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西武,编辑:王亚奇,题图来自:《超脱》剧照
“我们完全失去了忍受痛苦的技能。”
韩炳哲,这位靠《倦怠社会》《爱欲之死》等著作精准分析当代社会之痛的“网红”哲学家,在最新的中文版作品《妥协社会》里再次炮轰现代社会,人们恐惧痛苦的现象:“人们对所有痛苦状况避之不及,甚至连爱情的痛苦也变得可疑起来。”
这不是韩炳哲第一次戳中当代人的心。他以对“功绩社会”等极具当下性的概念的论述走红,让全球无数人感同身受,成为当代最受关注的哲学家之一。西班牙《国家报》更是不吝赞美他是“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
韩炳哲的走红,不是个例。在人们将海德格尔、尼采等哲学家的著作束之高阁时,哲学在以另一种更当代的方式走红。哲学科普书籍层出不穷、哲学系教授受到追捧,就连高中生组成的哲学社团都因对热点事件的评论而被大众注意。
哲学,终于迎来了当代的“文艺复兴”。
[德] 韩炳哲 著,吴琼 译中信出版集团,2023-1
韩炳哲是谁
说韩炳哲是近年东亚社会中最火的哲学家并不过分。
有趣的是他的履历带着有趣的割裂感。1959年,韩炳哲出生于韩国,后来进入了首尔大学学习冶金专业。接着,他去了德国学习天文学、德国文学以及天主教神学,最后在这个诞生了康德、尼采等哲学大拿的国家里,成为了一名哲学家。如今,研究领域是海德格尔哲学的韩炳哲,已在德国柏林艺术大学任教多年。
现在64岁的韩炳哲,不像其他前辈,诸如斯拉沃热·齐泽克等人那样时常出来炮轰社会,针砭时弊。他鲜少露面,几乎不接受采访,只是以几乎每年一本的速度写作。2010年,他的代表作《倦怠社会》面世,引起欧洲和北美社会的大量讨论。
接着,便是全球的“韩炳哲热”:他的书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读者追捧,文青们以谈论韩炳哲及其书为潮流。
这些讨论里,绕不开韩炳哲在书中反复提及的一些热门概念。最热门的那本《倦怠社会》中,他论述,21世纪的社会早已从米歇尔•福柯笔下的“规训社会”,变成了“功绩社会”。前者是一个由医院、疯人院、监狱、营房和工厂构成,后者却是由健身房、办公楼、银行、机场、购物中心和基因实验室构成的社会。在这种变迁下,权力和训化的主体发生了变化。结构也随之改变。
[德] 韩炳哲 著,王一力 译见识城邦 | 中信出版集团,2019-6
事实上,韩炳哲并非第一个提出“功绩社会”概念的人。早在二战后,这一概念就被应用于西方的政治学等领域。韩炳哲的写作将“功绩社会”的概念阐释得更为精准,正中时代脉搏:“规训社会是一个否定性的社会。功绩社会越来越摆脱了否定性。禁令、戒律和法规失去了主导地位,取而代之的是种种项目计划、自发行动和内在动机。”
在功绩社会里,人们不再只是被他者剥削,更多的是自我剥削。用流行话来说,就是自己主动卷自己。《倦怠社会》里,韩炳哲借用了“普罗米修斯”这一形象,作为现代人及生活的隐喻:“对自身施加暴力,同自身发动战争。功绩主体幻想自己身处自由之中,实际上却如同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人们看似在通过工作等积极行为寻求自由,结果却在剥削自我中陷入了过度积极的陷阱,最终落入倦怠。
去年6月,世界卫生组织发布了一项报告,称早在2019年全球就已有10亿人患有精神障碍。在韩炳哲的分析里,这无疑也是功绩社会的症状之一,即“生产抑郁症患者和厌世者”。过量的“肯定性”带来无形却强大的精神暴力,过度的刺激和信息又带来注意力的涣散,以及无法消灭的无聊,都让当代人的精神状况陷入并不乐观的境地。
“当我们抑郁的时候,我们就失去了与世界、与他人的关系。我们陷入了分散的自我。”在西班牙《国家报》的采访中,韩炳哲如此分析当代的抑郁。
阅读《倦怠社会》等书,人们能读到诸如以上的众多极具当下性,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分析,十分戳心。这也是韩炳哲的哲学写作的特点。与过往系统、深奥的哲学书写不同,他用一本本几万字的小册子,以随笔式的写作方式,回答着21世纪的具体社会现象:当代人为何陷入爱无能的境地、“娱乐至死”在今天又有何发展……
炮轰算法、ChatGPT和AI
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韩炳哲却说浪漫已死。
“导致爱情危机的不仅仅是对他者的选择增多,也是他者本身的消亡。这一现象几乎发生在当今时代所有的生活领域,伴随着个体的‘自恋’情结的加深。”除社交媒体及交友软件的出现让当代人面临更多选择这一原因外,《爱欲之死》中,韩炳哲剑指人们失去浪漫的根本原因是自恋情结下,对自我的关注远胜于对他人的在意,即“他者的消失”。
