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欧洲价值 (ID:ouzhoujiaz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原文标题:《拒绝男性凝视,不应走向两性互害》,题图来源:《隐形人》
男性凝视下引发的女性被街拍、被偷拍和被骚扰,是近来的热门话题。
成都太古里街拍事件,当事人成为舆论监督对象,当然不值得同情。但它仅仅是个别事件,在公众监督的同时,众多被街拍女性的隐私权如何保护、街拍照片的流向,同样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地铁事件中的川大女生,将已经确认无辜的大叔送上网络审判台,是不折不扣的暴力之举,遭到民众反噬,同样不值得同情。但在地铁这样的密闭公共空间里,防偷拍和防性骚扰都是近年来备受关注的社会议题。如果从一桩极端化事件出发,将这个议题引向两性对立,绝不是理性的方向,甚至会落入互害怪圈。
在男权和男性凝视的社会场域下,女性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凝视的受害者。但也有某些情况下,男性会成为受害者。日本地铁就有这样的例子,一方面因为人流量极大,“地铁痴汉”引发的骚扰问题屡见不鲜,女性深受其苦,另一方面,也有一些正派男士担心被误会,生怕自己被指控为“地铁痴汉”而社死,因此出现“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手不知往哪里放”的尴尬场面。因为车厢拥挤,身体接触不可避免,许多男性为免误会,干脆全程双手举起拉吊环。
前段时间,一名日本男子在地铁上失去平衡,无意碰到一位女生的手,被对方当成性骚扰。结果男子为了不被指控为性骚扰这个严重加社死的罪行,选择大打出手,宁愿因互殴拘留。这当然是一个极端案例,但也反映出性别对立的恶劣状况,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赢家。
也就是说,如果将性别间的社会议题引向两性对立,刻意将之极端化,不但无助于解决问题,反而会将“凝视与被凝视”的格局固化,最终走向两性互害。
拒绝“男性凝视”是一个全球化议题,也是难题。它涉及许多场域、不同群体,既无法单凭道德和法律解决,也不能完全依赖于技术。它需要男性和女性共同努力,女性需要自我保护意识,但这种自我保护也应有边界,相比之下,男性作为男权社会中话语权更为强大的一方,应该承担的东西也更多,各种场合的自我约束是必须的。这种共同努力、互相配合的边界,既不是简单居中,也不是完全归于某一方。
地铁事件发生后,许多人提到一点:日本手机拍照没有静音功能,中国手机厂商可以效仿,这样就可以有效防止偷拍。
在我看来,这个提议是因噎废食。它漠视了不喜欢听快门声的人的权利,也会造成一些场合的噪音。资料显示,除了日本,并没有其他国家的手机拍照取消静音功能。这一功能也并非鸡肋,而是可以应用于多个场域:比如在教堂等空间拍照时,就不会听到快门声,我多次见到西方游客在步入教堂之前,先将手机快门声关闭;有孩子的人也会知道关闭快门声的作用,因为父母往往有悄悄抓拍孩子的经历,如果快门声吸引了孩子注意,可能就会失去抓拍一些独特表情的机会;在某些密闭空间里,如地下岩洞、地下盐矿的通道等,快门声也是对同行游客和讲解员的滋扰。
当然还有极端一些的情况,比如人们遇到坏人坏事,偷拍进行取证,或是用于保护自己时,快门声很可能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更重要的是,总有一些不会偷拍的正派人,并不喜欢拍照时有快门声,他们的权利同样应该被尊重。
也就是说,希望从技术层面去“解决问题”,反而会导致极端化,造成对私权的侵犯。而从道德层面来说,男性的自我约束和风度,在面对许多突发事件时,也会有一些选择上的尴尬。
前些年我遇到过这样一件事:停车场通往某办公楼后门的门前区域,因为楼宇格局恰恰形成一个旋涡位,平时风就不小,如果是大风甚至台风天气,这个犄角的风就大得惊人。有日大风,我停好车正往里走,见到一位女士站在门前,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她穿着比较宽松的超短裙,两只手紧紧按着裙子,才不会因大风而走光,但又腾不出手来拿门禁卡开门。如果只用一只手按住裙子,开门时就会迎面碰上几个保安的注目礼。我距离她还有二十几步,下意识跑过去拿门禁卡帮她推开了门,对方一脸感激。
