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蓝观 (ID:mic-sh366),作者:李昀,编辑:方澍晨,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安徽亳州,康美中药材交易大厅的清晨是一天里最热闹的。


这里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中药材贸易集散地。每天的八九点是一天里样品行上货的时间段,也是大宗贸易商来看货的黄金时段。拿着手机沟通、拍样品视频的买家们,在样式各异的中药材中间来回逡巡;而货商们大多冷静端坐——他们知道,自己的货一定会等来买家。


产地货商高燕(化名)和丈夫经营着一家白芍专卖店,儿子负责物流。“今年夏天就是感觉忙不过来,儿子每天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处理完一天的发货,回来直接累趴下了。”


同样忙碌的还有中间商卢松(化名),除了帮药企供货某单一品种以外,他还做一些其它品种的压货。每天他都要时刻关注各品种的价格变动、和中药城的人互通信息,以此来调整自己的压仓结构。


今年以来,中药材迎来了一飞冲天的大牛行情,风水又短暂地轮转到了卖方市场。这个现象迅速被行业内最权威的协会注意到。“本轮药材价格出现较长时间的异常上涨。”7月8日,中国中药协会发布倡议书提出。


倡议书还指出,这种情况“势必给中药行业健康稳定发展带来不利影响,中药行业必须予以高度关注”。协会呼吁,反对哄抬和操纵药材价格、投机炒作等扰乱药材市场秩序的行为。


除了中国中药协会,江苏、广东等地的医药协会,以及安徽省亳州市中药饮片产业促进会也先后发文件称,中药材市场价格出现异常增长,呼吁国家尽快出台相关政策管控药材价格。


中国中药协会的报告指出:通过药通网对亳州、安国、成都、玉林几大交易市场常用大宗药材价格进行调查,有超过200个常规品种年涨幅超过50%,100个常规品种年涨幅超过100%,25个常用大宗药材年涨幅超过200%。通过对中药材天地网的中药材行情进行调查,部分情况更为严重。


一名中国中药协会的专家介绍,这波行情是近几年一点一点逐步发展起来的。


“中药原料很多都是植物,比如当归、川芎、白芍、熟地、板蓝根、连翘等,像庄稼一样是在地里长的,要浇水施肥,除草撒药。”这位专家分析,在过去几年,有时候这类行为受到影响,就会让一些药材产出不足。今年药企复工后,需求大为提升。同时,这几年抗疫过程中中药的使用带动了对中药认可度的提升,也导致了需求增加。


除了供求关系的变化导致药材涨价外,这位专家也提到一部分游资“从炒作的角度有一些囤积等情况”。这也印证了中国中药协会的倡议书中提到的“哄抬和操纵药材价格、投机炒作等”。


由此,真实的供求关系变化带动了一些疫情相关药材的涨价,而这种大形势就像一个漩涡,吸引来的游资把许多与疫情无关的药材也做成了期货产品,带来了高低不一的涨幅。产业和金融,商业行为和投机,掺杂在一起,形成了如今的市场局面。


中药材价格上涨,对业内企业有怎样的影响?


一些大的中药上市公司往往有自己的原料种植基地,甚至达到几千亩,能保证其畅销品种原料的供应。这位专家解释,因此,市场价格普遍上涨,对这样的大企业影响通常不大。而对全国上万家中药相关企业,常见品种涨10%,可能就意味着一些企业的利润少了10%。


在供求关系的宏观因素之下,微观的粒子也在不断震动。一些人的进场和退场,正在不断地向行情的天秤上增减砝码。


近30年来,国内中药材供应长期处于买方市场,供大于求,卖方数量远大于买方数量。而在这一波行情里,所有人都知道牛市不会常驻;然而,所有人又都再次投入其中。


特别的是,这一次游戏的玩家身份相比之前或许有所不同——游资的面貌换了花样:十年前,来炒货的是开洗脚城的老板;十年后,老板变成了炒房失败的“楼主”。一些中药材中介也换上了西装,以“专家”和“分析师”的名头向买家推介产品。还有原来负责送货的中间商,现在也开始主营压货生意,也就是报告里所说的囤货居奇者,在信息的夹缝里谋取商机。


正是这些形形色色的翅膀的扇动,使得这次的涨价风暴有一些与众不同。


一、游资中的“小白”和“大白”


今年的大火行情,亳州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对于那些尝过滋味的人来说,热闹的背面,还有另一种滋味。


2003年的时候,受“非典”影响,中药材行业迎来了一波前所未有的高峰。高燕回忆,当年自己和家人在亳州当地经营一个小饭馆,本来吃穿不愁。但听说连蹬三轮车的都靠中药材赚了大钱,便有些跃跃欲试。


“当时的情况就是,本来卖五十块一斤的中药材涨到了一百块,一天赚个几千块钱不成问题。”


在这样的巨大诱惑下,高燕当即决定盘掉餐馆,用全部的积蓄进了一大批清热解毒类药材。结果第二天下午,药材价格从五十跌到了三十,从此一蹶不振。“后来听说是整个市场饱和后溢出了,这种事情我们根本没法预测。”高燕苦笑着说。


