观念相差很大,这段亲密关系也仅仅维持了两个月,目前N2又在寻找新的饭搭子。可见,即使搭子转变为亲密关系,这种亲密关系同样具有流动性,双方如果没有稳固的感情基础同样有可能再度降格为陌生人的关系。


同样地,也有部分青年原本想要维持松弛的搭子关系,但却在长期的交往中逐渐转变为稳固的朋友关系。


N9在寒假期间加入了一个滑板搭子群,最初仅仅是将该群作为一个学习滑板技巧的阵地,但在线下一起练习滑板的过程中与群中其他四位滑板搭子的相处越发融洽,并成了会互相串门做客的好朋友。由此我们发现,在看似同质化的、以“灵活松散”为主要特征的搭子关系背后潜藏着多元的、异质的个体诉求。


一方面,对于想要寻找亲密关系的青年群体而言,搭子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社交漏斗”,他们可以通过这种碎片化的社交方式去接触到更多不同圈层中的人。另一方面,对于想要保持自己的社交边界的群体而言,搭子为他们提供了一种能够保持边界的理想化社交状态。由此抱有不同社交心理的群体共同聚集在搭子关系中不断地相知相遇,在不同的事件和语境中形成了多样化的人际关系结局。


除此之外,搭子的交往实践同样受到了社会结构因素的影响。一方面,当代社会中人在时间与空间上的流动性让搭子关系变得很不稳定。


饭搭子离职后我自己一个人吃饭都不香了。(N3)


游戏搭子马上高三了,未来一年谁陪我打游戏啊。(N18)


在笔者的访谈中,原本稳定的搭子关系时常会因为其中一方的升学、搬家、离职等不可控因素而被迫终止。另一方面,部分搭子之间由于身份、年龄、工作等因素相差过大,双方的社交圈层完全不对等,因此导致两个人只能“情深缘浅”地维持搭子关系或逐渐淡出对方的生活。总之,搭子的交往实践始终处于一个多元共存、动态流变的状态中,其关系的多元演变受到了来自个体化的社交心理和普遍性社会结构双重因素的影响。


五、结论与展望:碎片化作为社交行动策略


本文以现代性转型为视域,考察了在以碎片化为主要特征的当代社会中我国青年找搭子的新型社交方式。首先,呈现了搭子的基本表征:时空对等作为唯一的筛选条件、基于单一生活事件和兴趣爱好展开交往、排斥人情与相对公平的社交准则。


随着中国现代化的程度不断加深,原有的社会关系模式不再具有约束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联结趋于断裂,而搭子重塑了当代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是纽带断裂后在当代社会中新生长出来的一种社交方式。它基于当代人的碎片化生存状态,以更加垂直细分的方式为年轻人提供了精准的陪伴。


其次,从情感性与实用性两个方面说明青年找搭子的社交诉求,由于传统亲密关系的解体让青年难以满足自己的现实需求,因此搭子成了亲密关系的一种替代性的补偿方案。最后,考察了青年在搭子交往中的关系流变与结局走向,研究发现,在搭子统一化的基本表征背后还潜藏着多元化的个体诉求,抱有不同社交预期的青年群体在具体的交往实践中也推动并影响着搭子走向多元的结局流变。


在搭子关系之中,碎片化已经不仅仅是作为当代社会的一个基本特征,而且是作为一种社交行动的工具。如果说在传统社会中中国人采取了“人情往来”的策略来维系长期稳定的人际关系,那么在当代社会中,青年们则采取了“碎片化”的社交策略来适应短期、流动的人际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每个人都勇敢地直视碎片化的生存结构,并将碎片化作为一种可资利用的社会行动工具,重新建构出一种以碎片化为核心特征的人际关系网络。


同时,我们看到,在碎片化的生活状态中,主体仍然有着整全的生活需求,只是在现代社会中人们依赖于完整的社会语境来回应自己的需求,但在社会完整性消失以后,青年们开始逆向思考,通过多维度的寻求,在碎片化的生活里拼凑出一种新的多元整体性。


