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 (ID:china-youth-study),作者:刘瑀钒博士(湖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讲师),原文标题:《身体圈禁:社交媒体环境下青年女性的负面身体意象生成》,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数字时代,社交媒体是青年女性呈现身体的重要平台。从数字技术层面看,青年女性在交往性身体的视觉创作中进行审美劳动,以蒙太奇式的身体剪辑与拼贴完成了非线性的生活叙事,并透过美颜滤镜寻找理想身体的自我投射。从社交平台层面看,在“美丽工业”的催化下,资本与平台紧密勾连形成新的数字消费模式,女性身体被平台流行文化嵌入,在资本编织的完美话语里主动发掘体貌缺陷。青年女性日常性的媒介使用与身体呈现被技术及平台圈禁,负面身体意象由此生成。


一、问题的提出


2021年2月,中青校媒对来自全国不同地区的2063名高校学生进行了有关容貌焦虑的问卷调查,结果显示59.3%的大学生存在容貌焦虑问题,其中中度容貌焦虑的女生比例高达59.67%,男生为37.14%[1]


“容貌焦虑”经由社交媒体进入公众视野以来,产生了持续而广泛的讨论。同年11月,“服美役”一词再次引爆女性用户对身体美的关注,从词语发源的豆瓣小组讨论来看,“服美役”指涉的是女性过分追求身体美,形成了被美丽支配或奴役的态势。再追溯到早前“直角肩”“铅笔腿”“A4腰”等网络热词的传播,都为身体贴上了标签,将理想的身体形态奉为可供效仿的权威[2]。由此可见,女性对外貌的过度关注已不仅是圈层中的亚文化问题,更已发展成为值得各界关切的社会现象[3],社交媒体不仅是身体认知争鸣的舆论场,也是促成女性负面身体意象的关键一环。


身体意象是自我对身体产生的认知、情感、态度和行为,消极的身体意象会带来个体对外表的偏差性解释[4]。已有研究表明,社交媒体的使用与身体形象满意度呈现负相[5],对数字技术的依赖可能引发身体形象焦虑[6]社交平台中追求理想身体形象的趋势使年轻女性处于自我物化和不安全行为中,增加了出现精神病理症状以及临床症状的风险,如进食障碍、情绪障碍、药物滥用等[7]


一项澳大利亚的研究显示,Facebook的青少年女性用户在身体关注指标上的得分比不使用Facebook的人高很多,社交媒体的使用带来了更多的身体监控和身体羞耻感[8],花在社交媒体上的时间可以反向预测个体的身体满意度、正向预测对外表的关注以及理想身材的内化[9]


身体自尊是个体感知身体的方式之一,可以定义为对身体情况(大小、形状、总体外观)的自我欣赏,通常是一种稳定特质,用来描述个体对自我价值的评估[10]在社交媒体平台,用户们习惯从外表比较中获得身体自尊,当人们进行向上的优越性比较时,通常会导致身体自尊的下降[11]。线上的相貌比较也可能带来不规律的饮食和体型问题,有实证研究表明每天使用社交媒体超过两个小时对身体不满的影响概率更大,还可能会导致个体认为自己体型超标[12]


除此之外,亦有研究对社交平台的身体审美展开讨论,学者们关注到媒介革新引发的审美变化,主要包括审美经验、审美趣味、接受范式等[13]。数字平台带来了身体美学化以及日常生活审美化,并推动了消费的政治化[14]。在网红的流量引导下,个体形塑出符号化的自我认同与身体审美[15],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身体间性与创造性的审美感知被消解,进一步促成技术对身体的审美规训[16],而当身体与智能媒介深度嵌合,多元互动、异质混杂、万物共生的赛博格美学时代即将到来[17]


学者们在媒介与身体形象的探讨中,主要呈现了媒介使用对身体产生的后果,但对平台与技术的形塑逻辑关注有限。


因此本文围绕以下两个核心问题展开研究:第一,数字技术如何引导女性用户对身体进行密切的关注?第二,媒介平台通过何种逻辑建构女性对身体的负面认知?本文将从青年女性的日常身体呈现出发,考察数字技术及社交媒体平台对身体意象的形塑,以期为青年群体合理认识自我、消解身体价值冲突及构建数字社会的涉身伦理提供启示。