这次投资失利,对一个小城家庭的打击是巨大的。高燕和丈夫只能离开家乡去张家港打工,下班后就在当地寻找出清之前囤积下的中药材余货的机会。通过和当地药行合作,两人慢慢把中药材生意干到了现在。


在高燕看来,这次中药材热涨和当年很像,这也是她目前持谨慎态度的原因。据当地人种植商说,疫情三年中药材受清热解毒类产品的带动,一直在涨价,直到今年到了几乎满溢的水位线上。但高燕一直没敢出手:“虽然现在行情好,但我们还是没敢大批进货。这几年看下来,炒货赚到大钱的还是少数,大部分人最后还是砸到手里了。”


像高燕这种以家庭积蓄入行的中底层投资者,在行业内被称作“小白”。他们大多通过熟人介绍或网络咨询,将手里不多的钱用来炒货,希望能借此“逆天改命”。一位当地的中药专营商介绍,如今,各行各业的人正通过很多信息咨询公司,积极、源源不断地进入这个行业。


“这里边什么人都有,搞建筑的、收租的、卖化肥农资的、开饭店的,甚至还有七八十岁卖粽子的大爷,攒了二十年的钱,二三十万,问人能不能让他投到这里边。”他感叹,连卖粽子的大爷都心动了,现在的行情到了什么程度?


涌入中药材炒货大潮的,除了小家庭,还有大资本。这种投资者把中药材看成主业外的第二条赚钱赛道,但他们对品种、货量、种植情况又没有全面的认知,在业内被称作“大白”,有“人傻钱多”的含义。


中药材专营商卢松(化名)记得:有一个煤老板,因为找不到投资方向就选择了中药材。“他当时拿了很多货,在拿货的过程中慢慢把价格推高。当药材涨到一定水平后,农民会颗粒归仓,甚至会骑着三轮跑十里、二十里的路采收野生资源。但中药材资源总是有限,收货越来越难,市场需求却没有明显增加,现金流就首先绷不住了。后来他只能把货物做质押贷款,1000万买来的最后只典当了六七十万。”


在卢松的记忆里,这些年中药材坑了不少有钱人,他们的通病都是:吃得进去,但吐不出来。


卢松分析称,这两年经济不景气,投资眼光整体迷茫,但是市场上还残余着过去十几年的红利没有消化。大资本手里有钱,但没地方赚钱,这才看上了中药材投资。


“这波涨价中,大资本来源有多种:全国各地一些大型的非上市公司,比如有家非上市钢铁企业,每年的销售额就上千个亿;之前做能源的;金融行业的投资基金……资金总在寻找出口,而中药的市场规模太小了,经不起这么多资本的膨胀。”


不管是小白还是大白,在卢松这样的行业人员看来,是整个产业最被动的一环。“他们找过来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无头苍蝇的状态。他带着钱来了,也不知道该问谁,看到一个品种火就大批量地购买,卖的时候就只会通过一些中介出手——永远是被所谓的信息牵着鼻子走的。”


二、“弯道超车”的新型信息咨询公司


卢松所说的中介,是指交易市场当地的信息咨询公司。


传统的中药材信息咨询公司,往往有正式的网站,上面包括近二三十个栏目,比如中药材产地报道、市场分析、品种分析、政策法规等。每个产地都有自己的产地信息站,每天都向总部反馈行情信息。


而如今,许多新形态的“信息咨询公司”不再有这些。它们以另类的形式存在,“弯道超车”。


品种对接、“招商引资”,成为它们的主要业务。而“招商引资”的对象,主要就包括“吸收那些行外的大白小白”。2023年后,亳州当地的中药材信息咨询公司一下子冒出来十几家。


一开始,这些公司只是在线的信息平台,后来发展成线下的中介机构,在亳州、安国、陇西等炒货市场最旺的地区设点。


除了早上八点到九点的交易大厅,当地的中药材市场最热闹的就是这些负责对接买家的信息咨询公司周围。一众交易员穿着白衬衫围坐在三米长的桌边,为慕名而来的投资者们介绍行情、推荐品种——对于很多新来者而言,这里是入行的第一道大门。


韩冰(化名)是中国中药材信息平台的第一批建设者。据他介绍,这种信息平台在世纪初开始出现,最早是用于价格发布、交易撮合、提供仓储,后来发展成代买方采购、代卖方销售的全盘操作模式,一般从交易中抽成1%~2%的信息费。


在几年前,信息咨询公司对接的对象还比较单纯,一般是寻货的药企。然而,随着社会资本源源不断地涌入,这些公司的客户开始混杂,其功能范围也开始转型,甚至“变质”。


其中最重要的新功能,就是通过宣传助推某些品种的行情上升。


“这次浙江的某药材涨价,就有信息咨询公司在推动。他们引进了一批自己人的资金,到当地买货的时候就会不断报道说行情今天什么价,成交量达到多少,那么无形中就在推动这个行情。”卢松说,“说白了,他们就是在为客户擂鼓助威。他们在里面牵头了,就不能让客户有闪失,就会在想让客户获得回报的情况下,起到一种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些信息咨询公司在交易中也开始注入资本,利益来源不只是过去的信息费。据行业人士介绍,某些公司可能会拿出10%的资金,拿回40%的分成。