而这种新的社交行动策略也是在社会结构与个体社交心理的双向影响下诞生的。因此,一方面,本文考察了当代社会的结构性因素,认为当代人的社会生活本身就已经不具备发展长期稳定亲密关系的社会条件。在社会现代化的进程中,社会的分化系统已经从公共劳动领域逐渐蔓延到私人生活领域,人们生活的完整性被解构为碎片。


时空的“脱域化”让当代人从传统的熟人社会进入了个体化的陌生人社会,人际关系的稳定性被流动性所取代,在这种社会结构中人们缺少永不破裂且永远粘附的纽带[41]。在时间上,当代青年的私人化时间不断被工作和学业挤压,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成本来开展和维护一段亲密关系。


而在空间上,当代青年随时面临着空间的流动,他们无法保证自己能够长期定居于某一空间之中,因此身边的朋友总是随着自己的空间性位移而发生变动。而互联网技术的出现以及消费社会的发展加剧了个体的差异化程度,当代人的兴趣爱好与生活方式越来越细分化,青年们很难找到与自己在各方面都具有相似性的亲密关系,因此,只能将自己的生活分解为不同的碎片,并在碎片化的生活事件或趣缘群体中寻找片段性的身体陪伴与精神共鸣。从这个角度而言,所谓“灵活松散”“交情浅”并不完全是青年主动选择找搭子的原因,而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人们自行呈现出的一种社交状态。


另一方面,本文也关注了青年的主观性社交心理因素。随着个体化的进程不断加快,个体从社会中逐渐地“抽离”或“脱域”[42],青年们一边享受着个体独立带来的自由感,一边也失去了传统社会中有机性人际关系的庇护和支持。未知的新世界让每一个孤立无助的个体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和无助感。


在西方理论家看来,当代青年在社交中既排斥传统的黏稠的社交关系带来的束缚感,同时又渴望陪伴。如鲍曼所言,液态社会中人“只需要被松松地绑着,好在状况改变时再次解开束缚”[43]。这些理论将原本多元化的青年群体简化为一个统一的整体,认为既亲密又独立的关系符合所有当代青年的诉求。


但笔者在访谈中发现,在看似铁板一块的青年群体中仍然有着差异化的社交诉求。部分青年仍然渴望长久稳定的亲密关系,由此他们将搭子作为亲密关系的过渡状态,找搭子成了他们筛选亲密关系的一个漏斗;也有部分青年在社交中渴望树立个人的边界,保护自己的隐私,这种感情投入少、无须维护的社交关系让他们感到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而抱有不同社交预期的青年群体又共同在搭子关系中相聚,由此推动着搭子关系在交往实践中走向更加多样化的人际关系结局。


最后,这种碎片化的社交策略也让我们看到了走出西方二元对立关系的可能。对于当代青年社交关系的研究常常陷入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中。例如弗洛姆指出,当代人的社交生活面临两种选择,要么是回到前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中寻求庇护,即“逃避自由带来的重负,重新建立依赖和臣服关系”[44],要么是陷入当代社会彻底的原子化生存状态中,即“或者继续前进,例证全面实现以人的独一无二性及个性为基础的积极自由”[45]


然而,我们在搭子这种具有中国本土性色彩的新型社交关系中看到了走出这种二元对立关系的可能:一方面,搭子没有传统人际关系的强制性,它本身就是不同主体之间基于双向自由选择展开的平等化交往关系。另一方面,搭子也不同于西方理论中纯粹的个体化关系,很多人在找搭子的过程中仍然对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抱有期待,同时多元的青年群体在交往的过程中也将搭子关系实践为一种更为开放、多元的关系模式。


笔者认为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不同的社交方式,并不存在一个超越于具体时代语境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完美社交模式,因此在面对搭子关系时,我们不应该轻易否定它的肤浅性,而是要看到社会层面的公共困境与不同个体之间的多元化选择。


总之,搭子关系的出现既是中国式现代化中社会转型的结果,又是青年群体社交心理变迁的一种表征。它不仅丰富了当代中国青年的社交样态,也区别于西方的个体化交往模式,具有一定的本土性色彩。与此同时,这也要求相关的青年工作者在理论方法与工作方式上及时地进行更新与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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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 (ID:china-youth-study)作者:刘航(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