二、研究设计


有研究发现,通过用户本人的描述可以帮助研究者更好地理解社交媒体使用的相关行为[18]。为深入探究社交媒体使用对女性身体意象的影响,本文将使用渐进聚焦的半结构化形式进行深度访谈,以获取受访者的第一手资料。综合国内外学者在社交媒体与身体领域的质性研究,笔者设计了以下几个层面的问题:


第一,与传统技术相比,新媒体环境中的身体呈现发生了哪些变化?第二,媒介中的身体形象与现实自我形象是否有差异?个体如何认知这样的差异?第三,社交媒体中的身体形象是否有标准?这些标准是否与平台或技术有关?第四,理想身体形象的接触与自我呈现是否对个体的身体意象产生影响?第五,如何理解平台/技术对身体的塑造?


1. 样本选择


根据相关定性研究的经验,本文使用目的性抽样,以确保所有受访者都具有在社交媒体上观看和呈现身体图像的经历。在样本年龄选择方面,依据既有研究结论进行筛选——处在青年时期的女性更关注身体意象,并且倾向于迎合大众审美[19]。因此本文主要选取了18位青年女性作为访谈对象,受访者的具体信息如表1所示。



2. 操作过程


2021年11月上旬,笔者对受访者一览表中的前3位进行了预访谈,并根据访谈实践,修正和调整了提纲及问题,使采访框架更符合现实情况。访谈伦理方面,保证受访者的自愿参与和知情参与权,并在设计提纲时尽量避免可能造成心理伤害的问项,同时对受访者信息进行严格保密,保障隐私及个人安全。自12月上旬开始正式对受访者进行了半结构化深度访谈,每位受访者接受访问的时间均在50分钟以上。


笔者按照访谈顺序从1号到18号对访谈语料文字进行整理,按照“编号、时间、姓名、地区、职业”的形式进行编辑。对原始数据进行抽象化,采用归纳、恒定比较的方法进行了分类,并对主要议题进行了矩阵分析。访谈语料的解析主要采用主题分析法,相较于扎根理论等其他质性研究方法来说,主题分析对数据的处理更为灵活且不存在特定的理论框架,更适用于本文。在分析阐释中还辅以参与式观察法,将受访者的主观陈述与笔者在社交媒体平台中的参与观察相结合,形成对青年女性日常媒介实践的总体理解。


三、数字技术框定下的身体实践


1. 审美劳动:交往性身体的视觉创作


作为交往媒介的身体图像在社交媒体平台普遍而不可或缺。上传头像是用户创建个人账户的第一步,多数情况下用户使用自我身体作为头像[20]。频繁出现在数字空间中的头像,利用视觉化的方式来呈现个体身份,相册则记载着用户身份的时序性推移。关于头像的身体呈现凸显了自我的能动,由于取景的不确定性和拍摄操控的业余性,照片中的一系列缺陷成为数字创作的标志。这些缺陷将自拍与僵硬的肖像摄影拉开距离,赋予身体图像以新鲜感和独创性,恰恰是这些有缺陷的身体图像成为网络表达亲近性的体现。


相较于传统媒体时代的摄影规范,社交媒体平台的图像拍摄和发布行为具有天然的关联属性——平台鼓励用户通过评论、转发和点赞对内容进行品评,量化数据的反馈为个体的日常创作评分,因此身体图像呈现也蕴含着个人风格和审美水平。青年女性在图像中表达个性,具备更高视觉冲击和审美素养的图片更容易得到其他用户的青睐。如7号受访者所言:


“谁都想在社交平台发好看的照片,就像我发照片的目的肯定是想吸引别人的关注,因为我觉得这样的照片是符合大众审美的,所以我会将照片处理得具有艺术性,符合大家对美的观念和期待。当然了,我也很不想让别人说我的照片没特点、记不住,我希望呈现出更全面的自己。”


