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内容摘自《在黄昏起飞》一书,原题为《高空》(文中小标题为编选者所加),作者:海伦·麦克唐纳,编辑:谭山山,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海伦·麦克唐纳被称为“驯鹰专家、‘哥特式业余博物学家’、前科学史研究员、自然文学作家”,她表示,自己书写的主题是爱,“尤其是爱这个非人类生命组成的光辉的周遭世界”。


在新著《在黄昏起飞》(Vesper Flights)中,她写道,对很多人而言,自然总是在电视和视频中出现,却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仿佛它与我们互不关联,“是一种我们隔着距离敬畏和观看的东西”。


但实际上,就在像纽约这样的超级都市,只要留心,就会发现,除了人类,还有很多生物与我们共存,比如鸟类。纽约被称为“鸟人”(即鸟类和人类共居)城市,这里生活着三百多种鸟类。它们已经适应了都市生活:红尾鵟在第五大道的公寓大楼上安家,游隼则在大桥和高塔上筑巢。


当然,城市环境对鸟类来说仍然危机四伏。像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和夜间的灯光秀,是发生“鸟撞”现象的主要原因。数据显示,美国每年有约10亿只鸟死于“鸟撞”。有专家建议,建筑师和开发商可以通过减少反光窗户和不必要的照明来降低对鸟类的伤害。


向上看,你会发现不一样的世界。在全球各大城市,越来越多人开始观察、欣赏城市里的鸟,鸟类成为了城市是否宜居的重要指标。本书作者海伦·麦克唐纳记录了一次在帝国大厦顶层观察候鸟的季节性夜航的经历。她指出,将大气层和空域理解为生境,是近年来的新概念。


“高层公寓的生活阻隔了某些和自然界互动的渠道。你没法在花园里放置喂鸟器,观看旅鸫和山雀,但是你可以置身于高楼常规世界的另一个部分——冰晶、云、风与黑暗构成的夜景。高层公寓是凌驾于自然的象征,但它也可以是桥梁,连接天空与大地、自然与都市,引导我们更为全面地理解自然界。”


《在黄昏起飞》


[英]海伦·麦克唐纳 著,周玮 译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3-6


五月初这个清冷的傍晚,暮色笼罩了曼哈顿中城。我一整天都在用谷歌查天气预报,此时走在第五大道上,又掏出手机查了一遍。北转东风,晴朗。很好。


在帝国大厦,长长的队伍沿街蜿蜒而行,我是人群里唯一一个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的人,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一寸寸往前挪动,走上扶梯,穿过大理石厅,经过贴着浅金色壁纸的墙,最终挤进一部塞满人的电梯,出现在 86 层。在城市上空一千多英尺的高处,劲风扑面,盛大的灯光如一片汪洋,倾泻而下。



游客们紧贴着安全围栏,一个男人站在他们背后,靠着墙。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这就是我要见的人,因为他手持一架看似比我的高级很多的望远镜,正仰面朝天。他的站姿有种紧张感,让我想起曾见过射击双向飞碟的人等待抛靶机发射下一个靶子。他正紧张地期待着什么。


他是安德鲁·法恩斯沃思,康奈尔大学鸟类实验室的一位研究员,说话轻声细语。我跟他约在这里,希望能够目睹一年两度横越城市上空、几乎无人注意的野生动物现象:候鸟的季节性夜航。


把这里当作自然观察之旅的地点实在违和到了荒诞的程度。除了鸽子、大鼠、小鼠、麻雀这些常见的例外,我们总以为野生动物栖息在远离城市边界的地方,而自然和城市是对立的两极。


原因显而易见。从这个高度来看,唯一的自然物是天上散布的暗淡星辰,哈德逊河像一道青色的瘀痕,穿过下方混杂的灯光。其余是我们的世界:飞机的闪光,智能手机明亮的屏幕,窗户和街道被点亮的网格。


天空是一片充满生命的浩渺生境


夜晚是摩天大楼最完美的时刻,全面发挥的现代化梦想抹除了自然,代之以人工打造的新型景观:钢铁、玻璃与灯光的地图。但是,人们住进高楼的原因和他们去野外旅行一样——逃离城市。


