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今日的秘鲁就像是空中的一张纸,哪里风强,它就飘到哪里。”曾经的秘鲁总统托莱多,对青年学者吕晓宇如是说道。
离开总统之位多年以后,托莱多第三次参选时,邀请吕晓宇担任其竞选团队的顾问。吕晓宇是英国牛津大学博士、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战略与国防研究中心研究员,曾供职于联合国,从事冲突协调和国际发展的工作,现任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助理教授。
2016年,吕晓宇接到好友邀请时,正在牛津大学的研讨课上讨论“经济和民主”。进入博士阶段,吕晓宇对传统学术越发失去耐心,研讨课上讨论的内容,几乎可以等同于他博士阶段生活的缩影——辩论内容愈加艰深,词汇愈加复杂,可答案却似乎离现实越来越远。
“秘鲁大选,在总统竞选团队做幕僚,速来。”好友的信息写道。吕晓宇没有丝毫犹豫,接受邀请,来到秘鲁的首都利马。这里紧挨太平洋,面积和中国内蒙古接近,人口3000多万人,最著名的是银矿、渔业,以及和马尔克斯齐名、同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代表的作家略萨。
秘鲁首都利马俯瞰图。(图/Unsplash)
这些年,吕晓宇的足迹遍布欧洲、亚洲和拉美,欧洲是求学,亚洲是返乡,拉美是工作。出发去这些城市的理由不尽相同,获得的体验与感受自然也会不同。
吕晓宇对英国的形容是:巨大的车站。毫无疑问,这里是领略世界的窗口,能够结识往来世界各地的不同的人。
而在亚洲的游览感受则十分特别,很多亚洲国家是我们的邻居,但这些邻居给人的感受却略显陌生,“我在一些亚洲国家游览时,异域感反而是最强烈的,在文化习俗方面,大家预判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可实际上,我们对此毫不知情”。
可能因为之前看过太多拉美文学,在真正踏足这片土地之前,吕晓宇已经对其魔幻现实的一面有所准备,他说:“未曾踏足的时候,我以为书中描述的很多内容都是作家编的,真正抵达之后,才发现书中描述的都是真的。我以为的魔幻现实主义,实际上都是现实主义。不过,可能因为在真正进入这片大陆之前,就已经通过文学了解这里,文化冲击感反而没有那么强。”
古巴哈瓦那街头的三个音乐人。(图/Unsplash)
走访如此多的异域,吕晓宇最大的感受就是,文明冲突论是谬误,因为我们没有办法清晰地定义文明与文明之间的界限,而文明之间更多的却是穿透与交流,“边界是不断浮动的,它甚至不是历史阶段性地浮动,而是分秒都在变化”。
站在异域看中国,吕晓宇见识过很多国家对中国的误解与偏见,与此同时,他亦能感受到异域国度中蕴藏的包容与理解,“有些国度的包容程度远超我想象,误解与包容是并存的,只有走出去才能感受到”。
或许,这一切正如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中所说的——“我们怀着谦卑的态度接近新的地方。对于什么是有趣的东西,我们不带任何成见。”
以下是《新周刊》对吕晓宇的专访。
诚实、礼貌地相待,永远不要试图假扮他人
《新周刊》:你曾供职于联合国,参与各项国际事务工作,这段经历对你认知世界有何影响?
吕晓宇:这段经历与我彼时所做的研究是相关联的,时常令我反思该如何看待全球的制度安排。我觉得联合国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一种官方、可靠、安全的进入全球事务的方式,它推行的政策所代表的普遍意义无疑是十分重要的,但这样一种安全、可靠且具有合法性的方式,在现当代来看也意味着离全球现实越来越远,以不接地气的方式与这个世界打交道。
大多数情况下,联合国之于国际冲突区域或发展中国家的驻地是封闭的社区——围绕它形成的封闭的社交网络和群体。形成这些封闭社区是出于安全上的考量,而我反思的问题恰恰在于此:如果觉得与当地人打交道是不安全的,需要时刻提防,这样的话,人们又怎么能真正地融入当地呢?
《新周刊》:在你看来,怎么做才能更好地融入异域文化?在“求同”和“存异”的两端,如何找到最恰当的方式?
吕晓宇:最好的方式是不要想融入的问题,人们总是试图让自己尽快融入当地、尽快忘掉自己外来者的身份。这种感觉如同去别人家做客,却试图融入别人的家庭一样。实际上,人们最应该做的无非是诚实、礼貌地相待,让对方感到舒服。与此同时,不要忘了自己并非对方的一员,永远不要试图假扮他人。
《水下之人》 吕晓宇 著 大方∣中信出版集团 2023-9
《新周刊》:行走在异域,难免会为旅行的不可预料性隐隐担忧,你会有类似的感受吗?
吕晓宇:旅行的确具有不可预知性,无论做了多少准备,都可能发现意料之外的事情,这一点是肯定的。与此同时,人们还会因为身份、性别、地域、年龄等不同因素,而面临不同的危险,因此要提前做好相应的准备。就我个人而言,一旦行程开始了,所有的担忧便会消失。那些不可控的东西,就让它发生。
《新周刊》:在旅行过程中,你会感觉到极大的放松吗?
