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的文化有个奇怪特质,总是有意无意地将焦虑、紧张、担忧理解为偏正面的含义,而将松弛、放松、开心视为带有负面意义的词汇。
最常见的就是在学业、工作上,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我们都似乎默认“焦虑≈认真”。
读书读得认真叫苦学;
干活干得认真叫苦干;
练习练得认真叫苦练;
反正,苦就对了。
你很难想象一个孩子读书读得乐呵乐呵,然后师长、同学会赞叹:“啊,这孩子很用功啊。”
这多少有点自虐的意思,仿佛只有把自己整不痛快了,人才能上心、认真、有生产效率,否则就不叫全力以赴。
其实仅凭字面意思,我们都明白二者截然不同:
“用功”是指努力程度,“乐呵”是一种心理状态,二者并非天然冲突;
认真是指精神投入之深,焦虑是指心情焦躁、不安,二者并非天然绑定。
如果认真就意味着必须焦虑、紧张,那高考前师长就不应该说,“放松一些,不要紧张,保持平常心”,而是应该说,“你!认真起来!紧张起来!焦虑起来!”——这样你才能发挥100%实力。
可见师长们也知道,一个人处于放松状态(平常心)时,也可以高度集中注意力,甚至会更大概率发挥出100%的生产力。
但很奇怪,我们还是会要求考生平时要紧张起来,甚至到了某些年级还会批评学生: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紧张起来?
经过多年训练后,人不再相信自己可以保持松弛,同时全力以赴。
二
有没有可能,孩子可以专心学习,同时心情愉快?
有没有可能,你可以认真工作,同时保持松弛,甚至偶尔有幸福的感觉?
有,但我们很少这样设想过。
毕竟,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焦虑是好事,紧张是好事,但轻松、松弛和快乐不是。
试想下,如果你因为过度紧张而搞砸考试,很少有人会忍心再呵责你;如果你过分松弛而搞砸考试呢?你会被骂死。
这是因为,我们很多时候会将一个人的焦虑状态解读为:看,他尽力了。
但要我说,那不叫尽力,那只是在受苦罢了。
受苦,不代表有生产力;有生产力,也不代表必须让心灵备受煎熬。
如果你定义的“尽力”是指:积极努力,以让焦虑、不安达到心理承受的上限——好吧,那我投降,那真的叫尽力;但如果你跟我一样,认为“尽力”是指:全神贯注,尽可能投入100%的精神资源——焦虑就跟“尽力”无关。
焦虑,是最常见的一种精神资源虚耗,与之伴随的还有恐惧、懊悔。
三
如果你观察过小孩子做游戏,就知道人类是可以达到“放松且认真”状态的。
小孩子在玩游戏的时候,不管玩的是积木还是泥沙,他都专注在手头的事情上,不会有压力,不会懊恼过去的错误,不会想象未来的危险。
甚至,幼儿在学习的时候,如学走路、学讲话时,他还会模糊学习与玩耍的界限——学与玩,乐趣一般无二。
人在这种状态的时候,会对“事情”倾注大部分精神资源,并在过程中体验到“心流”,一度忘却时间的流逝。
与之相反,我们成人更常见的状态是“焦虑而敷衍”。
表面上,我们对完成某件事情非常焦虑、不安,企图调动全部精神资源来做好这一件事情;但事实上,我们的心一直飘在过去、荡在未来,就是不看眼前的世界。
在这种状态下,我们就像一个空转的马达,不断地虚耗能量,用以平复自己波澜起伏的心、保卫自己担惊受怕的灵魂。
在这种情况下,你又能投入多少精神资源在“事”上呢?
四
有网友说,玩游戏会放松吗?我儿子打游戏就非常暴躁,情绪大起大落,大吼大叫,甚至还摔东西。
我非常理解,我也见过这样的孩子,我自己就曾长期厮混于某个网吧的阴暗角落里——谁还没当过一两年网瘾少年呢?
