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已经结束,太多次参加影展的赶场作者——也就是本人,在红毯前摔了一跤。起身后想着所看片目,发现它们呈现了几乎一致的保守姿态。


那么,选择它们的威尼斯影展以及容纳影展的“水城”,更像是一把逆着时代潮流、坚定呵护传统的保护伞。


一、马不停蹄地奔跑和刷片


第七次到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赶场刷片的我,终于摔倒了,就在电影宫的红毯跟前。


这桩倒霉事件,发生在9月5日上午8时28分,最早一场参展影片放映之前。或许因为难得手里没拿着作为“身体器官重要部分”的手机,导致我失去了观察力和平衡感,在因为担心迟到而加速的奔跑过程中,没注意到那根负责浇灌清晨草坪的黑色水管,也就没能像“田径女神”夏思凝那样轻松地跨过障碍物,而是如演员柳岩般,摔倒在红毯跟前和保安的注视下。


幸好只是皮肉之伤。起身后冲入影厅,没错过波兰电影《绿色边境》(The Green Border)的开头。这部难民题材的电影非常好看,且令人揪心:来自叙利亚和阿富汗的偷渡者,置身于一场漫长而没有结果的球赛,成为被白俄罗斯和波兰边防来回踢的皮球,也一遍遍地摔倒在边境的铁丝网上。


这也是作为“老威”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另一个极端的水城速度。去过威尼斯的人都知道,无论住宿城市税有多高,无论公交船涨价多少,都不妨碍全世界游客义无反顾地前来,把威尼斯的街巷和桥梁挤个水泄不通。


要想在黑压压的旅行团、驻足半小时拍照的情侣和拖着行李箱吃力前行的退房客之间穿梭,除非你能像《碟中谍7》的阿汤哥那样,从公爵府一跃而下,跳上贡多拉,追入叹息桥(当然,电影情节并非如此)。而对应圣马可的龟速的,则是在丽都岛电影宫码头和放映厅之间的迷影奔跑。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影展推出了迷影卡,让并非出自电影行业和媒体界的真影迷,也能真正体验和参与“节日气氛”。用意是好的,却也制造出“卷”的氛围,增大了公众场抢票难度。


终于,跟随时代步伐推出的持卡线上预约观影系统,一举缓解了在烈日下或暴雨中排长队入场的苦恼,却也因开映后入场的麻烦,造成了持卡者争先恐后、下船即狂奔的场面。我那红毯之摔,就是由此导致的。哎,想当年,我被安排住免费的丽都岛别墅,可以从容地散步前去观影,中午还能走回去睡个午觉。今非昔比,我的迷影热情、体力和精力,也跟着媒体的式微而淡去。此次自费重返威尼斯影展,全因自己正在欧洲“报复性旅行”,同时也想顺应一位名嘴好友的召唤,重拾对影展的兴趣。


威尼斯至上酒店。影展期间的威尼斯,充满了电影氛围。图/张海律 摄


自费参与影展,就意味着只能承受大陆这一侧的梅斯特雷的酒店民宿价。这也让我每天到丽都电影宫“上班”的往返通勤时间达到3小时。


买上一张7天交通通票,迅速形成了影展作息:7点冲出酒店大门,在梅斯特雷火车站等待总会迟到的2路公交车,经跨海大桥,来到已处威尼斯岛链的罗马广场。在B码头挤上5.1路公交船,沿外运河航行40分钟,抵达丽都岛S.M.E.码头,接着在这座唯一有车辆的大岛上搭乘A线或V线公交,来到电影宫,扫卡查包后,在8点半之前进入最早场排片的影厅。


晚上十一二点,刷完给自己布置的一天片目后,在电影宫码头搭乘特意为影展开辟的MC线,直抵罗马广场,再转乘2路公交回到梅斯特雷住处。


一些来过威尼斯多次的“影痴”告诉我,每天撑着困意刷片,在回去的夜班公交船上,看着被波涛拍打的钟楼大教堂和总督府,才意识到自己从没逛过这座名城。那些白天里游人如织的历史名胜,总是近在咫尺,入夜后却又远在历史深河之外。


他们或许已经在银幕上经历了从拜占庭到墨索里尼时期的威尼斯,却在影展结束前,没空置身波涛那边的威尼斯景点。


夜班公交船上。图/张海律 摄


二、个人推荐与金狮选择


在不容易兼顾的情况下,影迷选择银幕,游客选择现实。而选择的结果,既可能是两小时催眠却担心是自己审美水平不够的沉闷艺术片,也可能是人挤到想马上掉头就走的失望景点。当然,很多时候,也会等来心满意足甚至振聋发聩的杰出作品。