吕晓宇: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即便以旅游为目的陪家人朋友出去玩,还是会忍不住进入一种社会调查的研究状态,这俨然成为一种职业病,我没有办法轻松地、不带任何研究包袱地在任何一个地方休息。
之前的行走体验,曾给我带来过莫大的安慰,但如今行走带给我的放松感已经消失殆尽。目前这种状态,我还没有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不过也有好处,那就是一旦出行,我就会迅速进入状态,变得更加专注,感受力也更加敏锐。
行走的目的,在于放下自我
《新周刊》:当人置身于陌生环境,感受力似乎会变得格外敏锐,你有同感吗?
吕晓宇: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旅行确实会让人回归到孩童状态,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彼时彼刻,感知力无疑会变得十分敏锐。大部分人会对周遭陌生的环境,产生诸多好奇与疑问,并且不会因为提出疑问而感到羞愧。
要知道,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存在大量的不可知的部分,可人们总是羞于发问,而一旦身处异域,人们就会坦然承认自己的困惑,这令发问变得自然。
《新周刊》:很多作家会以旅行经历作为写作素材,你的创作也不例外,行走异域是如何反哺你的个人创作的?
吕晓宇:我的两部作品都与我的旅行经历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行走在异域”是我一直以来的创作母题。我曾在旅行中见到过非常多跨越边境的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边缘化、处境最危险的人群之一,关于如何适合新的环境、进入他乡,不同的群体会有不同的经验、做出不同的反应。
一个人被抛至完全陌生的环境,是一个非常当代的经验,“他乡”亦成为一个非常当代的问题之一,我将对这些人的观察,融入我自身的写作和创作。
《新周刊》:人们总是相信,向往的生活总会在某个尚未涉足的远方,而实际生活在此地的人,一样想要逃离去另外一个地方。对此,你有何感受?
吕晓宇:我觉得最厉害的一种人,是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感受到他乡感与陌生感,有能力将习以为常的一切陌生化,重新去理解和体会。实际上,到他乡去寻找理想的生活,乃是权宜之计,是通过物理空间变换来换取短暂新鲜感的体验。
用手机来打比方,去他乡寻找自己,就如同发现手机内存不够了,干脆更换一部新的手机,可有的人却能通过重装系统来清理内存。一直更换手机是不现实的,一直通过物理空间的变换来刺激感官也是不切实际的。
《新周刊》:有一种说法是,旅行以寻找他乡的面目出现,实则是寻找自我。你认可吗?
吕晓宇:我觉得这样想问题未免自恋,如果到了他乡都没有办法忘记自我的话,那么行走的目的肯定没有达到。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旅行最大的意义是让人感受到世界的辽阔、意识到个体的渺小,行走的目的在于放下自我。
所谓行走,就是走出习惯、走出固有认知
《新周刊》:在你看来,行走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吕晓宇:倘若把行走简单理解为物理层面的跨越,未免过于肤浅。从现象学来考虑问题的话,行走实际上是一种还原,那是把既有经验模式和感官习惯搁置或悬浮起来,从而使自身回到初始状态。
而这样一种还原,既可以发生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也可以发生在无比熟悉的周遭。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也能找寻到异域感。所谓行走,就是走出习惯、走出固有认知。
《新周刊》:可以举例说明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异域感的场景吗?
吕晓宇:首先,当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散步,抑或偶尔走错路,熟悉的环境就会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我会在行走时观察道路两旁的电线杆,走错路时,路口电线杆的电线排布会变得不一样,空间压缩的感觉也不同,抬头看天时,电线切割天空的方式也会大不相同,天空的尺度变了,脚下的土地不一样了,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陌生。
其次就是带着朋友游览自己的家乡,这意味着我要重复去那些固定的景点。实际上,人反复去一些熟悉的空间时,反而会体会出不一样的味道。
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去武汉长江大桥,上面是公路,下面是铁路,铁路和公路并行,夜晚行走在桥上,听到桥下传来的老式绿皮火车的轰鸣声,火车速度不快,车前灯照亮桥墩,映现出整座大桥的轮廓与骨架,那是一个非常电影化的时刻。
《新周刊》:你喜欢参加城市漫步、戈壁徒步或山地越野吗?
吕晓宇:我喜欢在放松的状态下随意行走,不抱任何期待,不做任何攻略,“乱走”,走到哪里都可以。倘若需要一群人集结在某地,一起出发去某个特定的地方,就没什么兴趣,因为一旦具有某种目的性,势必会剥夺行走过程中的意外惊喜,甚至会让我觉得仍在工作,就像游戏中要领取任务去完成那样。
《新周刊》:你觉得哪种行走模式称得上从容?
吕晓宇:一些人在旅行过程中和旅行结束后,不作任何社交媒体的公开,在他们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打卡感。对他们而言,这段旅程不需要被任何人看到,甚至都不需要被记录,他们单纯享受行走的乐趣,不需要受到任何人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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