陷入到游戏中,遭遇意外挫折,孩子就很容易有情绪的大起大落,乃至表现出某些攻击性语言和动作。
究其原因,是孩子将“自我”代入其中,误以为角色是自己,游戏事关自己的得失、荣辱、成败和安危。
理性上我们明白,游戏不是我们,手机不是我们,胜负不能评价我们的价值,乃至“感受”也不是“自我”本身,但我们依然因为游戏中的挫败,而感受到了真实的伤害。
孩子总是很容易当真。
大人的心理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大人更懂克制,更会隐瞒自己。
在名为“上班”的超大型体感网络游戏里,大人知道不能随时尖叫,不可以摔东西,不可以骂老板,也不能骤然嗷嗷大哭。
想想也是挺无奈的。
那个专心致志玩积木,那个对一切充满好奇,那个愿意无数次试错,那个干什么都觉得好玩的孩子,哪里去了呢?
“人生烦恼识字始”。
五
放松还是焦虑,这是内心世界的自我状态;认真还是敷衍,这是自我参与客观世界的投入程度。
《比赛,从心开始》说,每个人在打网球的时候,都在面临两个游戏,一个是外显的网球游戏,一个是他独见独闻的“内在游戏”——而外在游戏是否能发挥出100%的实力,就看他的内在游戏打得如何。
作者说,在内心游戏里,每个人都有两个自我。一个是具有清晰意识,爱好评论、指挥一切的自我1;一个是没有明确意识,默默操控神经、肌肉等的自我2。
这个游戏的关键是:你是否很好地处理了与自己的关系,即让自我1和自我2和谐共处。
内在游戏打得好,就是自我1高度信任自我2,不评价不指挥,让自我2尽情发挥,进入“忘我”状态;
内在游戏打得差,就是自我1高度质疑自我2,各种瞎叨叨,然后自己上场瞎指挥一通。
举个例子。
假设你不小心打了一个坏球,然后你瞥见了父母/教练好像正在摇头,于是你暗自骂自己:太差劲了,他肯定很失望。
不久,你又打了一个坏球,你更郁闷了,心里来了一句:真没用。
此刻,自我1强力主导了内心游戏,带来两件原本不必要的事情:
1、调动不必要的肌肉群,譬如让手臂过度用力,或是让面部肌肉过分紧绷,乃至于呈现出苦大仇深状;
2、对自我展开一堆无意义的评价,不知不觉掉入“批判的陷阱。”
一开始,“这真是个坏球”;紧接着,“我就是打不好这类球”;再来是,“我可能真的没有天赋”;然后呢,“我真是一个糟糕的球员”;最后,“我真是一无是处!”
啊,明明只是一场网球而已,但人就会沮丧得觉得自己没有价值——哪跟哪儿啊。
这奇怪吗?
不奇怪,将网球换成高考、演讲、求职、相亲——这种感觉就会熟悉很多。
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人在处理事情的时候,会出现“焦虑而敷衍”这种状态。
他在内心游戏里一败涂地,陷入了对“自我价值”的深度不安,筋疲力尽、苦不堪言,哪里还有余力来操作客观世界里的一件小事?
哪怕只是做个PPT。
每一个焦虑而敷衍的人,都在进行一场与自我的殊死搏斗。
六
我有一些朋友非常努力、上进,但他们在“拼”这件事情上,并没有多少快乐,还很容易淹没在焦虑不安中,哪怕最后得到理想成果,也只是开心一阵子罢了。
据我多年观察,他们在身处焦虑的时候,不但没有提升效率,反而容易吃不香、睡不好,以至于他们全力以“拼”的过程,都像是在逃避某种飞车追捕一样。
我曾问,为什么你要这么焦虑?