青年女性一方面需要在流行审美视域中进行自我形象创作,另一方面也期待能在大众化的呈现中突出个性特征,因此身体呈现成为一种需要把握分寸的审美劳动,既要符合流行标准又不能过于平庸。身体呈现可以算作数字平台使用的个性化缩影,作为一种可见的媒介形象,身体图像表达了对个人风格的追求,但作为一种类型化呈现,具有沟通结构的反复性和审美模式的重复性。在个性和普遍性、独创性与一致性之间的冲突已经由数字技术预先构建,形成了数字美学范式:“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和其他人看起来一样,但又有点不同”[21]


此外,身体的公开展示伴随而来的是其他用户对拍摄技术和美学品质的评估,因此人们会习惯性地对比其他用户发布的身体图像来规范自我。


“我还蛮喜欢一位穿搭博主,她走可爱风眼睛大大的、苹果肌很饱满那种,她就完全长成了我想要的样子,不瞒你说,我觉得我鼻子跟她有一点点像,当然我眼睛没她的大啦,不过我平时自己在修图的时候可能会有意无意往她长相这个感觉靠拢。”(9号受访者)


在数字时代,身体图像呈现不仅是美学符号的表达,还嵌入了技术生产和消费的语境之中。社交平台程序可以直接访问智能手机的摄像头,为用户发布和分享图像提供了稳定的技术条件。身体呈现最基本的关注点是图像的美学表现,用户会多次尝试以便获得完美角度[22],平台中的身体呈现可以理解为基于数字技术制作、通过媒介共享的一项社交性的审美劳动。


“如果我们在网上认识还没见过面,你对我的第一印象肯定是通过我朋友圈发的图片来判断对吧?所以我会经常发一些自己在下午茶时的美美的自拍,让别人觉得我除了好看还很有品位。”(12号受访者)


有学者认为图像拍摄从怀旧、索引和参照等概念转向一种社会行为,即将图像视为表演性、传递性和循环性的媒介[23]。摄影是尼古拉斯·米尔佐夫所说的全球多数人的新文化,它实现了视觉文化的民主化,有时还充当了社会行动主义的出口[24];而数字平台的照片是自我与外部社会产生持续性接触的媒介,这种视觉性的复杂结构特征与自我紧密相关[25]


在布迪厄撰写的《摄影:中等品味的艺术》一书中,将摄影理解为一种阶级区隔的手段[26]。但在智能手机普及的当今社会,摄影的方向出现了专业性与日常性的分化,日常摄影在社交媒体平台中普及,自我呈现瓦解了传统摄影的美学规范,受众对摄影作品的审美也从观赏变为介入,深度参与个体的形象建构过程,社交平台的身体呈现是一种融合了美学和新技术的图像类型。在数字时代,人们依赖感官进行交流,自我呈现被赋予了一定的美学意义,通过精致的图像勾勒自我、利用技术展示身体。


2. 非线性叙事:蒙太奇式的身体剪辑与拼贴


智能手机改变了摄影的频率,社交媒体平台中更多呈现的是人们的日常生活。数字平台成了自动记录的日记本,通过更新视像作品生成用户生活的面貌。数字技术描绘着用户时序性推移的经历,个人主页的相册结构类似于电影,通过图像构成了一个连贯的故事。


在平台的日常叙事中,青年女性可以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也可以是上帝视角的讲述者,身体构成了非专业影像故事的主线。数字化的拍摄模式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传统摄影的仪式性,基于便捷的技术,身体呈现成为记录和表达态度的新模式。


作为一种在公共领域展示形象的方式,制作和分享身体故事都是个体视觉创作的重要环节。社交媒体平台对图片的处理强调了用户的创作标识,数字技术为用户们长期策展—所有发布过的内容按顺序规整陈列,点开缩略图即可查阅包含文字信息以及更多细节的图像详情,俨然成为个体生命叙事的展览。