最高耸的建筑将你抬升,远离街面的纷杂混乱,也将你抬升进入另外一种境界。天空也许看似虚无,就像我们从前以为深海也是生命无存的空虚。但是和海洋一样,天空是一片充满生命的浩渺生境,有蝙蝠和鸟、飞虫、蜘蛛、乘风飞翔的种子、微生物、飘散的孢子。


我凝视着这座城市,视线越过数英里灰尘弥漫灯光点亮的空气,愈发觉得这些超级摩天大楼就像深海的潜水器,将我们运到原本无法探索、难以接近的疆域。大楼内部的空气平稳、洁净、温和,而外部是一个气流湍急的世界,活跃着大量意料之外的生物,这一刻,我们也置身其中。


我们上方,螺旋塔座四周的 LED 灯在黑暗中投射出一个柔和的光环,光环上跃动着一团模糊的白光,透过望远镜,那东西显现为一只夜蛾,它扑扇着翅膀向塔身径直高飞。


没有人完全了解这类蛾子在迁徙时如何导航,有一种推测是它们通过感知地球磁场来导航。这只夜蛾正飞向高处,寻找合适的气流,借此飞向自己长途旅行的目的地。


乘风迁徙是节肢动物的一项特别技能,蚜虫、黄蜂、草蛉、甲虫、蛾子和吊在有静电的蛛丝上的小小蜘蛛得以飞越从几十到数百英里不等的距离。这些四处飘游的生物是殖民者和开拓者,寻找新的地界生存、安家。


试试在高层阳台的干燥环境露天种一棵月季,很快乘风而来的吸汁蚜虫就在茎上聚集,接着寄生于蚜虫的极小的黄蜂也来了。


在我们头顶之上长途旅行的昆虫数量多得惊人。英国研究所科学家贾森·查普曼用对空雷达系统研究昆虫的高空运动,仅一个月就有超过 75 亿只昆虫飞过一平方英里的英国农场,约 5500 磅的生物量。


查普曼认为飞过纽约城的昆虫数量甚至更多,因为此地是一块大陆的门户,而不是冰冷海洋环绕的小岛,这里夏天通常也更炎热。他说,跃过 650 英尺的高度以后,你就升入了一个城乡区别几乎毫无意义的领域。


白天,烟囱雨燕尽情享用这数目庞大的飘游生命;夜晚,在城市居留和迁徙的蝙蝠,还有翅膀上一道白条的美洲夜鹰也以此为美餐。夏末秋初刮西北风的日子里,鸟、蝙蝠和迁徙的蜻蜓都以这些大量聚集的昆虫为食,这种现象是城市高层建筑群周围巨大的下冲气流和漩涡引起的,就像海洋里的鱼群游到浮游生物汇集的水流处。


纽约,塑像和鸟。/Unsplash


“这么多鸟,多得要命”


空中不只是有昆虫。这些高耸的建筑,如帝国大厦、世贸一号大楼和其他新起的摩天大楼,刺入鸟儿数千年来利用的空间。纽约城处于大西洋迁徙路线,这是数亿只候鸟每年春天北飞至繁殖地,秋天又返回的路线。


大多数小型鸣禽通常在距地面三四千英尺的高空飞行,但是会根据天气变化来调整高度。更大的鸟类飞得更高,有些滨鸟会从1—1.2万英尺的空中高高飞越城市。在这楼顶上,我们将会看到的只是飞越头顶的生物的一小部分,即使是最高的大楼,也只是刚刚触及浅层的天空。


虽然白天也可以看到迁徙的猛禽在城市上空远超八百英尺的高处翱翔,但是大部分昼行性鸟种都在日暮后迁徙,因为更安全,气温也更凉爽,附近的捕食者也少些,只是少一些,并不是没有。就在我到之前,法恩斯沃思看见一只游隼在大厦上空飞旋。


游隼在这座城中常常夜间捕猎。它们栖停在高踞空中的瞭望台,然后纵身飞入黑暗,抓捕鸟儿和蝙蝠。如果身处更天然的生境,隼会把杀死的鸟尸藏在崖壁的缝隙中。而这里的隼会把猎物塞进高楼的壁架,包括帝国大厦。


