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星球研究所(ID:xingqiuyanjiusuo),作者:李楚阳,编辑:所长、云舞空城,题图来源:焦潇翔
太者,大也;行者,形也。
太行山,就是许多中国人心中的那一座“大山”。
其形如凝固的海浪,汹涌堆叠、直至天边。
雪后太行群山。摄影师@寒冰
它足够高大,其主脉最高峰小五台山,海拔2882米;支脉最高峰五台山北台顶,更是高达3061米,皆远超五岳。
两座最高峰之外,更多山峰从平原拔地而起,形成断崖绝壁,令中原的古人惊叹为“天下之脊”。
太行山也足够广大,它号称“八百里太行”,长度实际超过800公里、宽约100公里,横跨北京、河北、山西、河南四省市,并将华北大地一分为二。
这种高大宽广足以庇佑万千生灵。直到今天,在人类活动如此剧烈之时,华北豹、猕猴、褐马鸡等珍稀物种,依然在太行山繁衍生息。
而在星球研究所看来,太行山的意义更是极为独特。
是太行山,塑造了华北的地貌。也是太行山,深刻影响了华北的历史与文化。
太行山正如华北的“设计师”,可谓是“太行一山起,华北万物生”。
一、大地撕裂
当你乘坐高铁或汽车,穿越华北平原的北部,你会发现有一座连续而漫长的“高墙”,横亘在平原的西部天际。
而当你乘坐飞机俯瞰大地时,这座高墙才会显露它全部的面貌:一道道高耸的山脉横亘大地,一个个陷落的盆地镶嵌其间。
如此广阔的纵深,如此繁复的结构,已经不是人们常规理解的单一山脉,而是可以称为“太行山系”。
从三维地形图上,我们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它的结构,即“盆山相间”:一连串的平行山脉,被一连串的盆地分隔,让山脉好似成队的大雁一样,由西南启程,向东北飞去。
雁阵的南端,三门峡盆地与运城盆地,夹峙着狭长的一条山脉,中条山因此得名。
往北,临汾盆地与晋中盆地南北相接,它们又和太岳山、上党盆地、太行主脉,从西到东依次相间排列,呈现“盆-山-盆-山”的格局。
山西灵石、介休交界处的太岳山脉,山下的平原属于临汾、晋中两座盆地相接处。摄影师@石耀臣
再往北,盆山相间的走势逐渐转向南北。从南到北依次是:系舟山、忻定盆地,五台山、繁峙-代县盆地,恒山、浑源盆地,六棱山、大同盆地。
呈现出层层叠叠的:
盆盆盆盆
山山山山
盆盆盆盆
山山山山
盆盆盆盆
山山山山
盆盆盆盆
山山山山
而最北端,还有一系列较小的盆地,与小五台山、北京西山等山地,相互交错。
与许多人熟知的“碰撞挤压造山”不同,这样繁复的盆山相间格局,却更多源于大地的撕裂。
距今一亿多年以来,剧烈的板块运动,引发华北地块下方的地幔物质向上涌动。强力牵扯之下,岩石圈开始减薄,并向两侧拉张。
于是,大地开始变得破碎,有的地方下降成为盆地,有的地方相对抬升成为山地,这便是如今太行山盆山相间的基础。
在更大的尺度上,太行山系作为整体,又都属于相对抬升的区域,而华北平原则是整体下降的区域。
这场大地的撕裂,也让太行山与华北平原的地势,彻底分道扬镳。
不仅如此,这场大地撕裂的史诗,还定义了独特的太行山美学。
首先,太行山的许多峰顶并不凌厉陡峻,而是拥有平坦宽广的山顶平台。
它们在大地撕裂之前便是平坦的地带,当大地撕裂之后,这些地方被整体抬升成为峰顶,仍然保持着和缓的起伏。
如今,草甸、湖泊分布其上,如同云上桃源。
或修建道路、风电机组,点缀于如茵绿毯之上。
而最著名的峰顶平台,当属太行山系的最高峰五台山,它因五座山峰皆平缓如台而得名。
行走其上,便远离了山下的险峰、幽谷,如同置身广阔的高原。
山西忻州五台山,鸿门岩一带平坦的山顶草甸与山下崎岖的低山反差鲜明。摄影师@赵孟喆
太行山美学的第二个显著特征,则是非常醒目的阶梯式山体。
同样由于是从地下整体抬升,让山体得以保持秩序井然的水平韵律。
软硬不同的水平地层暴露在太行的边缘,有的坚硬刚直,突出为悬崖;有的脆弱易碎,成为缓和的坡面。
当它们一层层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一级级的阶梯。
阶梯的侧面,往往保持着极为陡峭的坡度,棱角分明、壁立千仞。
而断崖之间的缓坡地带,则生长着茂密的林木,甚至有村庄、田园。