技术手段的革新也让青年女性成为日常生活的“影像师”,通过指尖的轻松操作即可完成生活片段的排列组合。社交媒体平台给予青年女性充足的导演空间,图像内容的生产被赋予了“剪辑”和“拼贴”的权力。人们可以任意组合构成生命叙事的片段,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一般,将本来互相独立的画面拼接,从而产生全新的内容意涵。现实世界里,我们往往在肉身交流中把呈现自我视为惯常;而网络世界中,用户经常被要求提供某种类型的自我描述,例如个人简介、昵称以及头像。人们无法在现实世界选择性地呈现自我,却能用数字技术制造出自我的最佳版本。


青年女性通过身体呈现制定了连贯的自我叙事,实际上是在积极地建构一种象征性的符号书写。通过图片的符号意义来塑造自身形象,因此一张照片既包括了存在的层次(它是什么),也包括大量的表达内容(它的意义)[27]。尽管身体的呈现通常被认为是生活日常的一部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人们再次看到图像时会感觉过去被重新创造[28]——图像呈现作为数字足迹的一部分,已经被用户进行管理和控制,将不同的图像拼贴在一起构成了新身体叙事,彰显着个人风格和整体格调。当青年女性从身体的经验中讲述故事时,图像成为最容易互动的中介。如13号受访者提到的:


“我很喜欢在朋友圈发布一些日常生活的记录,尽管有的时候确实是流水账,但是大部分的图像都是记录生活中的美好,有段时间自己经常出差,所以一周的图像记录了我经常出入高档场所,马上就有朋友问我最近是不是发财了,哈哈......所以我觉得图片之间的组合也挺有意思的。”


随着Web2.0技术的发展,社交媒体平台以更便捷的方式为个人形象提供了展演的机会。在网络空间中,身体呈现被当作一种印象管理的手段,尽管文字也可以用来获得预期的反应,但视觉效果无疑是传达信息的最佳方式[29],当个体发布并分享身体图像时,可以选择充分地披露身体在生活中难以展示的部分,抑或轻松隐藏身体的缺陷。在线环境中,展露的信息完全取决于个人,因此青年女性总能通过数字技术获得理想化的外观呈现。


此外,主体形象基于身体完成了对他者认知的渗透,平台受众将个体提供的理想化视觉线索与个人形象联系起来,虚拟空间中的真实性难以判断。在颜值至上的社交媒体时代,被技术编辑和修改过的身体成为了青年女性最引人关注的筹码。


3. 仿真展演:滤镜中的理想自我投射


社交媒体时代到来以前,成像技术已经发展完备,但图像编辑技术只掌握在少数专业人士的手中。随着社会进步,智能手机与社交网络的普及带来了编辑技术的新发展,曾经需要专业化操作的技术演变成了普罗大众使用的美颜软件。


根据中国日报网的报道,国内美颜软件巨头美图公司的应用矩阵已在全球超过23.4亿台独立移动设备上激活,月活跃用户总数约为2.46亿,每月平均产出影像数量约为70.2亿[30]。庞大的使用规模足以见得美颜技术的普及度之高,事实上对身体呈现进行美化处理,已然成为了青年女性用户分享照片前的必备环节。


“我发照片之前肯定是要修图的,不然真的是没法看,你看原相机里的自己简直吓人,所以我不过就是通过美颜软件来还原一下我的美貌,当然了既然已经修图了,肯定就还想把自己弄好看点,毕竟更精致更美会得到更多的夸赞嘛。”(7号受访者)


青年女性格外关注身体的数字化呈现,多数受访者均表示希望展现一个更完美的形象。尽管这些虚拟图像本身没有现实的物质性结构,却作为一种介质提供了人们社会生活的信息,平台上的共享行为则增强了这种虚拟介质的存在意义[31]。身体图像是现实物质存在的反馈,描绘了个体的“孪生”形象,青年女性在尽可能保留自我特征的同时,使用美颜滤镜对身体的媒介呈现进行改良。数字形象并不完全真实,而是一种“仿真”的身体展演。


“其实也不是说非要脸很小眼睛很大就是美,我比较喜欢那种超模脸,看起来很高冷生人勿进的感觉,那种很圆润饱满的网红脸已经过时了,看起来不够高级,现在流行的高级脸都是棱角分明的!而且因为我自己脸上肉比较多,所以看到她们那种瘦的轮廓清晰的脸就会觉得非常羡慕,所以我在修图的时候会稍微把自己的五官修得更立体一些。”(18号受访者)


