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见无处不在,也影响着医疗。《当医疗出错时》一书中写道:
偏见,尤其是种族偏见,是医常中一股强大的力量。例如,在美国,非裔孕产妇的死亡率几乎是白人孕产妇的三倍。糖尿病、癌症和心脏病的结局也存在差距。社会经济因素无疑发挥了作用,但即便把经济差异排除在外,依然存在这种明显差距。与过去几代人相比,显性歧视可能不那么公然,但隐形或无意识偏见依然根深蒂固。即便是他们这一代中最秉持平等主义的医生护士,也仍然可能表现出无意识的偏见。
也有许多时候,医患冲突与文化冲突没有太大联系,而是相对纯粹的医疗过失。它更常见,贯穿于整个医疗史。
2016年,纽约大学医学博士、曾在美国最古老公立医院——贝尔维尤医院工作近30年的丹妮尔·奥弗里发现一则新闻:医疗过失是美国的第三大死因。尽管这个结论并不准确,但仍促使丹妮尔·奥弗里投入数年时间,梳理历史与数据,采访医护、患者及家属,并反思自己近三十年行医经验,最终通过《当医疗出错时》一书得出结论:医疗过失比我们想象中普遍得多,但大部分是可以避免的。
作为写作者,丹妮尔·奥弗里被誉为“当今美国医学界最重要的声音之一”,她将人文主义引入看似冰冷的医学领域,也引发了医学界的反思。
对于人类而言,现代医学的庇佑来之不易。哪怕在两百年前,许多医生在病人眼中仍如恶魔,治病随时会成为杀人。一百年前的人们如能穿越,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希望获取现代人唾手可得的医疗福利——疫苗接种、麻醉、癌症治疗、心脏移植、透析。
近代护理事业的开拓者、世界上第一个真正的女护士南丁格尔,于1863年出版了《医院笔记》一书。她以一种颇具现代风格的精辟讽刺写道:“把医院的首要要求阐述为‘不伤害病人’,似乎是奇怪的原则。然而,制定这一原则是很有必要的。”
南丁格尔在书中阐释了一个非常可贵的观点:“医疗护理可能会给患者带来风险,为了改善整体的健康安全,人们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修正医疗系统上。”
丹妮尔·奥弗里以类似的幽默感描述南丁格尔的高明:“她亲手将自己的一本书交给了维多利亚女王。正如当今患者安全倡导者会告诉你的那样,直接去找高级领导总会奏效。”
1999年,美国医学研究院发表了开创性报告《犯错乃人之常情》,许多人将之视为现代患者安全运动的创始文件,“谈论它时就像谈论死海古卷或美国宪法一样满怀敬畏。”这份报告强调,医学需要做更多工作,使医疗系统变得更安全,而非指责犯错的个体。
毫无疑问,现代医学体系是一个庞大精密、高速运转的体系。但如果将之视为平稳运行的机器,既是高估,也是苛求。这是因为在医疗系统中,变量(尤其是危重患者)实在太大,每个变量都会产生连锁反应,比如病情可能发生突变或转移,并牵扯不同的护理人员。当医疗体系面对诸多不同变量时,就会疲于奔命,甚至出错。
丹妮尔·奥弗里发现,多达50%的医疗不良事件可以追溯到某种交接错误,既包括从一个医生团队到另一个医生团队,医生与护士之间,也包括医疗团队内任何成员之间的交接。在现行体系和上班时间的作用下,一个患者在入院后的24小时内就很可能被移交给三个不同的医生团队,而在一般的住院过程中,这样的交接可能达到十次。
最初的诊断环节也是医疗出错的高发时刻。在教科书中,诊断被视为一个从容不迫的智力活动过程,但实际上却充满不确定性。现代医学诞生后,人们一直在致力于提升诊断的准确度,但这个推理过程的难度不亚于破案。
诊断清单是一个比较常见的手段,它使得医生可以记录完整病史,读X光片,花时间反思。随着科技进步,清单可以借助计算机完成,医生将患者的主诉输入,就可以参考自动生成的十几种常见病因,做出分析。
更常见的是另一个清单——检查清单。医疗过失往往源于许多细节,比如护士看错药品名字而拿错药,因为过于匆忙而记错床号,医生洗手时间不够……基于尽量避免这些问题,医疗行业的检查清单制度诞生。各种事项和步骤被一条条罗列,制成表格,医生与护士在工作前逐条检查,确认并画勾。
检查清单最初的尝试非常成功,但在之后的推行中,一些医院尽管使用了清单,但对于医疗过失并无改善。这一结果让许多人感觉意外,而在丹妮尔·奥弗里看来,人类过于迷恋那些看似高大上的解决方案,但却漠视它的使用过程。
最初的成功,医院所依靠的并不是一纸清单,而是大多数人闻所未闻的技术改进。同时,护士拥有大声说话的权力,也是得以降低过失率的关键。因为在很多情况下,医生掌控着科室乃至手术室的权力,护士即使见到了问题也未必敢说出来,最终酿成悲剧。
而且,“仅仅告诉护士,如果医生没有完成所有五个步骤,他们有权大声说出来,这是不够的。要获得真正的权力,就要得到医院管理层的支持。护士被赋予权力,可以阻止任何不遵守正确流程的行为,而会议室里西装革履的理事承诺会支持他们。”
有人曾指出:“在每一家医院……病人都是因为等级制度而死去的”。医疗工作者理应充分领会这句话,因为感觉难以开口的不仅有护士,还有家属、医学生、文职人员、护士助理——所有这些在医疗等级中地位较低者,他们在反驳资深医生时常常底气不足。但是,在防止医疗过失的过程中,这些人都身处第一线,他们往往是那些看到真实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人。
所以,检查清单制度是否奏效,关键不在于医生和护士是否在每一栏里都打了勾,而是在于每个环节是否有充分沟通。更何况,每次医疗过失回溯时,会发现检查清单的每一项都打了勾——甚至有医护人员因为清单项目过多,实在来不及应付,只能随手将所有事项都勾掉,让清单沦为形式。
这就牵扯出现代医学体系的最大问题:医护人员过于忙碌,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尤其是当医疗系统逐渐演变为以指标为导向、按绩效付酬、注重工作量的状态后,这种情况更为突出。如果一个医生能够花半个小时询问病人的病情,出错率肯定低得多,但在现实中,一个医生往往会陷入轮轴转的工作状态中,病人不满意,医生也很无奈。
这几十年来,电子化让许多行业发生巨变,在医疗界同样如此。它让许多流程变得更高效,减少了部分医疗出错,但另一方面,它又产生了新的问题,增加了某些环节的医疗出错几率。
以病历的演化为例,丹妮尔·奥弗里认为,纸质病历的好处在于,医生在一张白纸上遵循自己的逻辑进行书写,从主诉到当前和既往病史,到查体结果和化验结果,最后得出临床推理。但使用电子病历时,就会像填空的机器人一样,机械地将临床发现碎片般塞进电脑里。
也就是说,电子病历虽然能汇总所有医疗记录,集聚多个病人的信息,分析流行病学特征,但也可能干扰医生思路。
归根到底,医学之路不管走得多远,有多少技术创新,始终仍是高度人性化的领域。疾病是以人的方式体验,医疗保健是以人的方式提供,医疗也不可能臻于完美,人类社会的愚昧与偏见,总会影响医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欧洲价值 (ID:ouzhoujiaz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