事后我在想,在当时那一瞬间,我的选择或许是正确的,但实际上我并没有思考的时间。如果我下意识作出其他选择呢?比如慢悠悠走过去,就显得很没风度,如果再忍不住幸灾乐祸笑一下,那么我就变成了猥琐佬。如果旁边有人刚好拿手机拍到了这一切,我就更惨了。如果我担心这种事情的发生,静悄悄退回自己的车上,那倒是很安全,但同样非常没有风度。
在这个场景中,短裙女士担心的是男性的凝视,但对于某些男性来说,也未必期待这样的凝视,甚至因为担心产生误会而尴尬。
在地铁等密闭空间里,这样的尴尬会更加常见,但要注意的是,它并不是单纯的两性问题,而是一个文明问题。
之前英国曾有一个网络帖子很受关注,主题为“注视也是性骚扰”。当时伦敦交通局为保障女性出行安全,列出七项典型性骚扰形式,“具有性意味的侵扰性注视”即是其中一种。帖主拍摄了英国伦敦地铁车厢上的反性骚扰宣传标语。标语里的小字有这样的解释:“带有性意味、具有侵扰性的长时间注视是性骚扰,并不可被容忍”。
对于女性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话题。一些女性网民认为,自己在公共场合确实会因为男性不怀好意的凝视而感到不适,但由于对方“只是看看”而敢怒不敢言,但也有人担心,将注视看作性骚扰过于严苛,会演化为“即使没有性骚扰主观意愿也会被指认冤枉”,导致男性的公共权利被压缩。还有人指出没有实质接触的性骚扰很难确证,这会给实际执法带来困难。
比如在中国,根据《民法典》和《妇女权益保障法》,“违背妇女意愿,以言语、文字、图像、肢体行为等方式”是认定性骚扰的要件,“长时间注视”恰恰就不属于这些范围,但女性在“长时间注释”中感觉到被冒犯和恐惧,则是十分正常的心理。
对于男性来说,此时就需要自我约束,不仅仅要杜绝有意识的长期注视,还要避免因为“放空自己”而导致的无意识注视。
但如果将这个问题单纯视为两性问题,就很容易制造性别对立,变成“男人真猥琐,盯着女生看”“女人真矫情,看两眼又不一定是故意”之类的互砸。它本质上还是文明问题,毕竟从小的家教就告诉我们,直勾勾盯着别人看很不礼貌,不管对方是女士还是男的。
如果跳出两性对立的桎梏,将这些问题置于“文明”之下,就会发现许多有趣的细节。比如西班牙马德里公交系统就搞了个警示标志,让乘客注意自己的坐姿。
这是因为许多人在乘坐公共交通时,习惯双腿大开地坐着,但这样的姿势很可能侵犯他人空间,所以公交系统提示人们尽量保持双腿合拢的坐姿。
这事儿并非马德里独有,在美国和法国等国家也发生过反对不雅坐姿的抗议。2015年,牛津英语词典还将表示“双腿分得太开、不尊重周围人的不雅坐姿”的“manspreading”一词收录。
这个问题其实相当古老,早在1836年,也就是近两百年前,《伦敦时报》就有一篇关于礼仪的文章,提醒乘客“坐的时候四肢要紧贴身体,腿不要成45°角,这样就等于占据了两个人的座位。”
也就是说,它作为社会议题,最初是以“文明”角度出现的,是一种社会基本礼仪。在大多数人拥有这一认知判断的前提下,近年来反对不雅坐姿的抗议,具体指向虽然都变成了男性,但在西方世界仍未引发男性的明显反弹(虽然也有反对者,但并不多),更没有制造极端的性别对立,相反许多男性都认同这一批评。这是因为从现实来看,虽然也有一些女性大大咧咧选择这样的坐姿,但绝大多数采取此坐姿的都是男性。
德国女权主义艺术家玛丽安·韦克斯在1979年的《让我们夺回我们的空间》一书中就认为,男性扩张领地其实起源于由性别定型观念塑造的无意识,女性往往从小就被教育要尽量少占用空间,保持仪态和谦逊,并拢双腿是一种要求,男性则被一些家庭鼓励大大咧咧。
这个例子告诉人们,当一个社会议题首先被视为文明问题时,大家遵循价值观进行判断并形成共识,继而通过具体的性别比例去作出性别指向,那么这种指向就会因为有理有据而不至于形成刻意的性别对立。虽然也会有不同的声音(比如不少男性认为,生殖器官的差异,让男性刻意全程并拢双腿坐着也是很“残酷”的),但它不会走向极端化。
社会上的两性氛围,如果在公共议题中常常被异化和极端化,变成或是毫无边界感或是只能敬而远之的氛围,那么只会制造互害。
韩国是个明显的例子,作为典型的东亚儒法混合思想控制的男权社会,韩国女性被物化的状态十分严重,也因此诞生了非常激烈的女权运动。2021年的调查显示,韩国超过76%的年轻男性反对女权,65%的受访者认为女权等于“仇恨男性”。
从韩国社会生态来说,女性为自己争取权利毫不过分,因为她们是社会普遍意义上的受害者。但当她们的行为极端化时,连一张照片中男性多于女性都被指控为歧视女性时,紧张的对立气氛就会摧毁一切。拒绝男性凝视,不等于要走向两性互砸和互害。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欧洲价值 (ID:ouzhoujiaz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