在社会文化和媒介潮流的影响下,平台中的身体呈现更趋近于当代网民的审美表达,而互联网世界极强的文本复制属性让所谓的个性呈现趋向同一化。身体在美颜滤镜的催化下呈现出一个又一个的理想景观,令他人难辨真假。数字空间中的“演员”们将看似真实的舞台形象表现给“观众”,而在美颜幻象的背后也潜藏着青年女性对身体的自卑。如9号受访者所言:


“每一次我修完图都会想,自己要是真的长这样就好了......但是一照镜子感觉就打回到了现实,说实话每次照镜子我会陷入深深的沉思,为什么我不能长成我照片里的样子?这种对比其实更让我觉得难接受。我自己当然知道我有很多的相貌或者身材上的缺陷,但是感觉在发完自拍照以后,这样的缺陷被放大了,因为我会通过美图秀秀让我的塌鼻子看起来很挺拔,但现实中看就真的很没型......我会经常照镜子看自己脸上的缺陷,越看越觉得丑。”


美颜技术实现了人们对身体形象的完美想象,媒介空间中的数字形象作为仿造现实身体的化身,完成了人际交往。德国人类学家克里斯托夫·武尔夫在其著作《人的图像:想象、表演与文化》一书中提及,想象力与人类身体性、表演性的实践紧密勾连汇聚成图像,推动着人类社会及其文化的构建[32]。远古时期的人们通过想象创造了绝世的珍贵图像,当今数字时代的人们通过想象完成了技术对身体的理想化塑造。即便在社交平台中呈现出完美形象,身体依然无法脱离现实的社会交往,数字身体的仿真展演与现实身体的物质属性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事实上不论是线上还是线下,身体的呈现都终究是社会化的产物。滤镜作为新技术环境下的视觉话语重塑了人们对美的认知以及观察自我的方式,日常性的理想展演让青年女性习惯评价和审视真实肉身,在饱和的视觉环境中规训审美取向。从权力关系来看,标准化的身体呈现取向也构筑了一张技术与文化的霸权之网。


四、平台资本编织的完美话语


1. 创造需求:“美丽工业”与流行文化


即时共享的交际实践和流行的审美特征为社交媒体用户创造了一种新的视觉话语,身体呈现作为一种数字视觉实践无法仅通过美学框架进行分析。数字社会中,围绕身体开展的“美丽工业”欣欣向荣,身体消费已成为经济形态和产业结构变化的核心支柱。青年女性的自我呈现实现了吉登斯在互动情境中所言的身体控制—严密、完全和没有终结[33]。作为审美化的需求,消费主义制造了身体展示的欲望缺口,从原本压抑的身体中脱离出来的女性,急切地想要表现身体的外在美,在当代社会商品化的模式影响下,人们借由美来呈现个人形象与价值,平台资本则为身体的外显形象制定了潮流趋向。在这场“美丽工业”的建构背后,隐藏着数字消费文化的意识渗透与拓殖。围绕身体美的改造与变革行为被普及,以无微不至的集体信念让大众相信身体消费的合法性,并逐渐将体貌美内化为个体自我评价的重要标准。


“美丽工业”本质上是现代主义的,提倡一种模仿或拼贴效果,为达预期将文化价值的广度和深度洗劫一空。现代主义对文化价值进行重新估价,美丽提供了日常生活的诗学,成为高级文化的消费版本。从这个意义上说,数字流行文化形成了一种反内核的文化,不允许有固定的概念,灵活性和流动性凸显。在文化、经济、社会力量与个体身体的协调作用下,流行面貌也在不断发生改变。


“以前一说到谁是网红脸,总感觉是带着贬义的,因为大家就会联想到很夸张的五官还有厚重的滤镜,一看就让人觉得是脸上动过刀子的,但是现在也有很多走清新自然风的网红,我就很喜欢那种五官比较自然看着纯天然无公害的那种脸,当然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皮肤好、瘦都是很吃香的。”(6号受访者)


