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重木,编辑:张文曦,头图来自:《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 》


最近,改编自马伯庸作品的《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热播,引起了不少的讨论。


近几年,历史剧以越来越精美的服化道和更微观、立体的人物塑造在各类影视剧中占据重要位置,但许多历史剧为了适应大众口味增加娱乐性元素,鲜少涉及更深层的历史视角,从而处在了娱乐性和历史性之间的尴尬境地。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是否能逃脱出近些年历史正剧难以出彩的“魔咒”?观众期待看到的历史剧,又是什么样的?


显微镜下的小历史


正在热播的历史剧《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以下简称《丝绢案》),改编自马伯庸同名小说的第一个故事“徽州丝绢案”。和小说中其他五个案件一样,丝绢案同样是马伯庸在明朝历史资料中发掘出的真实案件。


马伯庸通过详实考证,结合小说笔法,把一个拉扯了十多年的案件,讲述得栩栩如生,让人想到诸多汉学家的作品,如史景迁的《王氏之死》、孔飞力的《叫魂》。


《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
《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

 作者:[美] 史景迁,译者:李孝恺 

出版方: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1年9月


马伯庸选取的这六起案件,拥有史料的加持,再次创作也使得这些历史故事变得更有魅力。其中的复杂、幽微,掩埋在帝王将相历史下,呈现出微观的权力角逐与斗争。


所谓“显微镜下的大明”,指的正是那些在正史中消失的、被忽略的小人物,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小历史”。


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现代历史研究一个鲜明的转向,是把目光从传统的大历史、大人物、大事件,转移到相较而言更小、更微不足道的人物、故事、事件与历史上来。就如罗新在其专著《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中所说,历史研究范式的转变本身既和学科内在发展理路有关,也与现代研究者所处的时代、观念以及所关注的问题紧密相连。


《雍正王朝》剧照
《雍正王朝》剧照


从正史缝隙的零散材料中,构建某个小人物、某一事件或某段历史,显然会困难重重,但也恰恰是这种新视角,能让我们发现新的、曾经被忽视的问题和历史细节。


《显微镜下的大明》,作者:马伯庸
《显微镜下的大明》,作者:马伯庸

出版方:博集天卷 | 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年1月


马伯庸在原著中企图展现的,是明朝衰败、走向覆灭的最根本原因——无数的“蚁穴”。借用“显微镜”,重新认识这些“蚁穴”的生死欲念、遭遇与挣扎。


对原著的改编,到底该怎么拍?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丝绢案》的改编颇受关注,尤其是马伯庸亲自参与编剧,把原本故事性不强的科普研究作品改编成一部精彩的电视剧集。也正因此,几乎从一开始,《丝绢案》就存在着一个矛盾:原著是建立在史料考证详实基础上的真实案件,对其的改编是不是要亦步亦趋?


《丝绢案》显然并未完全遵从原著的模式,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另起炉灶,在原始案件的基础上演绎了一段新的故事——新故事成了包裹丝绢案的重要载体。两者的结合效果,也恰恰是评判《丝绢案》一剧水平的依据。


《大明王朝1566》剧照
《大明王朝1566》剧照


在关于此剧的诸多评论中,许多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与其十分类似的前辈剧《大明王朝1566》。


两部剧选取的历史背景、核心故事以及围绕故事展现出的历史场景,有着鲜明的相似性,甚至在一些画面设计上,都能看到《丝绢案》对《大明王朝1566》的借鉴。也正因此,观众对《丝绢案》的期待从一开始就被无意识地拉高,从而可能掩盖对其更加公正的评判。


《丝绢案》的核心故事是:一个县交了一笔来路不明的糊涂税收。这和《大明王朝1566》中重要的“改稻为桑”情节相似。


两者都是矛盾中心,都引起了斗争,都有对各方势力的描绘,只不过“丝绢案”是从下到上,而“改稻为桑”是从上至下,两者所涉及的个人、地方和朝廷,在不同力量之间拉扯与摩擦,透露出隐藏在一片繁华之下的种种阴暗与危险。


《大明王朝1566》剧照
《大明王朝1566》剧照


《丝绢案》和《大明王朝1566》在叙事视角上存在差异。前者更多将注意力放在地方官僚、士绅和百姓的矛盾上。虽然剧中模糊地提及“张首辅”以及代表着其利益的李世达,但朝廷始终在丝绢案中隐而未现。


但恰恰是朝廷曾经的赋税制度和准备重新丈田的打算(即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导致了地方问题的出现。之后的官僚、士绅和百姓的斗法也是在这一背景下发生的。


《丝绢案》弱化了朝廷角色在案件中的作用,让故事和立意最终只能停留在“打地主分田地”阶段,无法达到像《大明王朝1566》那样深刻的探索与批判。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剧照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剧照


和马伯庸的原著相比,《丝绢案》也削减了原著案件的历史深度。原著以真实历史为基础,展现了围绕着这个案件近十年的拉扯,主角帅家默最终也因为难以调和的朝廷、地方(官僚和乡绅)与百姓之间的矛盾被推出来做了替罪羊。


