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对钱塘江的第一印象,来自金庸的《书剑恩仇录》。
在书中,八月十八日,钱塘江大潮之夜,乾隆与陈家洛在海宁海神庙相遇。两人先是听到一阵“郁雷之声”,接着,话声渐渐被潮鸣淹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自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大潮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锋,于金鼓齐鸣中一往无前”。
和书中的陈家洛一样,金庸也是浙江海宁人。海宁市盐官镇地处钱塘江入海口,历来是观赏钱塘江大潮的胜地。每年农历八月十八日,来自全国各地的观潮者聚集于此,争相目睹苏轼笔下“红旗青盖互明灭,黑沙白浪相吞屠”的壮观景象。
钱塘江大潮如此声势夺人,让人对这条浙江省第一大河充满了向往。
南宋画家李嵩的《月夜观潮图》描绘了临安(今杭州)中秋夜观海潮的情形。
钱塘江,古名“浙江”——浙江省的名称即由此而来,世代孕育着浙江文明。根据浙江省钱塘江流域中心(浙江省钱塘江管理局)发布的信息,钱塘江干流全长609公里,流域面积55491平方公里。钱塘江流域水网密布,河湖星罗棋布,港汊纵横,千百年来,钱塘江孕育了两岸的芸芸众生,同时串联起数不尽的江南烟雨与风流。
如今,人与江的故事和情感羁绊仍在这里发生、演进。
钱塘江正源:千岛湖下的千年古城
钱塘江主要由新安江和兰江两大水系相汇而成,这一南一北两大水系的源头,都在安徽省黄山市休宁县境内。
将新安江视为钱塘江正源的说法,最早出自《山海经》的“浙江出三天子都”。东晋的郭璞认为三天子都是新安郡的三王山,后世的《水经注》《清史稿》及王国维的《浙江考》都认同这一说法。
1983年,浙江省科学技术协会组织钱塘江河源河口考察队,经两年调查后得出结论:北支新安江源头——安徽休宁六股尖的冯村河,是钱塘江的正源。
2010年9月,浙江省测绘与地理信息局发布公告称,钱塘江以北源新安江起算,河长588.73公里;以南源衢江上游的马金溪起算,河长522.22公里。我们通常说“源远流长”,以河流源头唯远论,应以新安江为钱塘江正源。
在建德市新安江街道以西6公里处的紫金滩,新安江被一道大坝拦住后,继续逶迤东去。这道大坝,就属于1959年建成的新安江水电站。
新安江水电站是我国第一座自行勘测、设计、施工和制造设备的大型水力发电站。它建成后,淹没了85座山,形成了大小岛屿1078座,千岛湖也由此而来。
千岛湖的水清澈见底,水中溶解氧含量高,天然无污染。广告语“农夫山泉有点甜”所指的“有点甜”的水,就取自千岛湖。
滔滔江水被驯服后,变出了千岛湖这个日后的国家5A级旅游景区,同时也将淳安、遂安这两座千年古城淹入湖底,有29万人移居他乡。当年为发动移民,提出的口号是“少带旧家具,多带新思想”,希望他们轻装迁徙。
2012年4月底,央视与浙江卫视联手进行千岛湖水下古城探秘直播。沉睡水底50多年的古城出现在电视画面上,从城墙、城门、城楼到街道、牌坊,均保持完好。
钱塘江南源:梦想汇入江河
钱塘江南源兰江,其上游即为衢江。衢江人民上承徽州文化,下接金华八婺,孕育出别具特色的三衢文化。
1636年,明朝旅行家徐霞客坐船抵达位于衢江中心的岛屿杨村。“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觉此时万虑俱净,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彻成水晶一块。”徐霞客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除了南源、北源说,《明史·地理志》认为钱塘江还有第三个源头——东阳江。在东阳江上游,有一条小支流叫南江。南江边上有一个小镇,名为横店。
横店四季分明,植被丰富,但自古以来,山无良材,地无矿产,土壤贫瘠,还常受冰雹、台风、洪涝灾害。“出门望见八面山,薄粥三餐度饥寒。”这句民谚充分说明了过去横店的落后与贫穷。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浙中地区的小乡镇,如今成为全球规模最大的影视剧拍摄基地、名副其实的“东方好莱坞”。在这里,你可以一天逛完秦代的咸阳宫、北宋的开封府、明清的紫禁城、民国的广州街和香港城。火热时期,横店有几十家剧组同时开拍,几千名“横漂”在此驻扎,为了梦想打拼。
距离横店影视城约一个小时车程的义乌,是另一片梦想起航之地。
钱塘江的另一条支流义乌江虽然流经此地,却没有哺育出两岸丰饶的土地。因人多地少,义乌自然资源同样匮乏,红糖是唯一拿得出手的特产。
明末清初之际,为了谋生,勤劳的义乌人挑起扁担,摇动拨浪鼓,走过山野和街巷,将自家熬制的红糖换取鸡毛、针线、发卡等货物。“百样生意挑两肩,一副糖担十八变;翻山越岭到处走,混到日子好过年。”这是旧时义乌“敲糖帮”的顺口溜,反映了鸡毛换糖、以物易物的辛劳。
挑货郎通过自己的脚步,串联起各地商贸经济的“毛细血管”,鸡毛换糖的故事也渐渐口口相传,传遍全国各地。几百年后,义乌发展成世界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可以说,如今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在义乌小商品市场买不到的。
今天,义乌这个三线小城聚集了几十万名外商,每天有千万种商品在此发往全球200多个国家和地区。商品商贸的繁荣,让义乌诞生了1000名亿万富翁、5万名千万富翁。