只有当恬静的溪流跌落为瀑布,才让人惊觉,这桃源般的景色,竟被重重绝壁包围。
而河北赞皇的嶂石岩,更是太行阶梯中的王者——绝壁长崖。
亿万年前,在海洋中沉积形成的三层坚硬岩石被整体抬升,又历经无数风雨侵蚀后,终于形成了三层绝壁长崖。
观之如横亘天际的帷幕,从一千七百米的海拔层层垂落,绵延数十公里。
至此,在大地的撕裂之中,太行山诞生。
它改变了华北的地貌,孕育出了盆山相间的格局,也孕育出了平台、阶梯、长崖等太行美学。
而太行山的史诗,并没有止步于此。一场波澜壮阔的削山填谷,正在进一步重塑华北的大地。
二、削山填谷
太行山对华北接下来的塑造,需要从降水说起。
年复一年的夏季风裹挟着水汽,越过低平的华北平原撞向太行山,水汽被迫爬升,从而降温凝结、成云致雨,降落在太行山间。
在流水的冲蚀之下,山体开始破碎、坍塌,一些山顶平台的边缘也变得曲折参差。
直至平台被侵蚀殆尽,群峰成林。
峰林继续遭受破坏,最终留下一座座孤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当流水完成在山体高处的侵蚀,便从断崖处飞流直下。
继而在山谷中汇聚成奔涌的河流,以更大的能量切割太行山的山体,形成密集又多样的峡谷景观。
在河南修武的云台山,河流从坚硬的红色砂岩中夺路而出,如同红色大地上撕裂的狭缝,被称为“红石峡”。
在丹河穿越太行山之处,一个完美的马蹄湾,深深地嵌入大地,大河蜿蜒而下。
在山西平顺至河南林州的露水河峡谷两岸,绝壁长崖层层展开,更显壮丽恢弘。
但是,流水对太行的改变并未止步于此。
距今数百万年以前,太行山强烈的隆起,将山脉西侧的盆地封闭成一个个古湖,而山脉东麓的一批大河,沿着峡谷不断向西溯源侵蚀,最终将古湖外围的山体切穿,湖水沿峡谷一泻千里、贯穿太行。
这样的过程被称为“袭夺”。
例如,漳河、滹沱河、唐河、拒马河、永定河,它们的上游皆位于山西高原之上。
在汇集了众多的支流之后,这一条条大河以巨大的体量进入贯穿太行山的峡谷,水走龙蛇、恣意蜿蜒,将太行山东西连缀为统一的海河水系。
当河流搬运着大量的砾石、泥沙、粉尘,从峡口流出群山,便完成了“削山”的使命,开始了太行山对华北更大的塑造——“填谷”。
河道在出山后频繁摆动,砾石、泥沙、粉尘也依次沉降下来。
太行山内的一个个盆地,就此被填充为平原。
而更多的水流则冲出太行山东麓,摆荡在低平宽广的大地之上。
一个个洪积扇、冲积扇相连成带,如同太行山的“裙摆”。
而这场“填谷”大戏的最终幕,发生在距今约120万年前的太行山南端。
当时,黄河切开了三门峡。
覆盖今天运城、关中地区的一个巨大古湖,自此外泄消亡,只余下运城盐湖作为最后的遗迹。
山西运城盐湖。摄影师@赵高翔
黄河携带着黄土高原的巨量泥沙,在太行山东麓已经形成的平原之上,继续叠加了更加广阔的黄河冲积扇。
最终,在大小河流的接力搬运之下,太行山东侧地势沉降的低洼地带被填充为沃野千里的华北平原。
就这样,太行山以其岩石之山体,化为泥沙,填平下陷的盆地,削山填谷、重整河山。
而接下来,在太行山搭建好的华北舞台之上,它还要对人类文明产生重大影响。
三、文明靠山
自人类来到华北,就与太行山结下难解之缘。
太行山两侧分布着众多古人类遗址,最早的可追溯到170余万年前。
他们采集于山林、狩猎于山麓,以山石为工具、以山洞为居所,顽强地生存、演化。
文明之火自此生生不息。
太行山区还是中国农业的源流之一。
近一万年以前,在太行山间谷地和山前冲积扇上,先民们尝试种植了最早的粟和黍(shǔ)。
如今它们有着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小米和黄米。
太行人民的种田天赋,历经数千年的发展,已趋于极致。
他们让层层梯田铺满山巅。
也在险峻的山崖间见缝插针,开拓出家园。
当然,更适合农业的土地,集中在太行山东麓众多的冲积扇。
这里地形高亢干爽,免受洪涝和盐碱之害,又有太行山阻挡寒风,温度高于同纬度的平原内部。
它们自古以来就是发达的农业中心,密集的人口也催生了华北最早的“城市群”。
这是太行山东麓的一条拥有三千年历史的“古都走廊”。
无论是繁盛至今的北京,还是光彩不再的邯郸,抑或是早已湮灭为尘土的朝歌、殷墟、邺城、燕下都、中山灵寿故城......