这一次影展,我一共看了39部长片、14部短片,重新感受到电影魔力和魅力的大概只有3部。


首先就是那部让我赶场摔跤的《绿色边境》。导演霍兰(Agnieszka Holland)老太太设置了难民、边防警察、人权组织和边境居民四组人物,让“卢卡申科和普京射向欧盟的子弹”,被波兰一遍遍踢回,再被白俄反射回去。老导演也不想刻意追求创新,故事流畅,人物命运实在揪心。


《绿色边境》导演霍兰正在给演员说戏。图/Variety



《记忆》(Memory),是墨西哥导演米歇尔·弗兰克一次反向的自我突破。


他是这些年的威尼斯影展常客,前述作品不是表现没等来拯救的反高潮(《新秩序》),就是拒绝解释、让主人公开始彻底躺平的生活(《日落》),可谓“作者性”极强。这次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也有组织经典剧作的能力,由“劳模姐”杰西卡·查斯坦主演的《记忆》,极其严谨地埋伏笔、铺情绪,为男女主角的奇异行为,给出最让观众信服的悲剧性源头。


“劳模姐”饰演的社会救助技工工作人员西尔维亚,污蔑一个患失忆症的男子在中学时侵犯过她。后来观众才发现,这是其过往伤痛带来的应激反应。


2022年4月,《记忆》拍摄现场照。图/豆瓣


贝特朗·波尼洛的《野兽》,实现了对正常叙事和艺术实验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平衡。作品改编自亨利·詹姆斯在19世纪的小说《丛林野兽》,设置了1910年的巴黎、2014年的洛杉矶,以及2044年的近未来三个时态,以及更多样的人物状态。


蕾雅·赛杜饰演的主人公加布里埃尔,在2044年进入一台可以沉浸于个人前世但又摆脱情感羁绊的机器中,穿越回不同的时空和个体生命,却又总能遇到一个叫路易斯的男人。那人要么是导致加布里埃尔出轨的情种,要么是严重的“厌女症”患者。


除了物理时态和个人状态的混搭,摄影风格也丰富多样。开头是绿幕前的虚拟制片,加布里埃尔夸张表演出遭遇怪兽时的惊恐;到2014年的洛杉矶,则结合弹窗不断的笔记本电脑桌面和Vlogger式的GoPro自拍,一并制造了诱人深入的烧脑迷宫和迷乱情绪。


《野兽》海报。


电影节评奖,始终取决于个人口味及其当下兴趣。这一次,由达米恩·查泽雷担任主席的评审团,最终将最高荣誉金狮奖给了希腊名导欧格斯·兰斯莫斯的《可怜的东西》。


这是一部奇观满溢、尺度惊人的新时代科学怪人电影。实验室外的花园里遍布各类鼠头鸭脖的怪物,里斯本成了缆车倒挂的科幻城市,巴黎妓院里有了只想“让世界充满爱”的新艳头牌(艾玛·斯通饰演)。奇观背后,则是对女性身体自主的革命性表达。当然,也有人觉得整个故事不过是挖空心思将恋童癖合理化的恶趣味。


三、杀手、庭辩和滑雪,影展的那些趣味巧合


只有红毯,没有电影,这是本届威尼斯影展华语片的现实情形。过来进行市场营销的《封神第一部》、“封神”终身成就奖的梁朝伟、担任评审团成员的舒淇,他们的风头完全盖过了入选影展的、两长一短的三部华语片。


万玛才旦遗作《雪豹》主要说藏语,中国台湾演员李鸿其导演的处女作《爱是一把枪》主要说闽南语,名叫《短片故事》的短片则基本“无语”——从台词对白到观看感受上都让人无语。最终,《爱是一把枪》拿到国际影评人周“未来之狮”奖。


这样也好,可以集中精力看看外语电影世界的最新样貌,并从中找到一些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选片人趣味的独特看点。


《雪豹》剧照。


单是关于杀手的故事,我就看到四部,不知道刷不过来的各单元里还会不会有更多。《圣人营救》(In the Land of Saints and Sinners)里,老戏骨连姆·尼森扮演了一位生活在爱尔兰西北部多尼戈尔郡的古典杀手——既收钱办事又帮助邻里那种。1970年代,北爱尔兰共和军将战火意外燃到了这边,退休老杀手只好开始不那么职业的自保措施。