“比如说5000万的货,咨询公司拿出500万。如果这个品种掉价了,那先赔我们的500万,你客户的资金是安全的。500万要是赔不够了,客户才会有一点损失。但是如果获利了,信息部要拿40%——相当于是帮你承担风险的费用。”


信息咨询公司之所以敢于承担风险,是因为他们具有把控风险的能力——主要手段就是通过宣传,借网络媒体或行业专家推高市场。咨询公司会通过大量抖音小号,从多方面多角度来分析某类品种的利好,吸引那些对中药材判断力薄弱的小白和大白。


这些公司除了引入外部资本以外,还可以通过信息交换,让客户主动把控市场走势。“他们今年就做了一个白芷联盟,也就是把全国的经营大户都拉到一个群里。哪个产地装了多少车、哪个专营商卖了多少货,什么价位卖的,都一清二楚。所有消息一综合,大家一起吃市场,最后把市场吃得紧张了。”卢松说。


据卢松说,这种操作在业内很常见。这就是为什么今年一些品种因为天气原因、需求上升等原因涨得有理有据,而另一些品种却涨得莫名其妙。


在往年的买方市场下,经营大户之间都是竞争关系,“给药企烧香磕头送礼,甚至有些企业还拖帐烂账,鼻孔朝天看人”;而今年整体是卖方市场,买货的人都得排队。这样就集齐了天时地利。


“这些大户都觉得,别的好些品种都在暴涨,咱的品种为什么涨得这么慢?所以他们就会通过信息咨询公司联合在一起,人为地动一动,把价格抬一抬,在目前的市场潮流下顺势而行。”


三、中间商群体的消亡,促成了压货的开始


在外人的眼里,像高燕这样的中药材中间商吃尽了数次涨价的红利。但对于她而言,这行其实并不好做,企业压价、拖款、时常更换合作伙伴才是行业的常态。


“感觉这几年单纯靠做中间商挣钱越来越难了。所以现在我也开始搞种植,心里才踏实一点。”


韩冰介绍说,企业交易一般至少是6个月左右的账期,中间商经常被药企当做资金周转池,交了货拿不回钱是常有的事。


即使是这次的行情蹿升,中间商在其中依然吃不到太多甜头。亳州当地的中间商举例,比如猪苓在50多元的时候进的货,挣了三五元就卖。后来产品一直在涨价,但中间商必须维护客户群,因此不得不进货。到现在,猪苓进价已经超过100元了,但中间商还在补68元签订的订单。“货款都在药厂压着,不补根本不行。大家都觉得你挣钱了,其实不赔都不错了。”


同时,中间商的差价也越来越难赚。如今,药企一挂出招投标信息,就会有产地供应商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一些产地政府也会主动上门推销。在网络上,各类品种的产地信息和商品价格一目了然,方便企业直接对接——靠流通环节赚钱的时代已然过去。


因此,中间商和种植商的竞争事态愈演愈烈,而前者也在近几年渐渐败下阵来。


“一些农业合作社和种植基地工作,比如云南、四川、湖北产地给企业供货,是可以免税的。而且只要在入库前的待检区抽样合格就行。而你作为中间商供货,就必须以企业的名义开具质量报告,要是值钱的品种,一个报告单就要几千块钱——所以和种植商比起来,中间商的供货价格一直处于劣势。”卢松说。


在这种压力下,一些中间商选择和高燕一样去到了上游的种植环节。而更多的中间商,开始转做压货商,这就使得中药材被囤货居奇的事件屡屡发生,最终成为一种现象。


卢松说,这几年明显感觉到药企开始逐步地淘汰自己的中间商伙伴,转而去关注产地供应商。他身边的中间商同行几乎都开始做起了压货生意,这也是能让他们发挥自身优势的领域:一是仓储,二是眼光——这两样都是种植商不具备的。


一般的中间商都有稳定的冷库资源,特别是交易集中地的冷库,仓储费用极低。“比如像板蓝根这样的品种,一年不超过三毛。这个就已经远远低于产地拉到厂里的运输费用,这就让压货商可以用比种植商更低的价格卖给药企了。”


同时,因为熟悉市场行情,中间商可以用压货的方式,在低买高卖之余保证价格竞争力。


“你作为中间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订单下来到市场去买。你必须要有一种前瞻的眼光,看准某个品种将来能涨,在价格比较低的时候提前压货备货,以备不时之需。过了一两年之后,等到行情好了,货品紧俏了,你再以比种植商更低的价格出手,这样才能把他们打败。”


在各地发布的关于中药材价格异动的报告中,行业协会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压货商们,将其定义为幕后操盘手——今年的异动是这种模式几年积累的集中爆发。


“未来,中药材交易市场的消失几乎是必然现象。中间商的角色,将随着种植产业的成长变得不再必要。”韩冰预言道。而这些人何去何从的迷茫,并不会在中药材不断上涨的行情中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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