钱塘江中游: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
与钱塘江上游的奇山异水、野旷天低略有不同,钱塘江中游的富春江段(从建德、富阳至桐庐),以“江阔水缓,雾起波清”之境引人注目。
从古至今,无数文人骚客被富春江的诗情画意折服,在此留下美妙诗篇。晚唐诗人罗隐晚年时站在富春江边,寓情于景,写下“远岸平如剪,澄江静似铺”的诗句。清代学者纪昀在乘舟游览富春至严陵山水风光时,记录了自己的新奇感受——“沿江无数好山迎,才出杭州眼便明。两岸濛濛空翠合,琉璃镜里一帆行”,为后人徐徐展开一幅绝妙的山水长卷。
对这幅山水长卷进行视觉化呈现的高峰,则当数元代画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画中山水移步换景,疏密有致,浓淡相宜,变化万千,气度不凡,被后世赞誉为“画中之兰亭”“山水画第一神品”,更被评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
《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局部。该卷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据说,《富春山居图》图中之景,三分之二取自桐庐,三分之一取自富阳。正如作家张文兵所指出的,画中的一山一水,应是多处实景山水的概括:“我相信,桐君山、大奇山、严子陵钓台,这些桐庐的山水气息以及居于桐庐下游富阳的山水气息都存在于这幅长卷的每一处。”
在张文兵看来,《富春山居图》完全超越了富春江的形态,成为中国南方山水的典范之作。“我想象着元代的黄公望,经常乘船顺流而下或溯江而上,或常于某一个午后在南岸长久徘徊,继而饮酒,作画。”
而自富阳至桐庐这一百许里的景致,早已在南朝人吴均的描述中“封神”:“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这段描述,让富春江被视为中国最美丽的河流之一。
严子陵、谢灵运、李白、孟浩然、范仲淹等人来到桐庐,全都望峰息心、窥谷忘反——富春江上飘散的雾气,给这里带来闲散、悠然的气质。
对于现代人来说,桐庐同样是一座不可错过的美食古邑。感受过桐庐的烟雨朦胧之后,品尝一下桐庐酱肉方、桐江鳜鱼、茶香鸡等桐庐名菜,会让你唇齿留香、难以忘怀。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在美景和美食之间,我们与古人一同完成了这场跨越时空之旅。
桐庐茅坪村。(图/Unsplash)
钱塘江下游:潮涌、湖清
“钱塘江大潮,自古以来被称为天下奇观。”更年轻的一辈对钱塘潮的认识,或许来自收入人教版小学语文课本的这篇《观潮》。
关于钱塘潮的最早记录,来自《庄子》:“浙河之水,涛山浪屋,雷击霆砰,有吞天沃日之势。”白居易在《忆江南》中借钱塘潮怀念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足可见钱塘江大潮的雷霆万钧之势,举世无双。
孙中山也曾在夫人宋庆龄的陪同下来到盐官观潮,见到大潮排山倒海般涌来,他心中汹涌澎湃,回到上海后,留下“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的传世名言。
或许是受潮来潮往的影响,海宁比其他江南古镇多了一份激昂与凌厉。正如金庸在三联版《书剑恩仇录》后记里所说:“海宁在清朝时属杭州府,是个海滨小县,只以海潮出名。近代的著名人物有王国维、蒋百里、徐志摩等,他们的性格中都有一些忧郁色调和悲剧意味,也都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执拗。”
2023年9月2日,杭州。位于钱塘江北岸的六和塔。该塔始建于970年,相传其建造目的是镇服钱塘潮。(图/阿灿)
钱塘江下游,除了波涛滚滚的钱塘潮,还有一潭波光粼粼的西湖水。
1920年,地理学家竺可桢在《杭州西湖生成的原因》一文中写道:“假使我们能追想钱塘江初成时候情形,一切冲积土尚未沉下来时,现在杭州所在地方还是一片汪洋,西湖也不过是钱塘江口左近的一个小小湾儿。后来钱塘江沉淀积厚慢慢地把湾口塞住,变成一个礁湖。”这个礁湖,就是西湖的前身。也就是说,没有钱塘江,就没有西湖。
钱塘江带来的泥土会不断淤积,按照竺可桢的说法,如果没有宋、元、明、清历代的开浚修葺,西湖会被淤泥充塞。换言之,今天的西湖,是“人定胜天的一个证据”。
2003年,西湖引配水工程让这一江一湖重建亲密友好关系。工程建成后,每天引水泵站将经过预处理的40万立方米、透明度达1.2米的钱塘江水源源不断地引向西湖,为西湖“清肠洗肺”。如今,站在西湖岸边,只见湖水清澈见底,树影和鱼影在其中横斜、浮动,这都得归功于多年来杭州人民在水治理方面的努力。
从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出发,穿山越林,钱塘江串联起中国文化浓度最高的地区,用美轮美奂的自然风光孕育如诗如画的江南风流,哺育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作为浙江的母亲河,钱塘江的文化史,也是历史、经济和人民生活方式的历史。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赵皖西,编辑:谭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