“冷静,杜绝即兴,只办合同内的事情。”这是大卫·芬奇的《杀手》(The Killer)里,迈克尔·法斯宾德扮演的职业杀手一遍遍发出的内心独白。电影第一幕的任务失败,让观众误认为这将是一部“行业自黑”喜剧,没想到片子迅速展开了无敌开挂的正剧模式,也就紧跟着失去了刚被吊起的胃口。


哈莫尼·科林的名字古怪到无法翻译的《Aggro Dr1ft》,无聊至极。就像是让Midjourney这样的AI程序,看了一遍上述那部《杀手》,然后提供“刺客、婊子、家庭、孩子、爱”这几个关键词,再告诉AI不要任性发挥,尽可能弄得乏味、烦人一些,然后花几小时生成80分钟动态的X光片。


理查德·林克莱特的《职业杀手》(Hitman)成了本届威尼斯影展引笑频率最高、笑场分贝最大的喜剧。一位钓鱼执法的志愿者,以强大的表演天赋勾引嫌犯讲出买凶杀人的愿望并支付定金,之后成功制止酝酿之中的罪案。造巧合的桥段、林克莱特“德州家庭”系列的电视、电影画质,让这部杀手电影轻松随意到适合一众好友在自家客厅吃喝着观看。


《杀手》海报。


嘻哈battle般的法庭辩护戏,这次也看到两部,分别是类型片大师威廉·弗莱德金遗作《凯恩舰哗变》(The Caine Mutiny Court-Martial),以及土耳其电影《自残》(Hesitation Wound)。两部片子都有着高速、来不及间歇的对白,后者至少还有舒缓表意、展示城市全景的前后段,前者就真如TikTok听证会那样不带停顿的连珠嘴炮。


关于诬告、冤枉的《凯恩舰哗变》,好莱坞拍过若干版本。弗莱德金改编的版本,将背景置于当代美国海军第五舰队驻守的波斯湾,并绝不向左派好莱坞屈服地给一位“过时的右派老将军”挽留最后的尊严。这位刚刚离世的导演,也理应在电影史上因其经典(《法国贩毒网》《驱魔人》)而尊严永驻。


《凯恩舰哗变》剧照。/豆瓣


因性骚扰事件而备受争议的波兰斯基,只请得到过气且对“Metoo”议题无所谓的同辈老友们,并让其中一位饰演的双板“老炮”在格式塔德雪场被年轻的单板客撞伤。这也是欧洲滑雪的实际样貌,与国内单板为主的客源不同,欧洲推崇双板,歧视单板,老一辈雪客也经常不待见服装松垮的单板青年。


《万物理论》展现了《奥本海默》故事之后的联邦德国理论物理圈,以及他们在瑞士阿尔卑斯山的真假逸事。量子力学一个不能被证明的诡异公式,将男主角推向“薛定谔状态”,可以说是加了公式和些许理论的《怪奇物语》。男主角是一位双板小白,试图追赶一个神秘女人,却因技艺不足,钻进小树林后摔倒,进了度假村诊所。


《万物理论》剧照。/豆瓣


将波兰斯基、吕克·贝松、伍迪·艾伦这三位在性别议题上有劣迹,并因此请不到当红明星的大师级老人的作品全数请来,传达了威尼斯影展烦透了“政治正确”潮流、固执选择回归保守的姿态。老人家的电影,停留在好看也没惊喜的舒适区,并似乎跟着定下了威尼斯影展和水城迷人而老旧的样貌。貌似端庄而高贵,却也老气横秋、步履阑珊,一旦离开自成一派的“潟湖保护伞”,稍不注意,就会在当今的电影浪潮中摔个踉跄。


第80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获奖名单


主竞赛单元


金狮奖:《可怜的东西》(欧格斯·兰斯莫斯)


评审团大奖:《邪恶不存在》(滨口龙介)


最佳导演银狮奖:马提欧·加洛尼(《我是船长》)


最佳女演员奖:卡莉·史派妮(《普瑞希拉》)


最佳男演员奖:彼得·萨斯加德(《记忆》)


最佳剧本奖:吉列尔莫·考尔德隆、帕布罗·拉雷恩(《吸血伯爵》)


评审团特别奖:《绿色边境》(阿格涅丝卡·霍兰)


最佳新演员奖:塞杜·萨尔(《我是船长》)


其他重要奖项


未来之狮:《爱是一把枪》(李鸿其)


荣誉金狮奖:莉莉安娜·卡瓦尼、梁朝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威海老鼠,编辑:谭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