在资本主义的话语体系中,对身体美的界定隐含着权力斗争的结果,资本在身体维度上编织着合法的话语——通过科学来把握和描述身体,让美丽形成指标和参数。风靡全网的“A4腰”“筷子腿”“精灵耳”就是身体美科学指标的体现,平台文化的流行塑造着女性的审美取向,也催生了美丽身体的产业链。经由社交平台的文化意识培植,让受众在潜移默化中接受身体工业化审美的合法性。在视觉主导的媒介空间里,从呈现到消费构筑了一条完整而缜密的暗示机制,身体诱惑无处不在,正如鲍曼所指出,人们争先恐后、千方百计地被诱惑在消费社会中[34]


在社交媒体平台中,刺激身体美的话语实践与资本紧密勾连,导致了青年女性的主观需要受到消费的侵犯。过去,生产是为了满足需求,而在数字消费社会是为了生产而创造需求。平台资本通过刺激用户欲望和习惯的方式来完成消费任务,事实上这就是一种有效创造需求的手段,说服个体对身体、自我和生活方式采取批评态度[35]


平台权力在资本中运作,不仅仅是为了生产,也是为了监督、引导和约束女性。商品化的身份在不断变化,受到数字社会的压力支配的青年女性通过不断地重塑自我来改变身份。社交媒体平台提供了一个视觉化的拟态环境,身体不一定反映真实身份,而是在不同的符号消费中构建数字自我,因此网络空间中女性的身体是流动的,在美的资本体系中塑造成任意的形态。


2. 遮蔽控制:身体消费的数字化渗透


身体在社交平台中的视觉表现是数字文化的核心,时尚、健康的身体构成了一种商品化的消费对象。被饮食、减肥、运动和美容产品席卷的社交媒体平台,再次印证了现代社会中外观和身体表现的重要性。


平台资本仰赖于自我保护的身体概念,鼓励女性采取工具性策略来武装自己,与退化和衰败作斗争[36]。身体在无休止地复制完美镜像,资本化的身体镜像不仅在图像呈现中,也在饮食和锻炼中,甚至在整容手术中。平台的推送机制同样强调了感官的重要,良好的身体外观与高贵的身份、品位紧密联结,这种理念与社交媒体中的动态呈现不谋而合,用户们总在寻求全新的自我表达。


“现在的拍照风格选择范围可太多了,上回朋友生日搞了一个Y2K的主题,虽然每次打扮要很久,要各种挑穿着挑妆容,但我也挺乐意,正好能有机会一帮人拍拍照发朋友圈和小红书,一帮辣妹聚在一起哈哈,想想点赞肯定不会少......而且最近不是流行那种清冷风嘛,我还下单了冷色调眼影盘,打算学习下新的化妆视频,多多出片。”(14号受访者)


从鲍德里亚理论指向的景观社会来看,我们生活在一个由表象构成的图像世界中,图像替代了生活经验成为人们的指引。身体通过内在化的消费对象来进行自我复制,在鲍德里亚的世界里,身体最终被同化为他所称的超现实状态[37]


批判性立场的学者将自拍定位于新自由主义条件下强加给个人的品牌实践,从这个角度来看,身体呈现与其说是一种自我赋权,不如说是一种自我商品化[38]。社交媒体平台的视觉化导向,让消费品的性质和消费方式得以显性化呈现,为了凸显消费的意义、制造格调区分,网民们更倾向于分享身体消费的图片来获取关注。


身体的展示渗透在平台的每个角落,网络红人更是鼓动身体消费的有力推手。16号受访者在小红书经常分享某品牌的穿搭图片,通过自拍的方式给喜爱的网红代言人“交作业”,她认为自己关注的网红对穿搭有着独特的品位,模仿和学习可以让自己的衣品更好。而事实上,在惯常的身体呈现背后,暗藏着倡导消费的意义链条,从内在的身体健康保养到外在的身体形象维护,一系列身体消费形式都被穿上了诱惑的外衣,大众在海量接受消费信息轰炸的同时,也完成了意义建构,在意识上形成了对网络审美的认同。从一开始被诱导的客体,发展成为自我规训的主体,数字平台形塑了青年女性消费化审美的自觉。