答案是,只有焦虑不安时,人才确信自己正在全力以赴,才会减少对潜在失败的恐惧。
这可能源自某种不安全感:不努力——失败——低价值感——危险。
在这样的逻辑链条里,焦虑其实是被当作一种“免责声明”来使用。
它的暗语是:我已如此努力,乃至焦虑如斯,万一失败也请少骂我一些。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观念。
其实,即便你不焦虑,你也一样可以把事情做好,甚至会更好。
七
放松且认真,就像是要你好好握住一把沙子。
你得用一点力气,但又不能太过用力。
当你松弛着手、静静地握住一把沙子,沙子不会轻易漏出指缝,哪怕五分钟十分钟也不会。
但如果我吓唬你,漏一颗沙子罚款一万块,你一个紧张焦虑,用力过猛,倒是很容易让沙子漏出来。
放松且认真,又像是要你收拾摔碎的瓷碗碟。
如果你的手指足够松弛、柔软,哪怕陶瓷碎片很锋利,瓷片接触到手指时也不容易划伤你。
但如果我吓唬,限你必须在3分钟里收完,又或者疾言厉色地责备你笨手笨脚、怎么那么没用,你的手指难免就会突然僵硬,多半你是要被划破手的。
最好的状态就是如此:柔软、松弛、坚定。
或者类似这样的感觉:Be quick,but don't worry。(明快,而不流于仓促)
以及更贴切的描述:relaxed concentration。(放松的专注)
八
要做到放松且认真并不容易,因为你无法“很努力地放松自己”。
这对信奉“努力必胜”的人来说,可能会很不习惯。
当你命令自己“放松放松快放松”,你多半无法进入松弛状态;
当你要求自己“快睡快睡快快睡”,你多半要准备好今夜无眠。
放松与睡眠一样,都是自然得到的东西,无法通过“索取”而获得。
因而,我们要做的不是找出目标路径,然后奋力前行,而是应该反向操作,先去除干扰我们放松、入睡的障碍,然后耐心地等待它自然到来。
不是,making it happen,而是,letting it happen。
《The Inner Game of Tennis 》(繁体译本为《比赛,从心开始》)给了我很多启发——书中说,我们要做的去除的第一个障碍就是“自我批判”,或者说是,放下评价。
当一个网球打在界外,A球员内心会批判:啊,坏球,这一球真是糟透了!
B球员内心会说:好球!对手开始失误了。
这取决于他们所在的位置。
但在裁判而言,没有所谓的好球、坏球,他只看到一个东西:界外球。
界外球就是界外球,没有好坏。
当一个“界外球”投射入不同心湖,会激荡起截然不同的波纹,有人喜有人忧,有人愤慨有人悲叹,只有中立的裁判静静地记下分数。
“球员们对于这一球所认定的‘好’或‘坏’,并非这一球的本质。那些只是他们各自依自己的反应,在脑海里对这一球所加诸的评价而已。”
我们要做的就是像那个裁判一样,如实地描述、记载眼前的事情,而不要过分地调动滤镜——如实地看待事物本来的面貌,这就是理性。
内心如镜,它的工作是如实地映照出现实;但若内心如哈哈镜,看到的就是各种奇怪的扭曲影像。
九
如上所述,我相信焦虑/放松与认真/敷衍,并没有绝对的一一映射关系,这个世界上有人焦虑地认真、焦虑地敷衍,也有人放松地认真、放松地敷衍。
说到底,你是认真还是敷衍,只取决于你能投注多少精神资源;而你是焦虑还是放松,则只取决于如何安放心与灵魂。
我认为最理想的状态,还是前文说的“放松且认真”,因为认真有助于你提高成功概率,而松弛的你更能关注“当下”,且在过程中体验到一点做事的乐趣。
相反地,最糟糕的状态则是“焦虑而敷衍”,因为你敷衍事情,事情也会敷衍你,而且过程中你还容易不开心,度日如年。
放松跟认真,并不矛盾;焦虑而敷衍,也是可以并存的。
长期主义跟活在当下,也是不矛盾的。
你完全可以对未来充满积极展望,同时非常认真地活在当下的每一天。
结尾
《禅与摩托车维修的艺术》有一段专门探讨“焦虑”,我感觉比前面所写的更加深刻,不妨就以此作为结尾好了。
“焦虑是另外一个陷阱。它是自我的反面。
如果你确知做什么事都做不对,那么你就会很害怕。就是这个因素往往让你迟迟不敢动手,而不是懒惰。这种过度担心的情况往往造成各种错误,于是你会去修理不需要修理的东西,去担忧假想中的困扰,然后产生各种荒谬的结论。
你会因为自己的紧张而认定机器出了各种问题。一旦机器真的出现某些问题,就更验证了你起初对自己的低估,因而产生了更多的错误。如此恶性循环下去,就会不断给自己各种打击。
要想打破这种恶性循环,我想你应该把自己的焦虑写下来,然后参考各种书报杂志。因为你有焦虑为动力,所以会很努力地研究。你愈研究就会愈平静。
你要记得,你追求的是内心的宁静,而不仅仅只是把机器修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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