[德] 韩炳哲 著,宋娀 译见识城邦 | 中信出版集团,2019-3
《妥协社会》里,“爱情已死”的原因还有人们对于痛苦的恐惧。患上了“痛苦恐惧症”的当代人,对肉体、精神上的痛苦的忍受度也在下降,甚至唯恐避之不及。就连曾经被诗意化的爱情里的痛苦,也开始被怀疑其正当性。爱情被污名化为“恋爱脑”,无人愿意沾染。打工人们高举“搞钱要紧”的旗号,实则是功利主义占据了上风。
继阐述“功绩社会”后,韩炳哲再次提出“妥协社会”的概念:“我们生活在一个试图消除一切否定性的肯定社会。”痛苦是理应被抹除的一部分。无怪乎人们患上了痛苦恐惧症,只是一味地追求安全、舒适。妥协社会与功绩社会相伴而生,但痛苦却无法像功绩一样被肯定,只能被掩盖或是优化。
“妥协社会不允许化痛苦为激情,诉痛苦于语言。”在一味追求积极的21世纪,痛苦被隐形了。
更明显的是,妥协社会里,当痛苦被推至边缘后,人们沉溺于社交媒体上的点赞。当这种讨喜文化蔓延至现实生活,艺术、文化也在商业化中变得愈发圆滑,失去了其尖锐和批判性。一切都向消费品看齐。人们逐渐陷入点赞的麻醉中,不愿醒来。
法国让·莫奈大学教授安东尼·加卢佐在《制造消费者》中也佐证了这一现象:“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培养自己的消费习惯,比起和家人对话,人们更喜欢沉浸于媒体世界中,和虚拟对话。”
[法] 安东尼·加卢佐 著,马雅 译
万有引力 | 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6
如今,人们津津乐道的ChatGPT、算法,包括曾引起热议的“AI换脸术”,在韩炳哲看来,都是人们逃避痛苦的产物,这加速了数字化生产的步伐。这些后真相时代的产物是对真实的戏仿,这种戏仿不会带来真实的痛苦,只会在戏谑中麻醉人们对现实的真实感受。
“今天,我们通过信息来感知世界。这就是我们失去当下体验的原因,但我们需要让信息保持沉默,否则我们的大脑会爆炸。”在西班牙《国家报》的采访中,韩炳哲再次谈到了人们要如何应对这个信息爆炸的数字化时代。
但人群并非对痛苦失去了感受,而是进入了“超敏感”状态,像安徒生童话中的豌豆公主一样,即便是床垫下的一粒豌豆都能让她叫苦不迭。痛苦就是现代人的那粒豌豆,再小都无法忍受。
对此,韩炳哲带着虚无主义的目光审视着一切:“其实,真正让人痛苦的恰恰是漫长而无意义的生命本身。”
这个时代还需要哲学吗?
走红后,韩炳哲与他的理念也引起了争议。
即便有写出了《爱的多重奏》的哲学家阿兰·巴迪欧为他背书,称赞阅读《爱欲之死》“是最具才思智慧的享受”,但哲学界对韩炳哲的观点也并未全盘接受,对其书写存有辩证性的批评。
首先,功绩社会是否全面替代福柯口中的规训社会是存疑的。世界上许多地方,来自他者的、结构性的权力倾轧仍存在,社会的否定性也并未消失。与其说前者代替了后者,不如说规训社会与功绩社会在这个时代并存着,统治着人的生活。
从《倦怠社会》到《妥协社会》,韩炳哲的书写都偏向社会病理学分析,将哲学作为工具来阐述某种具体的社会现象及其成因。他集中对现象进行诊断,忽视了哲学的传统,即对人类自我、意义等更深层次的追问。
阅读韩炳哲,人们能获得在当代生活中的些许清醒,但对于人的存在等问题,却无法从他的书中找到太多具有超越性的启发。
在这点上,韩炳哲并非个例。哲学心灵鸡汤化并不是新现象。
阿兰·德波顿早已是个中先驱。这位曾在23岁从哈佛大学辍学,中断法国哲学博士学业的作家,以一系列的日常生活哲学随笔、电视节目、线上课程,在哲学大众化的路上越走越远。从2008年开始,他还在伦敦等城市开设了“人生学校”,教授更具有实用智慧的人生哲学。
无论当代哲学是否滑向了心灵鸡汤化的坡道,不可否认的是,“韩炳哲现象”让哲学难得地再次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被大部头、晦涩的系统理论劝退的人们,在批判社会病症的哲学中寻求安慰。
不止如此,高中生组成的“Philosophia哲学社”曾引起大众讨论,首都师范大学教授陈嘉映所著的《走出唯一真理观》也有过小范围出圈。人文学者在书写日常的哲学时,社交媒体上也充斥着各种哲学内容的演讲,碎片化的形式在追求“扁平快”的当下也获得了更广泛的传播。
这些都印证了,在这个混乱、意义随处可被消解的时代,哲学仍被人们需要着。至于哲学理应是何种模样,又该如何书写,或许没有唯一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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