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瞿瑞,编辑:王亚奇,题图来自:《一树梨花压海棠》
今天是国际劳动妇女节,硬核读书会祝所有女性妇女节快乐,并且在这个节日之外,可以有更多无需被节日标记的快乐日常。
今天我们为大家推荐一本在欧美文坛引起震动的作品,它叫《同意》,是一部讲述女性自身经历的回忆录,作者瓦内莎·斯普林格拉以自己的经历为武器,直面伤痛的过去,推动了法国法律界与文化界对女性的关注。
这本书再次为我们证明,女性的书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2020年,法国作家瓦内莎·斯普林格拉出版了回忆录《同意》,在这本小书里,她讲述自己14岁时,被50岁的作家G引诱和控制,并发展出一段畸恋的创伤往事;次年,在这本书引发的舆论的推动下,法国立法将性同意年龄设定为15岁,弥补了此前法律上的空白。
这是一本书的故事:一位女性时隔三十多年,写下少女时代的创伤经验,世界因此发生了一点点改变。这也是一个人寻找一本书的故事:当一个人的人生被以文学之名的谎言所吞噬,时隔三十多年,她勇敢地回到受害现场,剖开血淋淋的伤口,写下另一个版本的人生故事。
[法] 瓦内莎·斯普林格拉 著,李溪月 译
新经典文化 | 文汇出版社,2023-2
写作成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斗争:当人生一去不回,创伤无法痊愈,至少这一次,受害者夺回了讲故事的权力。
1. 一个少女的成长自白:“从5岁起,我就开始憧憬爱情”
瓦内莎的人生故事,从读《格林童话》的童年时光开始讲起。
无论是灰姑娘、白雪公主还是睡美人,童话里的公主都有着共同的使命,她们都等待着一位王子前来解救绝境中的自己,赋予自己新生命。
西蒙娜·德·波伏娃曾断言,女人是后天形成的。文化史中对于浪漫爱情的塑造潜移默化地塑造了女性的自我认知:一个女人必须爱上某人,她的故事才能变得完整。
然而,当我们审视人类文明的漫长历史,会发现人类文明史也是男性将女性排除在公共事务之外的历史。为了将不平等的性别结构合理化,占据特权的男性发明了一套借口,说明女性天生适合恋爱和生养后代,确保她们被禁锢在家庭空间里。而冒犯这一标准的女性,会因最恶毒的诋毁而身败名裂。
至于浪漫爱情观,更是一种隐秘的精神驯服术,它向女性承诺:只要你拥有爱情,就拥有了人世最美好的一切。因此,一个女孩对于世界和自我的认知,常常始于美妙的误解。
瓦内莎也不例外。很多年后,当瓦内莎开始回忆这段创伤深重的“初恋”时,一定会无数次自问:“为什么那么多人里,唯独是我陷入了这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之中?”她回溯童年,得出了结论:一个孤独而又早熟的女孩,靠读书来回避被父亲抛弃的创痛,并且迫切地渴望他人的关注,渴望“爱情”。
2. 人们说:“爱情是自由的,和年龄无关”
和我们想象中充满暴力的性犯罪不一样,在一开始,瓦内莎同意了这段不寻常的关系。最初,作家G用一封封浪漫的求爱信展开了追求,在这些激情四溢的表述里,作家对少女的性欲被描述为神圣的爱情,并被提升到命运的高度。
作家的身份和语言能力,则让这些话语变得更加令人陶醉。因此,需要人关注的瓦内莎受宠若惊,盲目中吞下了这枚危险的糖衣。
然而,如果说作家的求爱满足了少女对于爱情的憧憬,更令人意外的是,瓦内莎的母亲在短暂的惊讶后,竟接受了14岁的女儿和作家G的“恋爱”关系。
在此我们必须回顾法国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思潮,才能理解母亲的选择。瓦内莎的母亲作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性解放运动的第一批女性,率先通过“性自由”实现了女性从传统家庭身份中的解放。
对于那一代知识分子而言,“性自由”成了不可辩驳的政治正确。也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作家G支持成年人与16岁以下未成年人(即他口中的“第三性”)之间性爱自由的请愿书才获得法国知识分子的签字支持。
这份名单包括了当时法国知识界最显赫的一些名字:罗兰·巴特、吉尔·德勒兹、西蒙娜·德·波伏娃、让-保罗·萨特等,至于作家G出版的那些明显具有恋童癖倾向的作品,也被文学界接纳,甚至由于他离经叛道的艺术家做派,获得了显赫的声名。
当我们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会发现上世纪六十年代法国女性解放运动虽然意义重大,却落入了一个致命陷阱:那就是建立在结构性性别不公平这一基础上的“性自由”,并不能给女性带来真正的自由。
正如瓦内莎的母亲,在离婚后很快陷入了单亲母亲的贫困处境。而瓦内莎本人的经历,则引出了追求这段历史中最隐秘难言的私人创伤。
当作家G说:“爱情是自由的,和年龄无关。”
少女瓦内莎相信了,然而作家G只是在借“爱情”之名,进行“性”的狩猎。
3. “他们说,我不是受害者,而是同谋”
多年以后,当瓦内莎回忆起这段“恋情”,她写道:“我们的爱情像一场梦,它太过强烈,以至周围人的警告都显得苍白,且无一人能将我从中唤醒。那是最令人惊惧的一种残暴,一种无可名状的残暴。”
一个是渴望关注的14岁少女,一个是功成名就的50岁作家。然而,两人在智识和经验上的不平等,让瓦内莎落入了作家G的精神控制之中。