对一只隼而言,一栋摩天大楼就是一面悬崖,它带来同样的期望,同样的高空气流,蕴藏着一份外卖大餐的同等机会。


在纽约高楼大厦间穿行的鸟。/Unsplash


我们凝视黑暗的空中,希望视野中出现活物。过了几分钟,法恩斯沃思指点着:“那儿!”距头顶很高的地方,就在视野中的天空向灰暗的混沌过渡的边界,有什么东西在动。我把望远镜举到眼前,三对扇动的白色翅膀,以密集队形向东北偏北飞行。夜鹭。


我从前只见过它们弓着背立在树枝上,或是在湖泊池塘边缩颈休息,现在看到它们和寻常的背景所去甚远,十分吃惊。我好奇它们飞了多高。


“这几只个头够大的,”法恩斯沃思说,“你要是抬头看有光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显得比本身大,也显得比实际更近。”他估计这几只夜鹭在我们头顶约三百英尺的高度,距地面约一千五百英尺。我们目送它们在黑暗中消失。


此刻我觉得自己不大像博物学家,更像是一个等待流星雨的业余天文学家,正眯起眼睛,无比期待地看向黑暗。我尝试了一个新技巧,把望远镜对准无限远的地方,再径直上举。在镜头中,肉眼看不到的鸟儿滑入视野,它们上方还有鸟,更高的位置也有。这么多鸟,我深感震撼。多得要命。


每看到一只大些的鸟,就有三十只或更多鸣禽飞过,它们很小,注视它们的飞行路线让人感动得几乎无法承受。仿佛星星、琥珀、曳光弹缓缓燃烧的火。


尽管透过望远镜看,在更高处天空的鸣禽只是一些幽灵般的微小亮点,但我知道它们松松握住的脚爪收拢在前胸,眼眸明亮,骨骼轻盈,向北飞行的意志驱动着它们夜复一夜地前进。大多数在新泽西中部或南部度过昨天,接着腾空飞入黑暗。


体型更大的鸟类将持续飞行直到黎明,莺类通常早一些落地,像小石块纷纷落在更北部的成片生境,次日休养进食。比如黄腰林莺是从东南部的州开始长途旅行的,而玫胸白斑翅雀则从中美洲一路北上。


我的心一阵悸动。我再也不会见到这些鸟中的任何一只了。如果不是在这么高的位置,如果不是这栋为了颂扬世俗权力和资本自信而在大萧条年代迅速崛起的大楼,它射出的光柱不曾短暂地照亮这些鸟,我根本就不可能见到它们。


航空生态学的出现


法恩斯沃思掏出一个智能手机。和这里其他高举手机的人不同,他在查看从新泽西州迪克斯堡传来的雷达图像,迪克斯堡站点是国家气象雷达网的一部分,监测范围近乎持续覆盖美国本土空域。


“今晚确实是一场大规模迁徙,”他解释道,“你看雷达图像的那些图案,尤其是绿色的部分,那意味着每立方英里可能有一千到两千只鸟,几乎是最密集的程度了。所以这是个重要的夜晚。”


对于北飞的鸟儿,过去几天都是坏天气,低云,风向不对,导致了迁徙的瓶颈期,而现在空中飞鸟密布。我盯着雷达动态地图上的像素图案,一朵蓝绿色的树突状花朵在整个东海岸上空翻涌。“这一片空中全都是生物体,”法恩斯沃思说,手指点着屏幕,“全是生物。”


很久以来气象学家就知道可以通过雷达观测到动物生命。“二战”后不久,英国雷达科学家和皇家空军工程师曾为出现在屏幕上的神秘团块图案而迷惑。他们知道那些不是航空器,以“天使”为之命名,直到最终断定它们是群飞的鸟。


群飞的鸟会形成图形。/ Unsplash


“鸟儿污染了他们的空域,是不是?”法恩斯沃思说起雷达气象学家:“他们就想把所有的东西过滤掉。不过现在生物学家要反其道而行之。”


法恩斯沃思是一个新兴跨学科领域的领军人物,这门学科就是航空生态学,正适合这个气象雷达已经灵敏到可以发现三十英里以外的一只熊蜂的时代。利用复杂的遥感技术,如雷达、声学和追踪装置,来研究天空中的生态规律和关系。


“将大气层和空域理解为生境,这个概念只是这几年才进入集体意识”,法恩斯沃思说。这门新科学正在帮助我们了解气候变化、摩天大楼、风力涡轮机、光污染和航空如何影响这些在空中生活和移动的生物。