“不过后来我发现在小红书这种种草平台,大家推荐的东西都差不多,同一个品牌好几个博主在推,我很难不怀疑这里有广告,但是吧,你一看到清一色的大美女博主都在用的时候,真的很难不心动啊。”(10号受访者)


数字文化将普罗大众不能获得的美的理想寄情于商品,通过消费来达到身体美的标准,因此无论是健身、减肥、整形还是护肤,一切有关身体的规划都可以理解为资本的话语。平台资本在竭力塑造一种身体的“欠缺感”,这种“欠缺感”正是引发女性过度关注身体的重要因素,不间断的资本控制让女性产生持续的改造欲望,身体展示被赋予了弥补缺陷的意涵。在美丽资本话语的遮蔽之下,控制身体的枷锁无处不在,青年女性在日常化的媒介使用中将平台控制内化为自我控制,负面的身体意象由此衍生。


五、结语


移动设备的发展带来了身体呈现的深刻变革,人们使用便携的智能设备轻松地记录自我,而数字技术的嵌入则为视觉内容生产赋予了交际的意义。有学者将社交平台的身体呈现视作一种数字画像,借助移动摄像头、照片编辑软件和社交媒体实现技术爆炸[39]


数字平台的身体呈现将摄影美学与在线人际交流的社会功能融合在一起[40]——身体成为视觉产品描绘的主角,图像的日常记录凸显了摄影创作的观赏性,而社交媒体平台的联结属性则为自我形象的勾勒提供了人际互动的基础。青年女性在技术框定的数字地带建构自我,将交往性身体作为审美劳动的对象,在非线性的身体叙事中描绘生活的日常,滤镜中展演的是理想身体的投射,一系列操作带来了用户对身体的掌控感,正是这种技术圈定的掌控感遮蔽了资本入侵的事实。


在“美丽工业”的催化下,身体成为平台最美的“商品”。青年女性将自己打造成数字市场中可销售和有价值的物,在看与被看的凝视中,身体逐渐符号化,成为供人品评的载体。21世纪的身体通过技术(生物)手段进行抽象和重组,使身体更容易被客体化[41],这对于女性身体来说尤其敏感——她们总是被视为不完美和失控的主体,陷入自我监控的图像世界。随着资本对平台的浸润,身体作为消费品的陈列也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


在网络直播平台,身体作为商品直接与经济利益挂钩,被物化的身体实现了货币化的流通。在量化数据的社交平台,点赞、转发和评论都在无形中加重身体的禁锢,大众对身体的评价构成了自我内化的标准,人们在身体与色欲的追逐中陷入泥淖无法自拔。


商品化的身体展示也催生了比较,真实的需求被消解,身体呈现成为一种机械化的实践——为了融入而展演,为了消费而行动。在恶性循环中,身体的独特意义逐渐消逝,量产的数字身体占据了大众屏幕,构筑出资本化的媒介景观。平台资本制造了无尽的身体欠缺感,为身体美的消费编织着合法话语,构造出一种基于数字技术的新型消费文化实践。在审美追逐与身体操控之下,是青年女性对资本规训的内化——被放大的身体欲望永动机式地寻求完美。数字媒介建构的美丽乌托邦中,身体的不满成为了常态。


在信息爆炸的新媒体时代,算法机制将理想化的外在美推向舆论的制高点,美本应是多元的,而处于媒介信息茧房中的女性却习惯性地将美狭隘化。


诚然,姣好的容颜和傲人的身材固然是美,而自然的、朴素的、劳动的身体也理应被称赞。尽管媒介化的进程为青年群体提供了诸多社会支持,也在一定程度为女性能动的可见性身体赋权[42],但适时的媒介“隔离”也极为重要。青年女性应跳脱出平台与技术的圈定,在自悦式的合理呈现中塑造自我认知,面对新媒介潮流保持理性判断,才能实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的和谐文明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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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 (ID:china-youth-study),作者:刘瑀钒博士(湖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