《丝绢案》在故事新编中加入了不少新鲜人物、情节以及喜剧效果,增加了观赏性。故事原本所具有的复杂性和批判性却被削弱了。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剧照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剧照


《丝绢案》似乎在企图平衡原著中过分残酷的历史真相与电视剧的娱乐性。最终的结果就是两头都浅尝辄止,草草了事。


对于那些期望能够看到一个精彩的古代探案故事的观众来说,丝绢案过分清淡且琐碎;而对于那些想看一部像《大明王朝1566》一样具有深度的历史剧的观众而言,《丝绢案》又过于的“轻佻”、故事设计感太强。因此,它几乎难以避免地成为一块鸡肋,再次落入这些年最常见的历史剧窠臼中。


这些现象普遍存在于改编自小说的历史剧中。


历史剧的尴尬与悖论


在当下,历史剧在故事和历史思考、批判与深度上都出现了危机。尤其在有着如《大明王朝1566》《走向共和》与《康熙王朝》这些珠玉在前时,当下的历史“正剧”渐渐走上了一条尴尬的道路:一方面,它期望能解放其过分严肃板正的形象,融入日益轻松化、娱乐化和浅显化的当代观剧潮流中;但另一方面,这种融入会导致历史剧思想和批判深度大幅度下滑。


《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许多不错的历史剧有着不错的故事,但却因缺乏思想深度很难更进一步。即便它们受到追捧,但所能提供的思考大多有限。


《丝绢案》同样何尝不是处在这样的尴尬中?


在当下快节奏且强调消费的观影市场中,一部新的《大明王朝1566》很难获得短期的收益。为了即刻获益,编剧只能在其中加入大众元素,如《丝绢案》里丰氏姐弟这样讨喜的人物,或张艺谋《满江红》中的喜剧情节……


在当下,市场和创作者都对观众的观影能力产生了怀疑,他们把观众当成只吃快餐、只注重娱乐的肤浅消费者,这也为降低自身作品的复杂性找到了借口。创作者和观众彼此影响,双方共同造成了当下历史剧的衰落。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剧照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剧照


历史剧的衰退似乎是当下消费与娱乐社会难免的趋势,但这些背景仅仅是影响的外部因素。导致历史剧衰退的真正原因,是历史剧自身内部的萎缩,尤其是历史剧在本体论上的存在意义遭遇了危机。


为何还需要历史剧?我们为什么还想看那些发生在很久之前的虚构故事?历史剧的娱乐倾向是否就是不可接受的?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剧照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剧照


说到底,与其说人们对历史剧的期待是对一段(虚构)历史的好奇,不如说是对当下自身所处的社会及问题的关注。无论是板着脸的还是嬉皮笑脸的历史剧,带给观众的更多是一个新的思考方向。提供一种反思和批判的思考空间,是观众对历史剧的期待,也是许多经典历史剧所期望实现的目标。


在关于《丝绢案》的讨论中,许多观众通过人物之口渐渐了解明代万历时期的赋税制度,见证各方势力围绕着这一制度所展开的权力与利益斗争。它向我们展现了明代社会的一个横切面。透过它,我们能够窥见这个努力改革的朝代所遭遇的阻力、问题以及失败。


《大明王朝1566》剧照
《大明王朝1566》剧照


这是《丝绢案》精彩的地方,但它也将步伐停留在展现历史的层面。主人公帅家默有着自己的目的——弄清楚父亲自杀的原因,丰氏姐弟也有着自己的私欲,他们处于其中,成为一种虚假的“真实历史人物”,而非一个“当代的历史人物”。由此,历史剧被肤浅化为一种企图再现或是反映“真实历史”的工具,从而掩盖社会因素的影响和塑造,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中立的形象。


正是历史剧企图树立的“中立形象”,使得它越来越不温不火,最终失去了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历史剧展现的就是某种观念、偏向和解释。


《康熙王朝》剧照
《康熙王朝》剧照


在《大明王朝1566》中,“改稻为桑”一事就是虚构的情节,但恰恰是这一现代虚构的框架为展现明代朝廷、官僚机构与地方之间的矛盾、拉扯和斗争提供了展示的空间。


历史剧不需要“重现”历史真相,即使能够“按真实事件改编”,历史剧又因为各种外部元素的影响和诱惑而不得不放弃,最终便出现了尴尬与悖论。


无论是历史研究的范式转变,还是历史剧中小人物故事的增多,都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我们对微观的人物和故事越来越有兴趣。改编自马伯庸小说的几部剧都以小人物为主角,但他们,无论古今,都受制于更加复杂的话语、经济、社会和权力结构。


对这种“复杂性”的聚焦和思考,就是我们对历史剧的美好期待。毕竟,不思考的历史剧和不思考的人一样,最终只能随波逐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重木,编辑:张文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