被城市灯光吸引的鸟儿们


十点钟,头顶上空掠过的卷云就像泼洒在水面的油。十分钟后,天空重归晴朗,鸟儿还在飞行。我们走到瞭望台的东边,一个萨克斯管乐手开始吹奏。配合着这不大调和的乐声,我们发现鸟儿的距离比之前近多了。


有一只格外近,虽然它在灯火中过度曝光,我们还是发现了它胸部的一抹黑色和尾羽上独特的图案,雄性黄腰林莺。它一闪而过,消失在大厦的转角。过了一小会儿,我们看到另一只向同样的方向飞去,接着又是一只。


我们这才明白,这是同一只鸟在打转。另一只黄腰林莺也跟上来,但是两只都被灯光无可救药地吸引,好像系在一根无形的线绳上,绕着螺旋塔冠转圈。


看见它们这样飞,原本心情欢快的我们不禁低落。今晚是帝国大厦建成85周年的庆典,螺旋塔冠被跃升跳动的彩色灯光点亮,像一枚蜡烛。


这些鸟儿被灯光吸引,偏离了惯常路线,过亮的灯光打乱了精确的导航机制,令它们不知所措,身陷巨大的危险。有些鸟被如此催眠后能够抽身而出,继续它们的旅程。有些鸟却无法做到。


纽约是世界上最明亮的城市之一,仅次于拉斯维加斯。它只是从波士顿纵贯华盛顿的人工照明光带上的一个点。我们爱这座城市夜晚的模样,但是迁徙的鸣禽因此饱受打击。


在美国各地,你都能看到摩天大楼脚下死亡或是精疲力竭的鸟。灯光和玻璃幕帘的反光打乱了方向,它们撞向窗户,螺旋式坠地。仅一个纽约城每年就有十万多只鸟因此死亡。


菲尔德博物馆将因撞窗而丧生的鸟做成标本。/本·马克斯/菲尔德博物馆


托马斯·金在纽约M&M害虫防控公司工作,他曾接到高层建筑住户的电话,要求解决迁徙季鸟撞玻璃的问题。他说没办法,但是住户可以跟那栋39层高楼的物业经理提出关掉夜灯。


果然奏效了。纽约市奥杜邦鸟类协会倡导的“纽约关灯”的项目,也鼓励了很多纽约居民效仿,既节省能源,又保护鸟类生命。


每年,为纪念“9·11”恐怖袭击中罹难的生命,“纪念之光”亮灯仪式的两束蓝色光柱映照曼哈顿,它们直射上空,高达四英里,城中心以外六十英里可见。在夜晚迁徙的高峰期,鸣禽向着光柱飞旋而下,鸣叫着从空中下降,很多鸟儿在灯光中绕圈,就像狂风中打转的闪烁的纸片。


去年的一个夜晚,太多鸣禽被困在光柱中,雷达地图上代表“纪念之光”场地的几个像素超常耀眼。法恩斯沃思和奥杜邦鸟类协会人员就在现场,为避免鸟儿伤亡而将灯光间歇熄灭。


那一晚他们把“纪念之光”熄灭了八次,每次约二十分钟,以便鸟儿摆脱困境,回归自己的航线。每一次灯光重新点亮的时候,新一波的鸟儿又被吸引过去。


这些有羽翼的旅行者一轮又一轮地拜访双子塔遗址放出的幽灵之光,它们间歇性地释放到黑暗中,接着又飞来一群取代它们的位置。


法恩斯沃思是Birdcast项目的首席科学家,这个项目整合多种手段,包括天气信息、飞行叫声、雷达、地面观测者,目的在于预测飞越美国本土的候鸟迁移,也预报夜间迁徙高峰,以决定是否需要采取紧急熄灯的措施。


瞭望台上空的鸟流仍在持续,不过夜已深。道别以后,我坐电梯下楼,然后沿着上坡路溜达回公寓。虽然早已过了午夜,我仍然清醒。


设计高层建筑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改变我们观看的方式:将世界上的不同视野送至眼前,与成功与权力密切相连的视野,让不可见成为可见之物。


我看到的鸟儿大多是无法分辨的一缕光,就像细细的视网膜划痕,或是深色背景上飞溅的明亮颜料。从街面的位置仰望天空,一无所有的上空变得如此不同,一个深邃的地方,生命奔流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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