三千年来,此兴彼衰的都邑名城,都离不开太行山的馈赠。
而太行山的西侧,更是天然的表里山河、四塞之国。
在一个个盆地的中心,大同、太原等历史名城也相继崛起。
太行山下,文明日渐繁盛,太行山本身,则成为重要的军事屏障。
时至今日,穿越太行山仍非易事。
人们凿山开路,让公路悬挂于高崖之上。
或是将大桥凌空飞架,跨越深不见底的峡谷沟壑。
对于古人来说,工程技术极为有限,更是只能利用断层、河流截断山体的天然孔道穿越太行山。
其中最利于通行的八条道路,史称“太行八陉(xíng)”。
北连朔漠、南控河洛,西接秦晋、东临幽燕。太行山注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无论是草原民族南下,与中原王朝南北对垒,还是中原内部纷争,东西诸侯割据分野,围绕太行山的争夺都极为关键。
战国末年,太行山的重要地位便初露端倪。
秦国在长平之战中战胜赵国,从而夺取太行山南段的上党盆地。
此地有滏口陉直下赵都邯郸,又有白陉、太行陉至黄河下游,对中原构成高屋建瓴之势,此后东出再无险阻,天下一统的进程由此奠定。
魏晋南北朝时期,太行山成为北方诸多政权割据纷争之地。
前秦、前燕、后燕、北魏、东魏、西魏等走马灯般变换的王朝,均围绕这座山脉决一胜负。
一旦一方失守太行山,此后便无险可守、回天乏术。
明代,太行山成为护卫京师的屏障,也是抵御北方草原势力南下的主战场。
北京附近的军都陉、蒲阴陉、飞狐陉,地位变得空前重要。
太行山上,不断新建或增修长城关隘。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等重重雄关,林立于群山之间。
抗日战争期间,太行山的铁壁铜墙,成为了中华民族共同对抗侵略的靠山。
这段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诗,是太行山最为浓墨重彩的民族记忆。
盆山交错的太行山系,犹如天然的层层堡垒,正面战场上的中国军队,在南口、平型关、雁门关、忻口等地,依托一道道山脉顽强地阻击日本侵略者。
其中平型关战役中,八路军一一五师利用山间峡谷设伏,歼灭进犯平型关的日军一千多人,缴获大量武器辎重,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全国军民士气为之振奋。
当华北的城市和交通线相继沦陷,易守难攻的太行群山,更是成为了最为坚固的敌后堡垒。
在当时的太行山,能通车的大路屈指可数。日军被迫步行作战,重武器也难以发挥优势。
以八路军为主的中国军队,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人民的配合,同敌人周旋、战斗,在重重包围之中,反而力量日渐壮大,根据地扩大到太行南北数十个县。
1940年秋冬,八路军更是从太行群山中走出,汇集一百多个团的兵力,袭击日军控制的铁路、矿山、城市,沉重打击了敌人在华北的统治和掠夺。
这场“百团大战”,正如一次精彩的亮剑,而太行山的根据地,正是那一把抵在日本侵略者咽喉的利剑,在华北的腹心屹立不倒,直至战争的胜利。
烽烟不断之外,太行山同样在文化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太行山南段的王屋山,位列道教十大洞天之首。云雾飘渺的奇峰,正如神仙居所。
太行山北段的五台山,号称清凉山,有着酷似高原的气候和地貌,同时是汉传、藏传两派并重的佛教名山,吸引着蒙藏等族信众,不远万里,前来参拜。
北岳恒山的悬崖之上,悬挂着小小的悬空寺。孔子、老子、释迦摩尼,在这方寸之地,一挤就是千年。
此外,太行山从北方的草原游牧地带延伸入中原腹地,有利于各族群在此割据、存续,又便于其扩散至华北各地。太行山在历史上,堪称北方各民族的熔炉。
从春秋时期的白狄(dí)、赤狄,到东汉时期内附的匈奴、羯(jié)人,再到十六国时南迁的鲜卑,一个个民族在太行山你来我往,最终都在此融入了中华民族的巨流。
四、尾声
就这样,太行山完成了对华北的塑造,成就了中国东部地质史诗最精彩的章节,也成就了自身的极致风光。
如今的太行山,可以驱车草甸之上,看夕照铺满长崖。
可以冬日雪霁之时,看孤峰悬于云海。
可以夏日炎炎之时,看溪涧跌落层崖。
还可以看群山汹涌如浪,继续书写塑造华北的传奇。
以太行山为代表的一系列山脉,塑造了中国地势第二、三级阶梯的分野。
正如太行山的隆起伴随着华北平原的形成,大兴安岭、巫山和雪峰山的隆起,也伴随着东北平原和江汉平原的形成。
这道纵贯南北的的地形阶梯,分隔开草原大漠与白山黑水,分隔开黄土高坡与中原沃土,分隔开西南山国与鱼米之乡。
然而,正如我们在太行山的历史中看到的,分隔并不是故事的终局,连接才是。
正是在这列阶梯上,百川东流而下,雕琢出壮丽的群山,也塑造出广袤的平原。
正是在这列阶梯的两侧,华夏的先民点亮了文明的漫天星斗,又共同生活千年,历经血与火的考验,最终汇聚成和而不同的中国。
(审核专家:中国地质科学院地质研究所研究员,苏德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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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星球研究所(ID:xingqiuyanjiusuo),作者:李楚阳,编辑:所长、云舞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