她在书中细数自己如何经历这段关系从甜蜜走向深渊,在爱情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见识了任何旁人都无法看到的残酷真相:更多写给他人的求爱信、更多找上门来的少女、更多以“艺术”为名的谎言。
少女的爱情梦想破灭之际,人生的噩梦才刚刚开始。然而,正是瓦内莎的“性同意”让她丧失了最后一丝话语权。于是我们听到了在一般性犯罪事件中最常见的质疑:她不是完美受害者,因此,她不过是这件事的同谋。
瓦内莎通过讲述这段创伤式的私人经验,讲述了整个社会对于性受害者的拒绝和摒弃:“同谋”这个词激起了瓦内莎的自我厌恶,是这种内化的精神暴力,而非简单的身体创伤,导致了瓦内莎后来的人格解体。
至于发生在成年人与未成年人之间的、在经验和权力不平等基础上的“性同意”,从来不是公平的契约,它使弱者消音、使强者掠夺弱者的做法获得了合法性。
4. “艺术家的妻子,理应牺牲和奉献自我”
这本书里最触目惊心的一段,大概是瓦内莎得知自己受到作家G的欺骗后,去寻求G的导师——以智慧著称的罗马尼亚哲学家埃米尔·齐奥朗的帮助。
然而齐奥朗是这样回答她的:“女人往往不明白艺术家需要的是什么。你知道托尔斯泰的夫人每天都要将她丈夫的手稿用打字机打出来,然后不知疲倦地为他修改哪怕最微小的笔误吗?她彻底地奉献出了自己!自我牺牲和奉献精神——这才是艺术家的妻子应该具备的品格。”
这位智者一语为我们道破了文学界的厌女症传统:在漫长的历史中,女性从未被艺术家群体所接纳,换句话说,女人长久被禁锢在传统家庭身份之中,被剥夺了表达力和创造力,成为“艺术家的妻子”,或者“艺术家的缪斯”。
前者在沉默中被艺术家剥削,后者作为艺术家的凝视对象被捧上神坛——本质上是艺术家自我幻觉的投射,正如少女们之于作家G。这位老作家从来没有爱上任何一个女性,他爱的是未成年少女的身体带给他的青春幻觉。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文学传统之一,因此,文学界明知作家G的恋童癖倾向,依旧接纳了作家G的作品,艺术最终赦免了艺术家犯下的罪恶——这也是文学传统之一。
历史绵绵不绝的暴力在此显形:女性虽然孕育、生养了人类,然而女性真实活过的生命,她们心内的爱与痛,梦想与愤怒,仍旧是一片未被书写的飞地。
5. 将一切都写进书里:“让猎人掉进他自己的陷阱”
中国台湾作家林奕含曾将少女时代遭遇性侵之后的创伤比作“经历过核爆”的痛苦体验。在从一个文学少女长成一位作家的岁月中,她始终承受着双重的失望:对于人性的失望,对于文学艺术的失望。
在她的自传式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她详尽地写到了文学在这桩性侵犯罪中扮演的角色:文学中的修辞话语粉饰了人性之恶,为性侵他人的邪恶做法提供了借口。某种程度上,对于文学的失望最终摧毁了她。在她离世前的一次访谈中,她问道:“有没有可能,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瓦内莎·斯普林格拉也面对着相似的境遇。更加糟糕的是,对方是一位声名显赫的作家,他以自己和瓦内莎这段惊世骇俗的“恋情”为素材写出的作品,被整个文学圈所阅读、接纳。
换言之,在瓦内莎结束了这段恋情以后,她依旧遭受着对方的剥削,而且,这是最恶毒的一种伤害: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瓦内莎的人生被谎言所篡改、被吞噬。作为著名作家的“缪斯”,她的隐私从此成了所有人公开的谈资,受伤害的往事成了一桩永远尾随着自己的、无法摆脱的噩梦。
或许作为读者,我们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在瓦内莎保持沉默的这三十多年人生里,她经历了多少绝望的时刻。和林奕含的作品不同的是,在《同意》这本薄薄的回忆录中,描述自身痛苦的段落并不多。
瓦内莎的叙述极尽克制俭省,几乎剥离了所有文学修辞,她用手术刀一般锋利的语言解剖了创伤性的私人经验,使自己的人生作为一份受伤害者的心理标本,展示出一种长久存在的内在结构,证明了文学不仅仅是巧言令色的谎言,还可以是一份证词。
这份证词不仅仅指向现实中的犯罪者——在世作家加布里埃尔·马茨内夫(在这本书之后,他不但没有任何歉意,还谴责《同意》这本书毁了他记忆中的理想爱情关系),也指认了那些维护男性特权的艺术家们,以及整个西方社会厌女的文化传统。
除此之外,瓦内莎的写作是一次夺回书写权的战斗,她告诉我们:当作为书写客体的女性拒绝他者的塑像,当沉默的缪斯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会爆发出怎样非同寻常的能量。
这个故事轻微地改变了现实社会的规则,更重要的是,我们知道这样的故事并不是无关痛痒的个人私语——即使在漫长的文学史中,文学界常常借此污名化女性书写的作品——这是一个永恒的故事,讲述了人类心灵如何遭受不公正待遇,讲述了一个人治愈自己的努力,讲述了一位作家带着愤怒、痛苦,以及对于人世的真诚爱意,穿越了沉重的历史,拨云见日,展示出世界被遮蔽的崎岖样貌,照见了人世中不被看见的角落。
最后,这个故事是一次鼓励,瓦内莎将更多同类从无处诉说的处境中打捞出来,鼓励她们打破沉默,讲述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故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瞿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